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纾道:“外面那个小崽崽,想必你已经认出来了,他很喜欢长安,想留下,我要你以平川军的荣誉立誓,护他此生周全。”
贺兰康啧了声:“这就是你决定见我的条件?”
姜纾点头:“我答应过攸宁阿姊,要护他一生顺遂,既然他想留在长安,我就得给他找个靠山。放心,你依旧可以风风光光做你的大将军,我不会要求更多。”
贺兰康果断拒绝:“我不乐意。”
姜纾终于失去了淡定:“贺兰康,你不愿意也得答应,这是你欠他的!”
贺兰康气性也上来了,挑眉道:“那你说说,我怎么欠他了?”
姜纾沉声道:“当年,李贼联合皇城十六卫围困紫宸殿,先帝病逝,攸宁阿姊死死瞒着,秘不发丧,足足拖了半个月,先帝的龙体都臭了——你以为这是为了谁?”
贺兰康双拳倏地收紧,面上强忍着镇定,不甚在意地说:“你该不会说为了我吧?”
姜纾被他轻描淡写的态度气疯了,一时间来不及深想,一股脑把当年的事说了出来。
十五年前,先帝病重期间,觉察到禁军统领李义之的狼子野心,他撑着昏沉的龙体反复推演,终于找到一条路,可以保住皇后,保住小太子。
在先帝的安排下,皇后鹿攸宁本可以带着小太子全身而退,但她没有,而是亲自守在紫宸殿足足半个月,直到贺兰康平安赶到北境,这才大开宫门,直面叛党的责难,同时也失去了离开的机会。
贺兰康神色大变:“所以,当初攸宁阿姊是假装罚我,其实是为了把我送去北境?”
姜纾气道:“不然呢?你闯过那么多祸,哪一次不是攸宁阿姊护着,怎么可能因为你鞭打了一个纨绔子弟就罚你去参军!”
北境是贺兰家的大本营,只要贺兰康平安抵达,无论长安如何风云变幻,他都不会有事。相应的,有贺兰康在,平川军亦能安稳无虞,任凭各方势力如何觊觎都无济于事。
这些年,贺兰康并非没有想过这种可能,然而亲口听姜纾说出来,依旧掩不住心内大恸:“攸宁阿姊为何这样做?倘若当初我留在长安,并非没有一战之力……”
姜纾悲凉一笑:“若你留在长安,紫宸殿之围或许可解,但你一定会死!你应该知道,在这场宫变中,最让李义之忌惮的就是平川军,就是你!
“你知道吗?攸宁阿姊殉国那日,叛军如入无人之境,并非贼兵多勇武,而是攸宁阿姊把近卫与宫人都放了出去,留下一个空荡荡的紫宸殿,还有她自己!”
贺兰康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眼中泛起浓浓的悲伤,“攸宁阿姊也为你、为姜家安排了,对不对?为何姜家还是……”
满门抄斩,独留姜纾孤苦伶仃。
姜纾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尽显傲气:“攸宁阿姊虽一心想要保住姜家,但我姜氏一族也有自己的选择,宁可骨埋黄土,也不愿对乱臣贼子俯首称臣!”
他湿红的眼睛看向贺兰康,一字一顿道:“所以,你有什么脸,拒绝庇护先帝和攸宁阿姊唯一的骨血?”
贺兰康对上他的视线,哑声道:“阿纾,你是不是忘了,你我二人曾在先帝病床前发过誓,以后你教崽崽学文,我教崽崽习武,倘若我们将来没有孩子,就把他当成自己的骨肉。
“所以,阿纾,他不仅是你的崽崽,也是我的,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会拿性命护他周全,这是我本应该做的,不需要当成交换条件……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姜纾愣了愣,渐渐反应过来,顿时更气了:“贺兰康,你方才故意不说,就是为了套我的话?”
贺兰康委屈巴巴:“我若直接问你,你定然不会把攸宁阿姊之事告知于我,我只能出此下策。”
“你装什么大尾巴狗!”姜纾气得一脚踹过去。
“乖乖,别恼。”贺兰康熟门熟路地把人抱住,温声哄着,“以后就踏踏实实在长安住着吧,我不会让任何人打扰你和崽崽。”
“包括你自己。”姜纾一把推开他。
贺兰康痞里痞气地黏上去:“那可不行,阿纾,十五年了,为了你我都从潇洒少年郎熬成老头子了,你还舍得让我漫漫长夜自力更生吗?”
姜纾面上一红,讥讽道:“对着这张脸,你也说得出来?”
贺兰康揪了一撮他脸上的络腮胡子,确实有点儿嫌弃:“这都什么玩意儿?赶紧卸掉。”
姜纾没好气地推开他:“嫌碍眼就滚!”
