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溪客眨了眨眼:“怎么了,可是我说错什么了?”
该不会自己头一次学钟离东曦的做派,就被人发现东施效颦吧?
云飞慌忙摇了摇头,哑声道:“没,我就是觉得……很好。”
他十岁开始在祥云楼做小工,十二岁被徐墩子选去当学徒,如今十四岁了,从来没有人对他说“切不好也没关系”。一旦他做错什么,不是被徐墩子劈头盖脸地骂一顿,就是被管事扣工钱。大多时候都是既被骂,又要扣工钱。
然而今日,这个仅仅认识个把月的小郎君却对他这么好……
云飞再次陷入了挣扎,真要按照师父说的那样做吗?
楚溪客看出他似乎有些不对劲,但没有多问,继续烤肉串。
反倒是云飞,回过神儿之后,主动问道:“小郎君可有什么需要叮嘱的?”
楚溪客丢给他一个赞赏的眼神,说:“你不说我都忘了,还真有一样顶顶要紧的——记得浇汤之前先问清楚客人距离远近,一刻钟能到的可以提前拌好,超过一刻钟的就要把汤汁和面皮分开来装,并解释一下原因以及浇汤的法子。”
云飞认真听着,把每一个字都牢牢记在了心里。
楚溪客越看越觉得这小子不错,不谄媚,不油嘴滑舌,且长得白白净净,一看就讨喜,还很聪明,偶尔问出的几个问题全在点子上。
关键是,他还不卖弄小聪明,做起事来踏踏实实的。有了他在旁边帮忙,楚溪客确实轻松了一大截。
于是,收摊的时候,楚溪客对云飞说:“如果你真不打算在祥云楼干了,不如考虑一下我这里,虽然没有你在祥云楼体面,但你想学的切墩手艺我也可以教你。或者你把这里当个跳板也行,哪天找到更好的活计,随时可以离开。”
云飞愣愣地看着他:“小郎君真愿意招我?”
“我上面说了那么多,你该不会以为是拿你寻开心吧?”楚溪客轻咳一声,开始谈钱了,“听说祥云楼的伙计每旬工钱一百文,我这里忙一些,算你一百五十文,旬末休息一日,你看可好?”
“不、不用,我在祥云楼每旬只有八十文,小郎君也给八十文就好。”云飞讷讷地说着。
“我是东家,我说了算。呐,这是今日的二十文,收好。”楚溪客数出一小串钱塞给他。
“真、真不用,今日只当试工,不收钱。”
云飞怎么都不肯收,楚溪客试图塞进他衣兜里,云飞却连连后退几步,突然转身跑了。
楚溪客看着他的背影,隐隐地觉察到哪里不对劲。
“按理说,他刚丢了活计,我把他招进来,还给他涨了工钱,他应该高兴的,但是他表现出来的怎么看也不像高兴的样子,反而像在害怕什么……”楚溪客坐进牛车,喝着蜂蜜水,对钟离东曦念叨。
钟离东曦道:“若觉得不对,就干脆免了这个麻烦,换个人。”
楚溪客摇摇头:“我还是想再看看,哪怕他把我这里当个跳板呢,我就当帮他一把了。”
因为,他第一次见到云飞的时候,就仿佛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把楚溪客送到蔷薇小院门口,钟离东曦没下车,而是又绕了大半个街区,从大宅正门进去。这些天,两个人就这样在姜纾的眼皮子底下,悄悄地“暗通款曲”。
楚溪客下车后,云浮悄无声息地从车顶翻下来,笑嘻嘻地说:“殿下,有活干了?”
钟离东曦一改面对楚溪客时斯文和气的模样,冷着一张脸,道:“去查查那个叫云飞的小学徒,事无巨细。”
“得令!”云浮闪身出了牛车,蹦蹦跳跳地干活去了。
***
第二天,云飞按照楚溪客说的,提前来了蔷薇小院。
楚溪客并没有全然信任云飞,因此在云飞来之前他就把洗面筋、蒸凉皮、调配汤汁等关键性步骤做好了,云飞只需要切凉皮和打包。
刚好,贺兰康遣人送过来一筐胡瓜,这个时节可是稀罕物,家里吃不完,楚溪客干脆拿出一些来卖,哪怕每份凉皮里撒上一小把,对客人们来说也是小小的惊喜了。
楚溪客切胡瓜的时候,云飞不禁看直了眼,就连徐墩子的刀工都比不上楚溪客好!楚溪客用刀不单是快,还稳,每一根胡瓜丝切出来都一般粗细,还没洒下多少汤汁!
