说完还偷偷捂紧自己的小竹牌,生怕楚溪客取消五星好评似的。
彩旗小哥把他拉到身后,冲学子们鞠了一躬,微笑着告辞了。
猫头小哥揪着他的衣角,很是依赖的样子。
学子们便愉快地吃吃喝喝起来,前所未有的舒心。
郑司业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情形,没别的感觉,就是心梗。
楚溪客却一点儿都不记仇的样子,笑得一脸灿烂:“郑司业,吃不吃大饭包?除了火腿和炒蛋,卖饭包的陈叔还给多添了一份酱鸭肉呢!”
“多谢,不吃。”郑司业面无表情。
赵司业笑眯眯凑上去:“我能不能来一份?”
楚溪客同样笑眯眯地给他包了一个,还特意多放了一些鸡蛋丝,因为看到他腰间挂着一块黄龙玉,看起来有点像炒鸡蛋。
赵司业和那些作风严谨的监官不同,就这么站在回廊里,抓着大饭包,毫无形象地吃了起来,边吃边点头:“唔,味道不错,原来稻米还有这般吃法……这个气味浓香的小颗粒是什么?”
波斯同学兴奋地抢答:“是白芝麻,我家乡种的,也是我家乡的商人带来长安的!”
赵司业便笑呵呵地称赞道:“波斯真是个好地方。”
波斯同学开心地咬了一口大饭包:“长安也是个好地方,长安的饭好吃,人也很好!”
说完看向旁边的郑司业,严谨地改口:“大部分人很好。”
郑司业:“……”
大可以把我的户册编号报出来!
就在这时,月亮门那边涌进来一群人,虽脚步轻缓,姿态不紧不慢,却个个气质卓然,一看就不是等闲之辈。
为首的是姜纾,他身边那位穿着紫色的官袍,面色肃然,极有官威,身后簇拥着一众博士和助教,最后跟着不声不响的尉迟磊。
楚溪客眼睛亮起来,这是……尉迟直讲把自家阿爹给搬来了?
姜纾一双好看的眼睛扫过来,隐晦地递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楚溪客就真的安心了。
接下来,就是拼爹的阶段了。
姜纾引着那位穿紫袍的官员往回廊而来,这边,郑司业早就毕恭毕敬地迎了上去,还没走近,就行了个叉手礼:“梁尚书,您怎的亲自来了?若有事,派人知会下官一声就好。”
就连赵司业也收起散漫的模样,躬身而立。
吏部尚书梁怀,世家出身,进士及第,这次代行礼部尚书之职,总理科考事宜,无论世家还是清流都挑出不毛病,更何况,他还主管官员考核与迁调,由不得旁人不恭敬。
姜纾代为回答:“因为董书生事件,礼部牵连者甚多,原本定下的监考官还少一人,梁尚书此次过来,就是想看看二位司业有无意向。”
有!有有有!
主持科考,是多少文官求之不得的事,不仅有体面,还有实惠!哪怕只是八位监考之一,这一届的进士也会尊其为师,天然结成同盟。
郑司业和赵司业对视一眼,彼此都没说话,心里活动如何丰富就不得而知了。
梁尚书先是看了眼落在后面的赵司业,又转向郑司业,指着回廊中的一排书案,问:“这是怎么回事?”
郑司业身形一僵,下意识看向楚溪客,那一瞬间眼底甚至带着隐晦的恳求意味。
楚溪客意识到这件事一定很重要,不敢自由发挥,于是悄悄看向姜纾。
姜纾轻轻摇了摇头。
凭着十几年来相依为命的默契,楚溪客立即捕捉到他的意思,于是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回道:“禀尚书,太学此次招考,选拔出不少优秀学子,课室便不够用了。两位司业便让我们暂且在此处暂时安置,还说,之后要拨钱建一间别具一格的新课室补偿给我们。”
郑司业:“……”
梁尚书看向郑司业:“当真如此?”
坑已经挖好了,是跳还是不跳?
跳了,就要舍弃和薛斑的结盟,不跳,面临的则是楚溪客那个小魔头未知的大招,从而失去担任监考官的机会,说不定还会被梁尚书记上一笔。
显然,后者要可怕得多。
于是,郑司业果断地点了点头,说:“太学后院有一片林子,下官想着空着浪费,倒不如盖几间新课室。”
楚溪客脆生生道:“郑司业还说了,要把那片李子林交给我们打理,将来结了李子就送到慈幼局,算是让我们读书的同时也涵养德行了。”
梁尚书扬眉:“当真?”
