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飞自从进了门就一脸颓丧,似乎已经做好了被楚溪客告状的准备。
楚溪客坏笑着瞅了他一眼,转而对云娘子说:“我同云小哥相识一月有余,我敬佩他对师父的孝心,也看重他踏实肯干,因此想把他从祥云楼挖到我家烧烤摊上。当然,工钱比祥云楼给得多,也会教他切墩、烤肉的手艺。”
云飞惊讶得语无伦次:“你、你不是过来……不对,你刚刚说,想挖我?”
楚溪客笑眯眯道:“这么惊讶做什么,你不是说,只要你阿娘点头你就同意么?”
云飞看看楚溪客,又看看自家阿娘,最后视线落在脚尖,似乎在纠结。这份天大的好意,他一千一万个想要接受,但是,他觉得自己不配。
云娘子瞧着云飞的反应,敏锐地猜到了真相。
于是,她冲楚溪客屈了屈膝,说:“云飞年纪尚轻,心志不坚,还需好生磨砺几年,恐怕要辜负小郎君的厚爱了。”
听到这句“心志不坚”,云飞脸色一白,顿时明白云娘子已经猜到了一切。
“阿娘……”云飞一脸羞愧。
“跪下。”云娘子淡淡开口。
云飞当即老老实实跪了下来,还熟门熟路地抽出柜子下面的藤条,双手捧到云娘子面前。
云娘子接过藤条,并没有动手,免得楚溪客以为他们母子在做戏,反倒更让人看轻了。
她只是问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继而再次起身,对楚溪客郑重行礼,这次明显比方才更为真挚。
“小郎君仁善,妾感激不尽。只是云飞做错了事,断没有不接受惩罚,反倒获得优待的道理……我们当父母的不能给他什么,至少要教他做一个行端坐正的人,出了门子不至于被人戳脊梁骨。”
她这半生都因乐籍身份遭人轻贱,因此把名声、脸面看得比什么都重。
楚溪客听出来了,云娘子这次是真心在拒绝。不过,这反倒让他更想招到云飞了。
这一次,他不单单是想帮云飞一把,而是认准了这个难得的帮工,或者可以称之为“工作伙伴”。
云飞能干且有良知,云娘子知书达理,对子女的教育不亚于孟母之辈。这种人是可以长久打交道的,有幸碰到一个,楚溪客不想放弃。
他没有苦口婆心地游说,只是实事求是地把这两天云飞在烧烤摊上做事的细节一一讲给云娘子听,顺便说了一下自己对云飞的评价以及对他未来的建议。
最后,楚溪客像个招生办主任那样,亲切地说:“就算云飞不愿去烧烤摊做工,也希望云娘子考虑一下我说的这些,别浪费了他的天赋。”
可以说是真心实意在以退为进了。
云娘子坚定的心渐渐动摇了。
因为,她看到了楚溪客知人善任的能力,还有他对云飞的重视,倘若错过了这一次,云飞可能此生都不会再碰到一位这样的好东家、好师父了。
最后,云娘子终究忍不住接受了楚溪客的好意,但坚持让云飞做一年白工,权当惩罚他先前的居心不良。
楚溪客没再推拒,暗自想着,往后逢年过节给云飞的红包塞厚一些,就当抵算工钱了。
这一遭,可以说是彼此感动,两相欢喜。
***
楚溪客从云飞家出来,坊门已经关了。
幸好他提前从楚云和那里讨了一份手书,出示给巡夜的街使就能顺利回到平康坊。
只是到底有些忐忑,生怕遇到不好说话的官兵,再不分青红皂白把他打一顿。他已经后悔了,为了一个云飞,实在没必要大晚上跑过来,明天白天也是可以的呀!
楚溪客脑补着各种各样可怕的情形,磨磨蹭蹭走到通济坊门前,正犹豫着要不干脆留下来住上一晚,突然就看到一辆眼熟的牛车。
“钟离公子!”楚溪客的惊喜毫不掩饰,“你怎么在这儿?”
“来接你。”钟离东曦同样坦诚。
“我可太爱——不是、太谢谢你了!”
楚溪客一激动,差点把大实话、不是,不合适的话说出来。
钟离东曦还是听到了,眼中的诧异一闪而过,继而是浓浓的笑意:“我也是。”
楚溪客歪歪头:“你也谢谢我吗?”
钟离东曦手指交叠,轻轻弹了下他脑门:“就当是吧!”
