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清臣摇头一叹:“昨日就听说了,过目不忘的天才,县衙之上有胆有识,力挽狂澜——阿纾,我甘拜下风。”
“能看到你低头认输,我此生无憾了!”严子君抚掌大笑。
季清臣一脸无语:“你这一生的追求可真低。”
这样的打闹,仿佛回到了少年时。姜纾眉间褪去独自支撑许多年的坚强与沉稳,又是那个被众人护着的小师弟了。
云竹上前,规规矩矩见了礼。两位太学博士各自微笑点头,显然对云竹这个小丫头没有丝毫偏见。
毕竟都是姜氏族学出来了,当年他们可是见识过鹿攸宁、贺兰贵妃、楚家三娘那般或聪慧多智,或英姿飒爽,或博学多才的女子,又怎么会小看了女子呢?
姜纾又指了指楚溪客,没有介绍,只是对楚溪客说:“当年你能平安无虞,多亏了两位世叔相助,过来见个礼吧!”
楚溪客连忙上前,深施一礼。
严子君与季清臣皆是面上一整,隐晦地避开半个身子,面上却笑道:“已经见过了,还吃过他烤的羊肉夹馍呢!”
姜纾笑着向两个小辈介绍道:“这二位是我昔日的同窗……”
“亦是挚友。”严子君强调。
季清臣点点头,难得没反驳他。
彼此间又是一阵笑闹。
严、季二人打发掉带路的小厮,亲自在前面引路。
严子君还笑眯眯地摸了摸桑桑的小脑袋,当然,是事先征求过桑桑同意的。
桑桑萌萌地“喵”了一声。
季清臣虽然没有伸手摸,但也是真心实意赞了句:“很聪慧的小狸奴。”
桑桑就开开心心地冲着他弯起眼睛了。
楚溪客对这两个人的好感直线上升,阿翁的朋友是才华和品德都很好的人啊!
***
国子祭酒是一位严肃的老人家,目光沉静锐利,像楚溪客这样的小学渣,仿佛被他看上一眼就会忍不住露出狐狸尾巴。
姜纾却难掩濡慕之情,上前一步,行跪拜大礼:“学生不肖,这时候才来看望老师。”
国子祭酒原本想绷着脸把他训斥一顿的,然而想到他这些年经历的磨难,又忍不住心疼了,当着一众后辈的面就禁不住红了眼圈。
他曾是姜氏门生,后来被姜太傅选为姜纾的老师。当年,就是他勇闯刑场,手捧万言书,救下了姜纾的命。
自从姜纾走后,他便再无弟子入室。
彼此见礼之后,长辈们在内室回忆过往,楚溪客和云竹与赵晦一起坐在外间等候。
赵晦很是热情地对他们介绍起了太学的情况。
确切说,这里不只有太学,还有和太学一样讲授儒家典籍的国子学和四门学,以及教授专门技艺的书学、律学与算学。
来之前云竹就已经跟家里商量好了,选律学和算学。
赵晦一听,热情地介绍道:“这个好,律学只有五十人,算学三十人,学子们各有所长,很是有趣,当初要不是我年纪不够也想选律学来着。”
云竹一愣,有些担忧地问:“还对年岁有要求呢?”
赵晦点头:“有啊,别的满十五岁就能入学,只有律学则要求满十八岁。”
云竹傻掉了。
楚溪客也傻掉了。
赵晦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谨慎地问:“敢问云小娘子,你应该不到十八岁吧?”
云竹声如蚊蚋:“我……十二岁。”
内室。
严子君惊诧道:“那孩子只有十二岁?”
姜纾轻咳一声,难得露出几分心虚:“既是旁听,年龄就不必卡得太死吧!”
国子祭酒正要点头,突然被季清臣拦住。
季清臣看向姜纾,露出一抹狐狸笑:“阿纾呀,想让你家小徒弟破例旁听也行,但有一个条件——”
“我答应。”姜纾毫不犹豫地说。
季清臣挑了挑眉:“我还没说呢,你就知道了?”
姜纾朝国子祭酒一拜,说:“请老师恩准学生留在太学任教。”
国子祭酒既惊且喜:“你真想好了?”
姜纾点点头,郑重道:“学生这条命是天下学子救的,苟活至今身无长物,唯有以此身的才学回报一二。”
严子君一下子跳起来,如同少年时那般撞撞姜纾的肩:“你这一身,够他们学上半辈子了!”
外间的小辈们很快便知道了这个好消息。
最惊讶的莫过于楚溪客——不是来送云竹上学的吗?怎么一不小心阿翁就成了太学博士?!
