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贺兰大将军回朝,打朱雀街经过,荐福寺的大和尚腾出好大一片地方,专门给商贩们用……大伙都去了,楚小哥也快去吧!汤老四说给你占上地方,去了找他就成!”
楚溪客连忙道了谢,挑着扁担往荐福寺跑。
荐福寺在安仁坊,寺中的古钟和小雁塔都极有名气,平日里便是人来客往,今日更为热闹,说是摩肩接踵都不为过。
楚溪客差点没挤进去,好在遇见了相熟的金吾卫,对方平日里没少蹭楚云和的羊肉夹馍,因此很是爽快地帮楚溪客找到一个摊位。
这还真是一个好地方,旁边就是安仁坊西门,烧烤摊一摆,直冲着朱雀大街,别管进出荐福寺还是经过安仁坊,一眼就能瞧见。
楚溪客没有独占,而是把之前说要给他占位置的汤老四也叫过来了。
“嘿,本来想着照顾楚兄弟一回,到头来还是沾了楚兄弟的光!”汤老四重新支上摊子,转头塞给他一把杏脯。
楚溪客也不客气,吧嗒吧嗒嚼着杏脯瞧热闹。
此刻,平川军正经过朱雀大街,荐福寺这边的人群一股脑挤到街道两旁,就连周围的摊贩都跑去看大将军了,偌大的地方一瞬间只剩下楚溪客和汤老四。
汤老四感叹:“不愧是打了无数胜仗的平川军啊,这架势,这排场,跟长安城里那些花架子就是不一样。”
楚溪客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这些人一看就是上过战场见过敌血的,即便这样骑着马悠闲地走在大街上,依旧掩盖不住那股子令人心惊的杀伐之气,就连那些黑壮的战马看起来都比别人家的凶悍许多。
“哪个是贺兰大将军?”楚溪客伸着脖子努力看。
汤老四身材矮胖,站在条凳上都没有楚溪客高:“贺兰大将军是从二品的辅国大将军,红缨盔上应该有六颗珠子才对……楚兄弟看到六颗珠子的头盔了吗?”
“没,最前面一金一银那俩人,都是两颗,其余人没有珠子。”
“两颗的话,想来是贺兰大将军的副将,将军向来不喜让人围观,八成又没跟大部队一道进城。”
楚溪客有点失望:“他为什么不喜欢让人看?”
“他为什么要像个猴子一样傻傻地让人看?”头顶突然响起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楚溪客扭头一看,呃,只看到了对方突出的喉结,努力仰起头,才看清对方的脸,然后,呆住了。
该怎么形容呢?
楚溪客脑子里冷不丁蹦出一个词——正道的光。
这人浑身上下杀伐果敢的气场几乎要变成实体笼罩全长安了,仿佛轻飘飘一个眼神扫过来就能让坏蛋灰飞湮灭!没见汤老四已经缩着脖子灰溜溜地躲回干果摊了吗?
楚溪客飞快地想了一圈,他除了三年级有一次没写完作业谎称桑桑撕了作业本之外,还真没干过什么坏事,于是心里稍稍有了些底气,搬了个小马扎放到对方跟前。
“来、来串烤肉么,贺兰大将军?”
贺兰康原本抬脚要走,听到这话不由挑起眉:“你见过我?”
“没……小子就是想着,生得如此俊朗威武有气场的,全长安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天地良心,楚溪客这是实话!实话!一点谄媚的意思都没有!
贺兰康对上他那双似曾相识的眸子,脚步一顿,鬼使神差地坐了下来:“那就把你这里的招牌,那个……楚记王炸……大礼包……什么鬼?算了,来一份尝尝。”
“好嘞!”
楚溪客立即像个小陀螺似的忙碌起来,还不忘在心里暗搓搓赞叹:不愧是贺兰大将军啊,“什么鬼”都敢吃!
很快,烤串上桌。
贺兰康瞅了一圈,谨慎地选择了唯一认识的羊肉串,十分豪爽地一口撸下去大半串,偏偏还丝毫不显得粗鲁,反倒透出该死的洒脱魅力!
“嗯,味儿不错,至少比名字好。”贺兰康笑了一下,拿起第二串。
楚溪客顿时信心大增,暗搓搓地往前凑了凑,勾起一抹人畜无害的笑:“将军啊,相逢是缘……”
贺兰康挑眉:“有事求我?”
楚溪客笑得更甜了:“那个,是这样,明日您肯定要上朝吧,如果圣上问起‘康康啊,回长安的感觉怎么样啊’,您能不能随口提一句‘平康坊东门那个楚记烧烤还不错’……”
第17章
“贺兰大将军总归是个好人叭!”