楚溪客瞧见他惊讶的样子,噗嗤一笑,忍不住就想显摆一下。
于是他挑了根粗一些的胡瓜,“嗖嗖嗖”几刀下去,掌心竟出现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猫咪!那圆溜溜的眼睛,那生动的神情,分明就是桌边趴着的那只!
云飞看看毛绒绒的真桑桑,再看看胡瓜雕的“小桑桑”,整个傻掉了。
楚溪客小小的虚荣心得到大大的满足,笑盈盈地问:“想学吗?”
云飞下意识点了点头,又连忙摇摇头,结结巴巴地说:“不、不成,无名无分,不能偷师。”
“那你就拜我为师呗,我不介意多一个小徒弟。”楚溪客的语气像是在开玩笑,实际却是真心话。
他事先打听过,像云飞这样的小学徒,徐墩子手下少说有六七个,他们和徐墩子的师徒关系只是嘴上说说,实际并没有正式行拜师礼,因此徐墩子根本不会教他们真本事,平日里只当助手使唤。
因此,就算云飞多几个师父,也不算背叛徐墩子。
天上掉馅饼的好机会,如果放在三天前,云飞必定会欢欣鼓舞,恨不得跑出去放上一挂鞭炮,然而此刻,他却垂下头,低声呢喃一句:“我不配。”
“你说什么?”楚溪客没听清。
“没什么。”云飞捏了捏拳头,勉强扯出一丝笑,“时候差不多了,我先把这些给客人送过去吧,送完之后我便去东门帮忙。”
楚溪客点了点头,和他一起把一份份凉皮放到箩筐中。
云飞挑起扁担正要出门,楚溪客看了眼他身上打着补丁的衣裳,又把他叫住了。
他跑到屋里,拿了一套新衣服出来,笑呵呵道:“这是昨日我路过成衣铺时买的,算是工作服。换工作的第一天,就得精精神神的,让徐墩子后悔死!”
倘若云飞再笨一些,兴许就信了他的话。偏偏他一眼就看出,这身外裳和楚溪客身上那件款式类似,料子也一样,且是全新的。
楚溪客把自己的新衣服给了他,还谎称是“工作服”,只是为了让他穿得体面些,不会被那些大户人家的门房看不起。
云飞盯着手中衣裳,视线渐渐变得模糊,两行泪珠不听话地掉下来。
楚溪客吓了一跳,忙扶住他的肩,问:“好好的,怎么哭了?”
云飞感受到肩上传来的温度,突然一屁股坐到地上,一边哭一边用力打自己的头:“我不是东西!我配不上小郎君的好!”
听了这话,楚溪客吃惊的表情反倒一寸寸收敛起来,似乎明白了什么。
隔壁大宅,云字辈四人组例行吃瓜。
云浮小声嘀咕:“他本来就不是东西啊,咱们殿下才是‘东曦’。”
云崖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所以,只有殿下才能配得上邻家小郎君。”
钟离东曦袖中的弹弓本来已经掏出来了,听到后面这句,又不动声色地放了回去。
从前怎么没觉得云崖这么顺眼呢?
……
楚溪客什么都没问,只是给云飞倒了一杯红糖水——其实红糖罐子旁边就是钟离东曦给他的蜂蜜,楚溪客悄悄地抠门了一下,没舍得给云飞冲——云飞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全都交代了。
云飞主动接近楚溪客,其实是受了徐墩子的指使,徐墩子让他想办法取得楚溪客的信任,然后偷到做凉皮的方子。
起初云飞一口回绝了,即使徐墩子威胁他要辞退他,他都没改口。
然而,回到家却发现,前几日还兴冲冲领了工钱,好不容易吃了一顿饱饭的弟弟被肉铺辞退了;母亲曾在军营中做过歌伎的旧事被人添油加醋宣扬出去,浆洗衣裳的工作也丢了;向来敏感的妹妹知道这些,急火攻心,又病了……
云飞怎能不知,这一切都和祥云楼脱不开干系?
祥云楼的掌柜是万年县令的小舅子,只要他发了话,别说平康坊,整个万年县的商铺、食肆都不敢收下他和弟弟。
云飞不是没有想过,打上祥云楼,把这口气讨回来。可是,刚刚翻出阿爹留下的那把唐刀,他就听见了隔壁屋内妹妹撕心裂肺的咳嗽,还有母亲压抑的哭泣声……
云飞终究还是妥协了,他向亲手把自己一家逼到绝境的凶手低了头。
很悲哀,也很现实。
他清醒地知道,自己要走上一条黑暗丑陋的道路了,他就要成为一个懦弱、卑鄙、恩将仇报的恶人了。
只是,他怎么都没想到,这条路上会有光。
但凡楚溪客对他差一些,他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楚溪客静静地听他说完,指了指井边的木盆,平静地说:“洗把脸,换上衣服,先把凉皮送完,后面的事回头再说。”
云飞怔了怔,果断地站起身,洗脸,换衣服,然后挑着扁担出了门。
贺兰康刚好进门,差点跟他撞个满怀:“这小子怎么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你到底是让他去送凉皮,还是行刺今上?”
