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再遇见,楚溪客便掏出一些钱,给了一对孤苦伶仃的老夫妇。可是,他前脚刚走,老夫妇的钱就被冲出来的其他人抢走了。
最让楚溪客难以接受的是,那些抢钱的人不是流民,不是恶徒,就是穷疯了的普通百姓。
是大昭的百姓。
即便当年,他跟着姜纾四处行医的时候,也没有见识过这样的情形。
“倘若难受,便记下来,去改变。”姜纾对他说。
楚溪客重重地点了点头。
原以为就会这么一路无风无波地到达平川,没想到,中途收到了长安的飞鸽传书。
今上依旧昏迷不醒,二皇子和三皇子为了在朝臣中树立威信,居然丧心病狂地拿楚记开刀!
这里需要提一句,楚记除了接受过姜纾考验,成为“自己人”的员工之外,还有一批拖家带口的普通员工。
撤离那日,姜纾派人问过他们,要不要一起离开,大多数人拒绝了。
既如此,姜纾也不能强迫他们,只得吩咐暗桩,对他们多加保护。
没想到,还是被二皇子和三皇子钻了空子。
二皇子为了露脸,不惜拿平民开刀,口口声声说,让楚溪客三日之内现身,晚一天便杀一个楚记的“内应”,并把人头吊在午门示众!
第121章
二皇子的计策虽然蠢,但很有用。
三皇子看似没有这么丧心病狂,但也好不到哪去, 他居然在所有开设有楚记店铺的坊市散播消息,让坊民彼此举报, 但凡和楚记有关系的统统抓起来。
这个主意的歹毒之处就在于, 倘若有人不愿举报他人,却被别人举报了,倒霉的就是自己一家!
一时间,长安城内举报成风。有些人是因为私怨借机陷害他人;有些人则是为了自保, 先发制人。
一旦有人举报,负责此事的不良人根本不去核实, 直接闯进家里,不管男女老少, 悉数关进大牢!
就连太学都没有幸免,尤其是黄丁班的人, 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被三皇子的走狗押走了。
楚溪客气疯了:“他不就是想让我回去吗, 行啊,我这就回去, 把他们的狗头砍下来!”
姜纾同样气得手抖, 然而还是冷静地说:“不可,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失了分寸,他们一日抓不到你,就一日不敢伤害那些人。”
反倒是楚溪客回去了, 那些平民才会真正被扣上“楚记内应”的帽子。
钟离东曦劝道:“老二和老三虽然蠢, 但没有这么蠢, 但凡他们还想坐上那个位置,就不会拿自己的名声开玩笑,之所以会想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主意,八成是他们身边有了解你的人,知道这一招对你有用。”
他分析得没错。
很快,长安那边再次传来消息。
虽然二皇子和三皇子叫嚣着要杀人,实际一个人都没敢动——对,就是“不敢”。
满朝文武不是吃素的,文人的笔也不是只会写写诗词歌赋,但凡他们敢伤害一个平民,也就跟储位无缘了。
当然,这场角逐少不了姜纾的运作。
楚溪客和钟离东曦率先进了平川,姜纾与贺兰康掉头回去了。
来时半个月的路程,两个人快马加鞭只走了一天一夜。姜纾向来不擅骑射,回到长安的时候腿都磨破了。
楚溪客整个人都被低气压笼罩,他觉得是自己无能,才会连累长辈替他操心。
原本计划到了平川先好好地在黄河边跑跑马,再撒了欢地去长城上遛一圈,还有他向往已久的贺兰山,怎么也得找块砖头刻上“鹿崽到此一游”吧!
然而此刻,真正踏进这座巍峨又古旧的军事重镇之后,他就压下了所有玩闹的心思,担负起了楚记当家人的责任。
先是安排好楚记员工的住宿与吃喝,然后便紧锣密鼓地派出商队,去关外购买棉种。
按照他原本的打算,是想来一手“以小博大”来着,比如做一些容易保存却不常见的腐竹啊,豆泡啊,臭豆腐啊,拿到关外交易,只需花一点点钱就能把棉种换回来。
眼下,楚溪客却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了,他只想尽快做事,不停地做事,这样才不会闲下来就想跑回长安。
楚溪客从前种下的因,这时候结出了果——
执失不怵、贺鲁阿栾这两个突厥人虽然在长安过得有些落魄,回到西北却是部落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楚溪客依靠他们的关系,不仅买到了足够的棉种,还换来了大量的牛粪、羊粪和马粪。
这个时代的耕作技术还不够成熟,尤其是西北等地比江淮地区更要落后一些,完全不讲究精耕细作的理念,无论什么东西种下去都是靠天收,能收上来就收,收不上来就饿肚子。
简直难以想象。
因此,楚溪客对这批肥料十分重视,从晾晒到沤肥亲力亲为。
于是乎,平川军的将士们第一次见到他们的小少主,就是在一堆马粪前……
贺兰康早就显摆过自家崽了,夸耀楚溪客多么聪明伶俐会赚钱。这位表里不一的老父亲还在部下们跟前放大话,说是早晚有一天让西北的将士们吃上楚记丸子汤!