楚溪客一边嚼着杏脯一边兴致勃勃地跟老楚头讲这半天的见闻。
“我当时一不小心叫他‘康康’了,贺兰将军都没有生气,只是敲了敲我的脑袋,说‘胆子倒是不小’。旁边卖干果的汤四哥都吓坏了,还以为我脑袋就要掉了呢!”
楚溪客挠了挠被贺兰康敲过的地方,说起来也是奇怪,他平时挺懂得趋利避害的一个人,面对贺兰康的时候竟然一点都不怵,就连他弹自己脑瓜崩儿的样子都觉得莫名熟悉!
老楚头的神情有一瞬间的紧张:“他有没有问你叫什么,家里有什么人?”
“没有啊,贺兰大将军吃完烤串就走了,对了,临走前还丢给我一个金豆子!”楚溪客笑嘻嘻地从荷包里抠出那枚亮闪闪的金豆子,宝贝似的捧到老楚头面前。
老楚头目光一顿,有点不屑,还有点傲娇:“一个金豆子就收买你了?”
诶?这酸溜溜的语气,该不会吃醋了吧?
楚溪客脑袋凑过去,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老楚头,仔细观察。
老楚头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轻咳一声,不自然地别开脸。
楚溪客心里偷偷笑了一下,嘴上乖乖巧巧地说:“说到底我与贺兰大将军只是摊主与客人的关系,他能给一个金豆子,怎么说也值得我一句‘多谢惠顾’,但也仅此而已了,阿翁,您说是不是?”
“就你理多。”老楚头终究没绷住,露出笑模样。
警报解除,楚溪客重新活跃起来,举着个金灿灿的柿饼送到老楚头嘴边:“我拿烤串换的,阿翁尝尝!”
老楚头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笑道:“味道不错,跟谁换的?”
“卖干果的汤四哥,这柿子是他家后山长的,他娘子带着女娃们摘下来,削皮、蒸煮、晾晒,足足忙碌一个多月才攒下一小筐,正宗的吊霜柿子,再晚可就吃不着了。”
“这么好的东西,人家怎么舍得给你?”
“我听说他家有两个小女娃嘛,就送了一些红豆沙呀,拇指生煎之类的让他带回去,他家娘子很是领情,不仅送了柿子做回礼,还要了我的鞋子尺寸,说要给我纳双鞋底子呢!”
说这些的时候,楚溪客乌黑的眼睛里满是神采。
老楚头就那么静静地听着,直到楚溪客滔滔不绝地说完,他才轻声问:“崽崽是不是很喜欢长安?”
“喜欢啊,这里有我和阿翁的家,还有云和兄、钟离公子、汤四哥他们,还能读书、摆摊、在街上看大将军,总之哪儿哪儿都很好。”楚溪客没有多想,只说出了内心最真实的感受。
……
夜深人静,老楚头在窗边无声静坐。
他面前摆着一卷画轴,画中绘着一丛蔷薇,层层叠叠的叶片间藏着一串串绿绒绒的小花苞,一只胖嘟嘟的小猫轻盈地踩在花墙上,晨光映衬下,猫儿身上仿佛有缕缕银光在闪耀。
就这么枯坐许久,老楚头终于下定决心,卷起画轴,起身下楼。
长安街已然宵禁,静谧的街道上空无一人,老楚头娴熟地躲开巡逻的街使,不声不响地来到东市一家杂货铺。
铺子里没有燃灯,大门上落着锁,看起来已经打烊了。若有生客误入,八成就要抬脚走了,老楚头却熟门熟路地绕过正门,从侧面一个半开的小门进去。
里面是个不起眼的小院,有一道月亮门和内院相连,跨过月亮门,竟别有洞天。很是华丽的三间大屋子,翘角屋檐深深地探出来,檐下搭着抄手游廊,廊柱上每隔一段都挂着一截竹帘,既雅致又能防人偷窥。
老楚头走到某个竹帘前,晃了晃上面的铜铃。
立即有机灵的小学徒迎上来,看到老楚头衣着普通,胡子拉碴,态度依旧恭谨:“敢问,客是买家还是卖家?”
“卖家。”
“客要卖的是消息还是物件?”
“字画,姜纾的。”
小学徒立即显出几分喜色:“可是真迹?”
老楚头抿了抿唇,道:“自然不是。”
“不是真迹也无妨,若仿的好,亦能卖上高价。”小学徒恭敬地笑笑,一摊手,“客请随我来。”
一刻钟后,老楚头坐在了一个灯火通明的雅阁中。
掌柜看着画卷啧啧称奇:“确定这只是仿作吗?瞧这笔触,这神韵,说是姜纾再世也不为过呀!不,依老夫拙见,这作画之人恐怕比姜纾本人笔法更成熟,若姜纾能多活十五年,功力也不过如此了!”