然后,楚溪客就弯着眼睛笑起来了。
身边不过多了一个人而已,他却瞬间点亮了“懒洋洋、傻呆呆、小话痨”等模式,担心害怕的情绪顿时没有了,只管踏踏实实坐在牛车里,开开心心喝着蜂蜜水,喋喋不休跟钟离东曦说云飞家的事。
许是蜂蜜水喝多了的缘故吧,楚溪客忍不住给钟离东曦讲了个故事。
曾经有一个小男孩,从小无父无母,生活艰难,身边只有一位特殊的家人。
有一天,这位家人生病了,小男孩想给它买个有钱人家都在吃的那种猫罐头,可是他没钱,于是忍不住跑到店铺偷偷拿了一个。
他太小了,不知道那种装潢很漂亮的店铺里都是有监控的,他的小动作早就被老板发现了。
老板没有揭穿他,只是强行把他留下来,让他擦了整整一下午货架,报酬是满满一箱猫罐头。
从那儿之后,小男孩就懂得了,想要的东西可以用双手去换,一天换不到就两天,两天换不到就慢慢来,只要走正道,不停下,终有一天生活会给他回报。
……
认识云飞之后,他就常常想到这个“故事”,想到那个曾经“强迫”他擦了一下午货架的老板,而如今,他已经有能力成为那样的大人了。
因为自己淋过雨,就更加愿意,去为别人撑起一把伞。
第33章
祥云楼摊上事了。
先是贺兰康晃晃悠悠地过来, 跟姜纾商量:“要不要我派几个亲兵过去给他个教训,也让他知道知道不是什么人都由他算计。”
姜纾瞥了他一眼,不甚在意地说:“多大点儿事, 也值得你平川军出马?崽崽自己就能处理好。”
说完这话,他就以万年县不良帅的身份给平康坊的所有武侯铺发布了一条指令。紧接着, 不良人悉数出动, 在祥云楼客流最旺的时候冲了进去,抓到一个臭名远扬的采花大盗。
那阵仗,就连御史台都惊动了,御史中丞亲自上表, 为平康坊不良人求嘉奖。
与此同时,祥云楼风评被害, 别说正值妙龄的小娘子,就连小娘子的阿娘都不敢再去订席面了!
祥云楼的掌柜正关起门来骂骂咧咧, 紧接着又收到一条噩耗——
金吾卫巡夜,发现祥云楼后厨有火光, 唯恐半夜起火牵连街坊,二话不说封了祥云楼的灶!要知道, 金吾卫一行一令都是要上报枢密院的,没有枢密院批文, 祥云楼想要开灶都难!
是的, 下令封灶的正是楚云和。
被金吾卫旅帅亲自封灶,祥云楼也算是长安城头一份了!
平康坊归万年县管辖,万年县令正是祥云楼掌柜的姐夫,同时也是祥云楼的真正东家。
祥云楼掌柜哭哭啼啼去找万年县令想办法。
万年县令向来贪财, 若祥云楼就此关门大吉, 他每年要少去万贯进项, 单是这么一想就已经肉疼了。
于是,万年县令仗着自己和宫里的贤妃沾亲带故,想方设法趁着进宫拜见的机会请贤妃帮忙。
他远远跪在御花园外面,刚让女官帮忙传话,就听同贤妃一道赏花的贵妃娘娘开了口——
“那个祥云楼,最是欺行霸市,看到哪个食肆火了,就要打压一二,听说谁家有祖传的食方,坑蒙拐骗也要搞到手……这等地方,我是向来不稀罕沾惹的。”
贤妃一听,不仅不愿帮忙,还派女官把万年县令骂了一顿。
这件事传到万年县令的老对手长安县令耳朵里,长安县令乐得多喝了二两小酒。
小书童感叹:“这祥云楼哦,这是得罪了哪路神仙哦!”
长安县令意味深长地一笑:“哪路神仙咱不知道,惹到了不该惹的人那是肯定的。”
放下酒杯,长安县令就笑呵呵地下了个不成文的诏令——
“欢迎楚记小烧烤来长安县开分摊,美食一条街都搬来的话咱长安县也有地儿安排哈!”
说回万年县令,能在天子脚下安安稳稳做了三年县令,没被那些高官贵胄、纨绔子弟们搞死,多少还是有些脑子的,他一见势头不对,非常聪明地选择了断尾求生。
于是,三天后,祥云楼挂出了一个大条幅:“祥云楼换东家了!开业前三天买一送一喽!”
“买一送一”这一招还是跟楚溪客学的。
楚溪客并没有觉得被冒犯,反而乐呵呵地跑到祥云楼撸羊毛。既然要撸,那就索性撸个大的,就在别的顾客还在犹豫的时候,楚溪客小爪子一伸,直嘟嘟地指向全场唯二的烤全羊。
“那个是不是也买一送一?”