因此,即使楚溪客不在平川,平川军中却满是他的传说。上到军中将领下到守城小兵,早就想见见楚溪客的真容了。
只是,楚溪客进城那天由于自责加担忧,把自己关在马车里没出来。直到这日,听说他在地头种棉花,一众贺兰家的副将专程来见他。
万万没想到,看到的会是这样一副景象——
白白净净的小少年,穿着好看的丝绸衣裳,一脸严肃地站在粪堆前,还用隔着帕子抓起一块干巴巴的牛粪,捏了捏,闻了闻,还扭过头和旁边的人讨论。那架势,让人觉得他手里抓的不是牛粪,而是晚上煮菜要用的猪头肉!
呃……
只听说品性高洁的读书人“视金钱如粪土”,这还是头一回见到实实在在喜欢粪土的!
就这样,楚溪客“喜欢粪土”的“光辉形象”从此在平川军中挥之不去了。
其中有一个牵马的小兵,名叫狗蛋。直到很多年后,狗蛋成了平川军左将军,每年回京述职,看着高坐在龙椅上的楚溪客,眼前都会不由自主地闪过他抓着粪球的模样……
楚溪客对此一无所知,暂时。
他一心改善耕作技术,用农家肥改善土壤,同时提前泡制棉种,增强抗病性,然后选出一块试验田,指挥着楚记余下的员工进行耕作。
之所以懂得这些,还要感谢小学时的作文课。
大概是三年级吧,老师让写一篇观察日记,别的同学观察豆芽,观察大蒜,观察猫草,基本三五天就能把日记交上去了。
楚溪客在桑桑的“帮助”下,选了一把棉花种子,还认认真真地做了育种、耕地、施肥、打尖的攻略,就这么一天接一天地观察着,结果就是,一学期的课程结束了,他的观察日记还没有交上去……
为此,楚溪客还被全班同学嘲笑了一通。
当初觉得很丢脸的事,如今成了他赖以生存的技能。
前期工作做完,后面在田地劳作的过程大伙就不让他插手了。
长安那边依旧没有消息,楚溪客不敢闲下来,于是干脆叫上钟离东曦,去湿地抓野鸭。
平川军驻地西南高,东北低,从贺兰山往东,有平原,有草甸,也有连成一片的湖泽与湿地。骑着快马跑上小半日,就能看到一片野鸭群。
这还是贺兰康告诉楚溪客的。
那时候,贺兰康一边啃着鸭脖一边说着西北的洒脱生活,楚溪客还十分向往来着。
他曾盼着有一天会过来,亲眼看看这番美景,却没想到两位家长都不在身边。
贺兰康最爱吃卤味,尤其是鸭脖,他可以一边看兵书一边啃鸭脖,犄角旮旯的肉都能挑出来。
“我要抓五只、不,十只鸭子,全部做成卤味,等父亲和阿爹回来吃。”
这是头一回,楚溪客没有调侃地叫贺兰康“阿娘”,而是一本正经地称为“父亲”,贺兰康却没有机会听到。
钟离东曦握着弓箭,温声安抚:“那便打十只。”
然后,楚溪客就躲在钟离东曦身后,听着他打了十只绿头鸭。
这个时代还没有自然繁育的大白鸭,最常见的便是灰色的野鸭和这种擅长迁徙的绿头鸭。肉不肥,但很有嚼劲,反而适合做卤味。
他们的住处没有灶间,楚溪客便借用了营房中的锅灶。
云飞负责烧水、拔毛、分解鸭子,楚溪客则把有用的部位挑出来二次处理。实际上,除了苦胆和某些不可言说的部位之外都有用。
清洗的过程,楚溪客做得十分仔细,从鸭脖到鸭胗,反反复复洗了十几遍,又用自制的碱水泡过才放心。当然,用碱水泡过之后还得再好好地冲洗一下,不然做出来的卤味发苦。
其中,最关键的步骤是熬制卤水。
楚溪客习惯先炒糖色,不过,糖色炒出来不直接放肉,而是倒进高汤里,再加各种调味料,混合之后调配成暗红色的汤汁,这种颜色便是“卤黑鸭”的基础色了。
卤水并非配置好就万事大吉,还要大火熬煮,把所有配料的味道都融合到汤汁里。
直到卤水彻底入味,则调成小火,放鸭货。
放置鸭货的步骤也很关键,有的部位不容易煮熟煮软,就得早点放,如鸭肠、鸭胗等,若喜欢脆一些的口感,那就晚些再放。
以鸭翅为基准,最多煮一刻钟有余,便关火浸泡,至少要泡一个时辰。做卤味讲究的是“三分卤七分泡”。
楚溪客头一回做的时候,不知道这个小妙招,一口气把鸭货煮了两个小时,不能说全烂在锅里了吧,少说烂了一半,最后他和桑桑连肉带汤一起喝掉了。
那天晚上,一人一猫除了喝水就是上厕所……
想着这些趣事,楚溪客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在家的时候,每次做了卤味父亲都会闻着味过来,你说,这次出锅的时候,他是不是也能赶回来吃?”