老楚头神色有一瞬间的僵硬。
足足两刻钟后,掌柜才恋恋不舍地把眼睛从画上移开,小心翼翼地问:“客打算开价几何?”
“两个金豆子。”老楚头毫不犹豫地说。
“多少?”掌柜拔高声调。
“两个金豆子,亮闪闪的那种,不还价。”
掌柜突然变得激动起来:“虽然咱这铺子名为‘黑店’,但也是正正经经的黑店,再不济也不可能坑你一个老人家!这可是姜纾的画,姜纾的!外面一幅都能炒到上万贯,哪怕是仿的也不可能只值区区两个金豆子!”
老楚头不自在地摸了摸泛红的耳尖,道:“那就再加一辆鹿车吧,贵店最好的那种。”
“这还差不多。”掌柜这才哼哼唧唧收了画,欢欢喜喜地叫人拿金豆子并小鹿车去了。
殊不知,老楚头前脚刚回蔷薇小院,这幅《猫戏蔷薇图》后脚就被送上了钟离东曦的案头。
没错,那家名叫“黑店”的杂货铺背后的东家就是钟离东曦。
钟离东曦看了看画上的猫,又看了看团在他膝头呼呼大睡的桑桑,缓缓勾起唇角:“不愧是姜纾,果然不简单。”
云霄不解:“一旦这幅画在长安城露面,贺兰大将军势必能顺藤摸瓜查到他的行踪,他为何要这样做?”
这些年,贺兰康一直在四处收集姜纾的字画,不管是真迹还是仿品,有一幅收一幅,连带着那些本就仰慕姜纾才华的文人学子纷纷争抢,这才令姜纾的字画有价无市。
钟离东曦点了点画上的小胖猫,淡声道:“你以为,他为何偏偏选在这个时机卖画,还把毛色如此稀有的桑桑画上去?”
云霄唰的一声合上折扇:“看来,老楚头是有心引贺兰大将军上门……”
钟离东曦淡淡一笑,把画卷起来,交给旁边打瞌睡的云浮:“明日一早,送到将军府。”
“哦哦,好。”云浮一个激灵,清醒了些。
云崖凑到她耳边悄悄八卦:“以前就听闻姜纾的字画价钱是贺兰大将军炒起来的,我一直想不通其中的缘由,现在突然明白了,贺兰大将军八成是担心姜纾流落在外没饭吃吧!”
云浮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这是真爱。”
云霄:“……”
贺兰大将军和姜纾都是男人吧,为什么你们谈论起来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他默默地看了眼揉着眉心似乎有点儿听不下去的钟离东曦,悄悄松了口气。
幸好,殿下还是正常的。
***
第二天,楚溪客在床上打了个滚,突然,脸上咯到一个圆溜溜、凉飕飕的东西。他睁开眼睛一看,顿时被两个亮闪闪的金豆子晃花了眼。
金豆子!
足足两个!
比贺兰大将军的更大更圆!
楚溪客乐不可支,把金豆子往手心一攥,“咚咚咚”跑下楼,给老楚头端茶递水捏肩膀,要多殷勤有多殷勤。
老楚头抿着笑:“何事这般开心?”
楚溪客把手一摊,圆溜溜的一对金豆子就展现在老楚头眼前了。
老楚头一脸淡然:“这不是贺兰将军送的金豆子吗,怎么,下小崽了?”
楚溪客笑眯眯地点着两个金豆子:“它们可不姓贺兰,而是姓楚,这个叫‘楚大壮’,这个叫‘楚二壮’,是我最崇拜、最敬爱、最亲近的阿翁送哒!”
老楚头噗嗤一笑,最崇拜,最敬爱,最亲近什么的,嗯,这下舒坦了。
于是,楚溪客得到第二份奖励——一辆造型别致的小鹿车!
所谓“鹿车”就是一种手推独轮车,类似南方常说的“鸡公车”,只是轮子比寻常的鸡公车要小一些,轮轴更宽,车辕更粗,载重量更大。
楚溪客这辆一看就是老楚头特意改造过的,车帮上刻着雕花,车头竖着一个猫咪图样的广告牌,牌子上用很漂亮的字迹写着——
“楚记小烧烤。”
往大街上一推,可拉风了!
出于某些楚溪客不知道的原因,老楚头今日没宅在家里,而是和他一起出门摆摊。
于是出现了这样的画面——
楚溪客在前面龙飞凤舞地烤串,老楚头就在后面不紧不慢地收钱;楚溪客逢人三分笑,见了谁都能愉快地唠上两句,老楚头从始至终安安静静地做事,宛如社恐。
祖孙二人形成鲜明的对比,却也意外的和谐。
华丽的牛车出现在街道对面,楚溪客不经意一抬眼,刚好瞧见钟离东曦推开车窗,朝这边看过来。
隔着重重人影,两个人的目光就那么撞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