郑司业硬着头皮点点头。
梁尚书那张严肃的脸罕见地温和了三分,曼声道:“你与赵司业是同榜进士,又是一同进的太学,我便想着此次监考缺额就在你们二人之中选拔。赵司业是赵祭酒的子侄,赵祭酒为了避嫌,举荐了你,我对你不了解,便想着亲自过来看看,如今看来……很不错。”
郑司业忙道:“梁公谬赞,下官愧不敢当。”
梁尚书点点头,看向他身后的赵司业,道:“若当真是郑司业入选,你可会有怨怼之心?”
赵司业执了执手,玩笑般说:“原是有的,不过,倘若郑司业愿意把建造新课室的活计交给我,我就平衡了。”
众人纷纷笑起来。
梁尚书难得笑得开怀,道:“此话虽不着调,却也要紧,让学子在廊下读书确实失了体统,新课室还是要尽快安排。”
郑司业除了毕恭毕敬答应下来,还能怎么办?
姜纾作为太学主管,当即表态:“我代表太学子弟,谢过二位司业。”
赵司业笑呵呵地还礼。
郑司业的心情就复杂多了。
楚溪客暗搓搓蹭到姜纾身边,软乎乎地唤了声“阿爹”,如果身后有尾巴,这时候已经欢快地摆起来了。
第106章
大佬们像来时那样很有气势地走了, 留下两位司业和一帮黄丁班的学子。
楚溪客笑容满面地看向郑司业。
郑司业十分心梗地别开脸,一眼都不想看到他的样子。
楚溪客谨慎地确认道:“您看,盖房子的钱是在这里给呢, 还是进屋给?”
郑司业一脸无语,闷了半晌, 方才板着脸说:“我虽与你父立场不同, 到底还是国子监的司业,既已当众应下此事,断没有反悔的道理,切勿如此咄咄逼人。”
楚溪客听着他义正辞严的一番话, 突然觉得,这位郑司业似乎也没有那么……坏。
也对, 官场上的事,只有立场不同, 哪里有绝对的好坏?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接下来要做的事——
楚溪客暗搓搓掏出一份手令, 厚着脸皮递到郑司业面前:“司业教训的是,是学生小人之心了, 以后一定不再如此……那个,请签字吧, 写在这里就好。”
说完, 还很是贴心地用细白的手指点了点右下角的空白处。
郑司业:“……”
敢情前面全白说了是吧?
他被楚溪客搞得彻底没了脾气,随便捡了支笔就要签名。然而,看着那张写满狗爬字的纸,却怎么也下不去手。
“没有看错的话, 这份手令是以我的名义签发的吧?”
楚溪客笑眯眯点头:“这不是不想让您劳累嘛, 学生就代劳了。”
郑司业端着笔, 看着字,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道:“我还是宁愿劳累一下。”
说完就万般嫌弃地丢开那张狗爬字手令,重新铺纸研磨,亲手写了一份。
楚溪客眼睛瞪得老大。
一来,因为郑司业的字,就是师公最欣赏的那种“笔走游龙”的写法吧?
二来,是郑司业过目不忘的天赋,他丢开手令之后就没再看上一眼,重新写来的却一字不差!
赵司业站在他身后,笑眯眯道:“长见识了吧?当初,郑司业就是凭借此等本事入的太学,又在科考中名列前茅,被今上钦点为探花郎。”
楚溪客的眼睛又是一亮。
郑司业却是手上一顿,神色淡淡的:“陈年往事,提它做什么?”
说着,就把签好字的手令递出去,不期然对上楚溪客崇拜的目光。
楚溪客的崇拜是真心实意的,他没想到郑司业也是寒门出身,还凭借自己的学识进士及第,入了今上的眼。
怪不得他要为今上做事,想来有一份知遇之恩在里面吧!
这下,楚溪客彻底不怪他了,还很是自来熟地说:“我有一个朋友,记忆力也很好,可惜她已经有老师了,不然她见了郑司业您,一定会想拜您为师。”
“有姜博士那样的老师,还能看得上我吗?”显然,郑司业一下子就猜到楚溪客说的是云竹。
他自嘲一笑,转身离开了。
楚溪客看着他单薄的背影,暗搓搓想着,如果他能弃暗投明,投入自家阿爹和师公的阵营就好了……
赵司业倚在廊柱上,吊儿郎当地说:“只需要郑司业一个人签字就成了?”
楚溪客连忙双手呈上手令,谄媚道:“还要麻烦睿智豁达又富有同情心的赵司业也签一下。”
赵司业噗嗤一笑,接过手令的同时,敲了下他脑门:“我都有点羡慕姜忘书了,从哪里捡了你这么个宝?”