“嚯,我没听错吧,小崽子终于肯叫我‘父亲’了?”随着一声朗笑,贺兰康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边。
楚溪客惊喜转头,情不自禁地奔过去:“你回来了!阿爹呢?”
贺兰康不满地敲敲他脑门:“若是把‘你’字换成刚才叫的那个,我就告诉你你阿爹在哪儿。”
还有心情开玩笑,说明姜纾八成没事,留在长安的员工们肯定也没事。
楚溪客当即松了口气,头也不回地跑向城门。
远远地看到一辆马车,车后跟着长长一列平板车,车上有的坐着人,有的拉着货,楚溪客站在高高的城楼上,看不清那些人的脸,只看到一个火红色的身影骑着马走在最前面。
他情不自禁地招了招手。
车队中的人们发现了他,纷纷欢呼起来:“是小郎君!小郎君在等着咱们呢!”
打头的红衣人突然扬起马鞭,娇喝一声:“驾!”然后便朝着城门而来。
楚溪客这才看清,那居然是五公主!
一身戎装,英姿飒爽。
钟离东曦道:“父亲说,这次多亏了小五,是她在朝堂上据理力争,拖住了二皇子和三皇子,这才给父亲和阿爹争取到时间,救下了被关押的百姓和学子。”
楚溪客不由笑了,不愧是五公主啊,不愧是以一己之力盘踞幽州十五年,与主角受对峙了十五年的人。
国朝历史上唯一的女王殿下。
“生了!生了!”
突然,城下传来一声惊呼,紧接着是云浮的声音:“小郎君,阿晚生下小奶猫了!”
楚溪客再次惊喜。
阿晚在猫咪中已经算是高龄了,得知她再次怀上小猫咪后全家人都很担心来着,没想到在这样一个全家团聚的日子,这只小崽子也出来凑热闹了。
姜纾的马车刚好驶入城门,温声问道:“可是母子平安?”
“母子平安!”云浮大声回应。
第122章
平川军号称六十万雄兵,其实是一种要面子的说法。
实际上,平川军精卫营只有十万人, 剩下的五十万是安西节度使、北庭节度使、陇右节度使、河西节度使、河东节度使以及朔方节度使的府兵。
这样算其实并不夸张,因为从安西到河东一线的兵力皆是为抗击突厥与吐蕃而设, 从民兵训练到精兵招募都由平川军负责, 兵丁们自身也以“平川军”这一番号为荣。
楚溪客眼下就在平川军精卫营的驻地。
城墙千疮百孔却屹立不倒,茵茵草原与万里戈壁隔河相望……这是与繁华长安完全不同的景象。
一座低矮的土坯房中,楚溪客正窝在炕上呼呼大睡。
自从姜纾与贺兰康折回长安,他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直到昨天家长们回来了, 楚溪客才终于恢复了咸鱼本色。
“喵~”
日上三竿,一颗毛绒绒的小猫头蹭啊蹭, 把楚溪客从睡梦中唤醒。
楚溪客习惯性地伸出手,去拿床头柜上的书, 不料根本没有摸到床头柜,只有一截宽大的土炕, 以及炕头厚厚一摞毛毡与棉被。
楚溪客睁开眼,往四四方方的土坯房里看了一圈, 这才反应过来,这里已经不是长安了。
“喵?”
桑桑见他呆呆的, 像是傻掉了一样, 好心地用爪子拍了拍他的脑袋。二桑也过来凑热闹,一个大跳踩到了楚溪客的肚子上。
楚溪客“嗷”的一声,彻底清醒了。然后便捂着肚子,吭哧吭哧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