“是谁先前打赌,说被我逮到就归我?”贺兰康扭扭手腕,把人拦腰一抱,丢到床上。
姜纾想挣扎来着,怎奈实力悬殊太大,贺兰康动动手指就将他一双细白的腕子牢牢扣住,颈间的缎带也扯掉了,露出一朵青白色的幽兰纹身。
贺兰康当即笑了:“还赌气说要把我盖的戳洗掉,怎么我瞧着反倒越发水灵了。”
温热的呼吸洒在姜纾耳畔,低沉一笑,撩人心弦。
姜纾几乎就要缴械投降了。
就在这时,门“哐当”一声被踢开,楚溪客大喊:“不许欺负我阿翁!”
紧接着,满满一盆冰水兜头浇了过来,贺兰康瞬间成了落汤鸡。
贺兰康一把抹掉脸上的水珠,戳了戳楚溪客的脑门,没好气地冲着姜纾道:“就这样的,还值得我保?”
姜纾抱着枕头,开怀大笑。
***
贺兰康离开了,姜纾没挽留。
两个人都心知肚明,眼下对楚溪客最好的保护方式就是不与他相认。如今龙椅上那位可以允许姜纾的存在,甚至能暂时容忍楚溪客继续活着,然而,一旦他们与重兵在握的贺兰康走在一起,才是真危险。
暖阁内只剩下姜纾和楚溪客……还有一床湿淋淋的被褥。
楚溪客揣着爪子在屋里转了两圈,几次欲言又止。
姜纾主动开口:“都听到了?”
“没,我翻墙进来的,翻了好久,又去打了冰水,刚一进门就看到贺兰大将军抱着阿翁往床上丢……”
楚溪客隐隐猜到自家阿翁与贺兰康的关系,心里沉甸甸的。
姜纾脸一红,努力挽尊:“你看错了,我们那是过招呢,我不敌他,不小心摔到了床上。”
楚溪客自然不会信了,试探道:“阿翁就别瞒我了,我都猜到了。”
“猜到什么了?”
“阿翁与贺兰大将军是青梅竹马吧?将军待阿翁很不一般呢!”
姜纾:“……”
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了。
楚溪客的心沉了沉,故作轻松地说:“说起来,我还没见过阿翁真实的样子呢,阿翁能让我赶在贺兰大将军之前看一眼吗?”
姜纾摸了摸颊边的络腮胡子,道:“这是用特殊的易容药汁涂上去的,须得同样用药汁洗掉才可以,如今我手上没有,回头再看吧!”
他话音一转:“不过,你也大了,我确实应该告诉你我的真实身份——我叫‘姜纾’,论起来,算是你母亲的表弟……”
后面的话楚溪客已经没在听了,单单“姜纾”这个名字已经让他五雷轰顶。
最坏的猜测被证实了。
姜纾,主角受的老师,主角团中最聪明、最冷静、帮助主角最多的一个,也是死得最惨的一个!
一次刺杀任务中,姜纾为了保护主角受被皇帝的亲卫抓住,受尽酷刑,然而,即便胸前的皮肉被剜去一百零八刀,他都没开口供出一个字。
主角受赶到水牢的时候,他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皮了。
最后,姜纾是活活疼死的。
这也是为什么,贺兰康会在盛怒之下冲上龙椅,一剑砍掉皇帝的头颅;主角受为什么会在夺得皇位之后,把皇帝的儿女们剥了皮,一个个丢到城外喂狗……
楚溪客的心一点点凉下去。
他想过自家阿翁可能是大佬,但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么大的佬!主角受能复国成功,关键在于姜纾那一“死”。
等等!
《血色皇权》中,作者并没有明确说过姜纾和主角受是如何相识的,故事开篇姜纾就已经在主角受身边了,姜纾对于主角受来说是亦师亦父的存在,而姜纾并没有伪装成“老楚头”,也没有一个名叫“楚溪客”的孙子……
那么,他是谁?
主角受此刻又在哪里?