楚溪客凉凉地瞅了他一眼,用一种看破红尘的沧桑语气说:“像你这种生而优渥的人,自然不会知道贫寒人家的小孩在经历着什么。”
贺兰康:???
“现在的小崽子都这么奇奇怪怪吗?”贺兰康跑到姜纾这里寻找共鸣。
姜纾看着自家崽崽,一脸骄傲的模样:“崽崽说的没错,像你这种生而优渥的人——唔……”
后面的话被贺兰康堵住了,用……咳咳、嘴。
***
某种意义上来说,贺兰康其实没说错,云飞确实是在用一种“视死如归”的心态在完成送凉皮的任务。
而且,他完成得很好。
回到烧烤摊,他一五一十地对楚溪客汇报了每一家的情况,以及对方给出的反馈。
其中不少人家看他细致周到、应对伶俐,打算给赏钱来着,但云飞没要,为的就是不让人看轻了“楚记”。
虽然没要赏钱,但崔家老夫人让他给楚溪客带一匣子点心做谢礼,云飞倒是收了。
最后一串烤肉卖出去,楚溪客收了摊子,拎上点心,说:“走,去你家。”
云飞登时变了脸色,失声道:“这件事跟我家人无关,我、我阿娘不知道……”
楚溪客一挑眉:“哟,现在知道怕了?担心你阿娘知道了打你,你弟弟妹妹看不起你?”
云飞抿着唇,一副恳求的模样。
楚溪客坏心眼地故意不解释,大摇大摆往前走。
云飞愣在原地踟躇了片刻,最终像是想通了似的,大步跟上来。这次,是真的“视死如归”了。
……
长安城中有着“西富,东横,北贵,南贫”的说法。
大体因为西边有西市,来往居住多为西域来的胡商,自然也就吸引了很多本土的商人;而在长安城世代居住的本地人大多住在东边,关系盘根错节,算是长安城中的“地头蛇”。
北边不用说,是国之至尊居住的皇城,以及六部衙门办公的所在;越往南越荒凉,有些坊因为地势低洼等原因无人居住,导致灌木横生,甚至偶有野兽出没。
云飞的家就在长安城最南端,启夏门旁边的通济坊,楚溪客腿都快走断了才将将走到。
“你平时,去祥云楼,都要走,这么久吗?”楚溪客扶着坊门,气喘吁吁。
云飞摇摇头:“未免来回路上耽误时间,掌柜都是让我们直接睡在祥云楼。”
楚溪客点点头:“还给你们安排了宿舍,也不算太坏吧。”
“我们都是直接睡在大堂的地上,要在客人走后擦干净地板,次日开灶之前卷好被褥。”云飞补充道。
楚溪客:“……”
浪费了他一句夸奖!
说着话,云飞家就到了。
是一个类似四合院的房子,只是比寻常人家的四合院要大很多,四面八方住着不下二十户人家,像是小说里写的那种“大杂院”。
院子里横七竖八地拉着麻绳,搭着木架,晾着衣服、萝卜干等物,还有养鸡、养鹅、养狗的,甚至有人用茅草搭了窝棚住在里面!
楚溪客一路走来,像是玩扫雷游戏一般穿梭在各种各样的物件中,一不小心就会踩到别人家散落的物件,或者一坨鸡屎。
“那边是我家,有点小,但我阿娘很爱干净,收拾得很好。”云飞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丝毫自卑局促,反倒显出几分骄傲的模样。
其实,不用他说楚溪客也猜到了,一众乱七八糟的杂物中,只有那一扇门显得格外清新,门前打扫得干干净净,放着四个滑溜溜的石墩,母子四人刚好一人一个。
石墩旁仅余的空地上放着两个破木板钉的箱子,一箱种着韭菜,一箱里面是水葱。一看就是用心打理的,每根叶片都绿油油的,还挂着水珠,看上一眼,方才被杂物和鸡屎“吵”到的眼睛都觉得清净很多。
还没见到人,楚溪客就已经对这位云娘子有了极高的评价。见到本人后,这一评价嗖地一下多了两颗星。
怎么说呢,这位云娘子完全颠覆了楚溪客对“市井妇人”的刻板印象,险些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一位……呃,知书达理又有气质的音乐老师。
至此,楚溪客最后一丝疑虑也打消了,他决定给云飞一个“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