白白胖胖的掌柜笑呵呵道:“今日楼中凡是小郎君能够看到的餐食,全部买一送一。只不过,数量有限,像烤全羊这种个头大、料理起来麻烦的,咱们只准备了这两头……”
“我要了!”楚溪客亮开嗓门,大喊一声。
其他顾客刚把“我”字喊出来,生生被他这一嗓子吓了回去。
不是没有强横的,仗着自己是哪个侍郎家的家仆想要强抢。
白白胖胖的掌柜慢悠悠丢出一句:“咱们祥云楼是五公主罩着的。”
全场瞬间鸦雀无声。
五公主是什么人?
最令人仰望的不是她公主的身份,而是她的母族——生母是位同皇后的贺兰贵妃,舅舅是统领六十万平川军、被冠以“不败神话”的贺兰大将军!
放眼前朝当代,公主尚未出嫁,断没有出宫建府的先例,偏偏今上就为五公主破了这个例。五公主不仅有自己的公主府,还有舅舅赠送、今上特许的一队私兵,比几位皇子都威风!
坊间都在说,但凡五公主是个男儿郎,这太子之位早定下来了。
掌柜话一出口,那位刚刚还仗着侍郎门庭趾高气昂的家仆顿时捂住脸,心里默默祈祷着掌柜没看清他是谁。
于是,楚溪客就非常幸运地花了一只羊的钱买到了两只烤全羊!
他决定自己家吃一只,另一只送给云飞。
云飞不想要,楚溪客就说:“反正是白送的,我又没花钱,你不好意思什么?”
云飞被他绕了进去,愣愣地扛着羊回家了。他那个饿了好几天的弟弟终于敞开肚皮吃了一顿饱饭。
从这时候起,楚溪客就对祥云楼的新掌柜有了极好的第一印象。
没想到,后面还会继续有惊喜!
第二日,楚溪客路过祥云楼的时候,冷不丁看到一个小牌子:“新鲜鸡皮,五文三斤。”
真的是巴掌大的一个牌子,稍稍不注意就略过了,偏偏让楚溪客看到了!
本着“有便宜不占就是大笨蛋”的撸羊毛准则,楚溪客仔仔细细检查了一下鸡皮的新鲜程度,然后痛痛快快掏了钱。
第三日,再次路过祥云楼,楚溪客一边想着“总不会今天还能碰到这样的大好事吧”,一边忍不住看向昨日挂小牌牌的地方。
妈耶!真的有!
这次小牌牌上写的是:“新鲜鹅掌,十文一筐。”
楚溪客:“不买不是大昭人!”
回到蔷薇小院,楚溪客隔着小竹林跟钟离东曦感叹:“祥云楼的新东家真是个大好人啊!”
“大好人”钟离东曦微微一笑,深藏功与名。
是的,他才是祥云楼背后的新东家,五公主只是被他推出来的挡箭牌。什么“买一送一”啊,鸡皮鹅掌便宜卖啊,都是他用来哄楚溪客开心的小把戏罢了。
刚开始,云字辈四人组还觉得自家殿下上赶着送羊、送鸡皮、送鹅掌的行径显得“太不值钱”。
紧接着,他们就发现,邻家小郎君无论买了鸡皮还是鹅掌,都能变着法地做成他们见都没见过的新鲜吃食,并给他们留一份!
云字辈四人组立马改变口风:“希望殿下一直这么不值钱下去。”
也是能屈能伸了!
这天,云浮和云崖照例蹲守在祥云楼,趁着楚溪客收摊的工夫暗搓搓讨论:“今日咱们要卖点啥?”
云崖一针见血地说:“这取决于明日你想吃啥?”
云浮歪着头想了想,说:“我想吃铁锅炖大鹅,昨日我听邻家小郎君说来着,我从来没吃过,但是光是听着就馋了。”
云崖也馋了,果断道:“那今日咱们就卖大鹅吧!”
云浮谨慎地提出质疑:“鸡皮、鹅掌便宜处理还说得过去,一整只鹅要怎么解释?”
云崖想了想,说:“不然,就说不新鲜了,所以便宜卖?”
云浮当即点点头。
于是,等到楚溪客再次路过的时候,云浮趁机把小牌牌挂了出去:“不太新鲜的大鹅,五文一只,十文三只。”
挂完之后两个人就偷偷躲在窗户后面,等着楚溪客像往常那样进来买。
没想到,楚溪客只是稍稍看了一眼就果断地走开了,丝毫没有遵守“有便宜不占就是大笨蛋”的撸羊毛原则。
云浮和云崖面面相觑。
云浮:“明日没有铁锅炖大鹅吃了?”
云崖:“我担心邻家小郎君识破了殿下的把戏,以后连鸡皮、鹅掌都没得吃了。”
两个人惊恐地跑回翠竹大宅,准备向钟离东曦请罪。结果,刚一进门就看到楚溪客和钟离东曦正凑成一堆说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