楚溪客突然想到一种可能,一瞬间遍体生寒。
第20章
楚溪客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想要知道真相,又怕听到自己无法接受的消息。
十五年前的那场宫变,有太多人为此牺牲。
钟离一族本是今上的妻族,察觉到今上的谋逆之心后,因不愿与其同流合污,暗中派人往宫中送信,结果信使尚未出府就丢了性命,钟离阖府上下一夜之间被灭了满门。
姜氏家主既是前朝太傅,又是一代鸿儒,就算不愿拥立新君也不至于满族尽诛,他是为了坚持先帝一脉的正统,为了用自己的死在史书上涂下不可磨灭的一笔,为了给主角受将来的光复大业摇旗呐喊,偌大的姜家才剩下姜纾一人。
而皇后的娘家,也就是主角受的母族,鹿氏,原本在先帝的安排下可以逃出长安,但是他们在宫变之初就与宗室站在一起,和叛军抗争到了最后一刻。
三大世家,几百条人命,上千年的传承,悉数压在了主角受肩上。
他难道没有渴望过放下一切,远离纷争,平凡却安稳地生活吗?然而,他背负的不仅仅是国仇家恨,还有那些幸存者的期盼,就算他不想报仇复国,身后也有无数人推着他往前走。
楚溪客无法想象,如果他是主角受,能做到无所顾忌地全身而退、心安理得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吗?
他犹豫半晌,最后还是鼓起勇气,问:“阿翁,我有没有别名、小名、曾用名之类的?”
姜纾一怔:“怎么突然这么问?”
“其实我前几日做过一个梦,梦到了‘姜纾’这个名字,还有……‘鹿鸣’。”
鹿鸣,就是《血色皇权》中的主角受。
姜纾一听,反倒放松下来,笑道:“三岁之前的事不是都忘了吗,怎么还记得鹿鸣这孩子?”
“刚好梦到了,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名字,其余的都忘了。”楚溪客不着痕迹地套话,“阿翁,他是谁啊?”
“是你的表兄,小时候曾和你一起养在宫、养在你母亲膝下。”姜纾不着痕迹地改口。
楚溪客陡然间松了一口气,方才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自己就是“鹿鸣”来着!
不是就好,不是就好。
危机解除,楚溪客暗搓搓给姜纾洗脑:“在我的‘梦’里鹿鸣可坏了,阿翁以后不要理他,就算在大街上遇见也别跟他相认,好不好?”
姜纾噗嗤一笑,道:“那小子确实有些心术不正……放心,我不会再跟那些人有什么牵扯。”
楚溪客忍不住多想了一些——
阿翁说不会跟那些人有什么牵扯,是不是就代表鹿鸣已经找过他,但是阿翁拒绝加入?
他是不是可以脸大地认为,阿翁选择明哲保身是为了自己?
突然出现在这本书里的他,会不会成为一个小小的变数?
楚溪客不期待自己能做什么拯救世界的大事,只要能小小地扇动一下蝴蝶的翅膀,改变身边人悲惨的命运就知足了。
“在阿翁心里,我是不是比‘鹿鸣’更重要?”楚溪客不放心地确认道。
“自然。”姜纾微笑点头。
“那如果他想让阿翁做什么事,我不想让阿翁做,他跪下来求阿翁、甚至以死相逼,阿翁会不会答应?”
“不会。”
“就这么说定了,阿翁不可以反悔。”楚溪客抓过姜纾的手,笑嘻嘻地拉了个勾。
姜纾纵容着他小小的幼稚心思,虽然不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但还是尽可能地给他足够的安全感。
楚溪客确实被安慰到了,彻底放下心,喜滋滋地抱着浇湿的被褥出去晾晒了。
***
另一边,贺兰康走出蔷薇小院,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盯着斑驳的门板,突然笑了。
庆幸,欣喜,患得患失,以及整整累积了十五年的思念、焦灼、怨恨与释然,都在这一笑里了。
阴影里站着一匹马,通体乌黑,在暗夜中能完美地隐身。缰绳没有栓在驻马桩上,但大黑马丝毫没有乱跑,看到贺兰康还十分通人性地走了过来。
贺兰康摸摸它,低声呢喃:“黑美人,我找到他了,是活蹦乱跳的他,和以前一样既聪明又有点儿笨,如果没有我宠着,他怎么能在这人情复杂的长安城混得下去啊!”
如果大黑马会说话,这时候八成会满含鄙夷地怼上一句:“你知道这话要让美人主人听到你会有什么下场吗,傻狗!”
“什么人?!”
贺兰康猛地抬头,周身气势一变,与此同时手腕一翻,朝着屋顶掷出一颗金豆子。
只听一声闷哼,一个娇小的身影骨碌碌滚落。对方反应很快,将将落地就用手掌撑住,紧接着一个翻身,抬脚就要翻越墙头,逃之夭夭。
但凡换一个对手,她肯定就成功了,然而偏偏遇上了长安第一高手——贺兰康。
贺兰康轻轻松松一抬脚,就把对方绊倒了,继而慢条斯理抬起手臂,堪堪掐住对方的脖子,按到墙上。
贺兰康可不像对待姜纾那般怜香惜玉,这一掐险些要了对方半条命。
皎洁的月色下,露出少女痛苦的面孔。若是楚溪客此时在这里,定然能一眼认出,这人正是云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