“从小养到大的,亲儿子!”楚溪客头顶的小呆毛得意地翘起来。
赵司业笑笑,唰唰两笔签完,道:“事先声明,我当着梁尚书说的那些都是场面话,不会真给你们做监工,懂?”
楚溪客痛快点头:“懂的懂的,只要钱到位,我们自己可以搞定。就是吧,工匠入园啊,木材运送啊,要麻烦您签个通行令。”
赵司业吊起眉梢:“润笔费给多少?”
楚溪客财大气粗道:“廊桥美食一条街,司业您随便点!”
“那就每样来一份吧!”赵司业直接把腰间的金鱼袋扯下来,丢进他怀里,“仔细着,若丢了,打一顿屁股。”
楚溪客连忙接住,欢欢喜喜地执了执手:“多谢司业、不对,多谢师伯!”
他听姜纾说过,国子祭酒除了他还有一个弟子,既是学生又是侄子,只是中间似乎发生了什么事,这段关系需要避嫌,不能再放到明面上,因此姜纾就没有带他去拜见。
想来,就是这位赵司业了。
果然,赵司业听到“师伯”二字先是一愣,继而摇摇头,笑骂一句“小滑头”,眼睛里分明带着神采,想来对这个称呼并不排斥。
害,长辈们之间的事,看起来也是相当复杂的。
楚溪客回到同伴们中间,把手令拿给大伙看。
黄瑜纳闷道:“楚兄,其实我也想不通,郑司业既已应了,为何还要多写这么一份手令惹他不快?”
楚溪客指着上面的条文,说:“你看,这里写明了‘新屋由黄丁班十名学子自主建造,建成之后只归黄丁班学子所有,任何人不得分割、强占’;还有这里,‘桃李林就此划分给黄丁班看管打理,未经黄丁班允许,任何人不得擅入’……这些条款不仅是为了保护我们的利益,还能避免将来有人借此为难阿爹、师公以及两位司业。”
楚溪客很有信心,新教室建成后一定会招来某些红眼病觊觎,其中不乏比国子祭酒官职更高、比姜家鹿家家世更好的人,与其到时候掰扯不清,不如一开始就立下字据为证。
林淼道:“既然如此,手令光写下可不成,还得弄得人尽皆知才稳妥。”
楚溪客为难道:“我不是没想过,但这样一来薛典学排挤我们的事八成就会传出去,到时候万一引起寒门与世家之争,再连累到我阿爹和师公就不好了。”
林淼眨了下眼,说:“消息是我们自己传的,是夸是贬,还不是上下嘴皮一碰的事?”
楚溪客果断抱拳:“一切就交给阿淼了。”
林淼灿然一笑,春日繁花都被比的黯然失色。
楚溪客捂着心口,做晕倒状。
其余学子也不约而同红了脸。
无论看过多少次,还是会被林淼的美貌震撼到啊!
更令人惊叹的是,林淼的手段和美貌绝对成正比。
他利用林二郎的关系网,不着痕迹地把“太学要盖新校舍”的事宣扬出去,仿佛一夜之间,文人举子们日常出没的秦楼楚馆、茶社食肆中都在议论这件事。
重点是,舆论风向一边倒地在夸,没有一个贬损的——
“太学不只是官宦子弟的专区了,从祭酒到博士都在提倡招收寒门学子!”
“没见太学正在盖校舍么,说是专门为了黄丁班的那些寒门学子增设的,即便这届学成离开,也会留给下一届黄丁班。”
“国子监的郑司业亲笔写的手令,还能有假?赵司业也签了字的。等着新校舍盖成,看看哪个眼皮子浅的有脸去抢!”
“……”
这下,无数寒门子弟更把太学当成了心中的象牙塔。
就连那些官宦人家也觉得这事做得不错,多一些各地来的优秀学子带头,自家不肖子也能多在学业上下些功夫不是?
作为“亲笔写下手令”的郑司业,屡屡被提及。得知他本就是寒门出身,还是当年今上钦点的探花郎,学子们对他的推崇更胜一层。
紧接着,礼部又传出郑司业被选为监考官的消息,一时间,他在学子中的呼声甚至超过了主考官梁尚书。
太学中。
一则则颂扬的诗文送到郑司业案头,尽管他一再冷静地告诫自己,不要被这一时的繁华冲昏了头,但到底还是欣喜的。
曾几何时,他也曾畅想过一朝及第,扬名天下。然而,现实带给他的却是出身的桎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