他努力掩藏起雀跃的小心思,狗狗祟祟地试探道:“这么说,我以后上午不用读书了?”
姜纾笑眯眯道:“我上午教你,下午来太学,不耽误。”
楚溪客:“……”
大可不必啊!
向来肃穆的殿堂,难得传出阵阵笑声。
***
入学任务超额完成,可以回家做大餐庆祝了!
姜纾谢绝了好友相送,以新任太学博士的身份带着家人往外走。
一路遇到了不少人,有年轻的学子,也有年长的太学博士,有人貌似不经意地路过,有人会直率地迎上来打招呼。
楚溪客刚开始还以为是巧合,后来才意识到,他们是听说了自家阿翁入职的消息,特意过来看他的。
当年,姜家举族被斩,姜纾还有一天就满十六了,今上便放言,那就过一日再杀他——国朝律法,男丁不满十六岁可免于死刑,
国子学的同窗们听说了这个消息,联名上书,请求今上赦免姜纾。
紧接着,太学、四门学、律学、算学等学子亦参与其中。
继而蔓延到长安、洛阳两地各大书院的学子,然后是整个大昭。
一份份签着学子姓名的万言书如雪片般送到今上的案头,但凡今上不想得罪天下文人,就只能留姜纾一命。
当初,今上看着万言书上那密密麻麻的名字,从愤怒到不解,最后甚至隐隐生出几分敬意:“区区一个姜纾,怎么会有如此大的能力?”
因为,姜纾之才冠绝天下,优秀到让人连嫉妒的心思都生不出来,一个时代能有这样一位领头人,整个文坛都会为之繁荣兴盛,流芳百世。
更何况,他还是姜氏子。放眼整个太学,半数以上都是姜氏门生,而他们的弟子也以“姜氏门人”的头衔而骄傲。
与其说他们保的是姜纾这条命,不如说捍卫的是读书人的尊严,是国朝的文脉。
第51章
为了云竹去太学方便,云娘子打算在平康坊赁个屋子。
这样一来,云飞和云柱就能回家住, 楚溪客也能搬去楼下。因为,他现在住的东暖阁比云家兄弟的屋子小很多, 为此云娘子一直过意不去。
钟离东曦一听, 这怎么行?他稍稍暗示了一下,云浮就跑到云竹面前一通游说,最后,云竹和云娘子住进了云浮和云烟的院子, 云飞和云柱也就不用换地方了。
最重要的是,楚溪客还住在东暖阁, 推开窗户就能牵到钟离东曦的手。
清晨,作为蔷薇小院最勤劳的成员, 桑桑第一个起床,照例爬到窗台上, 伸了个懒腰,和桑葚树上的小麻雀们打了声招呼, 然后就亮起嫩乎乎的嗓门“喵喵喵”地叫起来。
一听就知道,声调和节奏是跟着邻居家的大公鸡学的。
紧接着, 云烟就从屋里出来练剑了, 云竹也坐到凉亭里开始温书,云娘子拿着扫帚扫院子,其余人类也陆续起床,各自忙碌起来。
只有姜纾和楚溪客还在睡懒觉。
桑桑在姜纾的窗台上晃了一圈, 没舍得吵醒他, 于是又回到东暖阁, 用小爪子勾着床围,吭哧吭哧爬到了楚溪客床上。
桑桑七个月了,正常应该是一只成年猫的样子了,然而它除了在等比例长圆之外,和小时候没什么变化,腿还是短短的,一副不擅长爬树也打不赢架的样子。
不过,它有小跟班啊,帮舔毛,帮打架,还能背它上房爬树的那种!
仿佛桑桑的个头都长在小虎斑身上了,明明刚来的时候还是一只小奶猫,短短两个月就仿佛吹气球一般,腿长了,身体壮了,整只猫敦敦实实的,还真像一头小老虎!
楚溪客常常想,小虎斑不该是猫,应该是狗,还是忠犬属性的那种……也不对,小虎斑只对桑桑忠犬,在人类和别的猫面前会展现出“沉稳霸气”、“温柔腹黑”、“莫挨老子”、“大杀四方”等不同的属性。
是一只有好几幅面孔的猫猫没错了。
桑桑蹲在楚溪客枕头边,轻轻地喵了一声。
楚溪客咕哝一声,继续睡。
桑桑于是把圆圆的小脑袋挨过去,蹭了蹭楚溪客的脸,并大方地留了一根猫毛在上面。
楚溪客挠了挠脸,眼睛都没睁,继续睡。
桑桑也不着急,就在枕边安安静静地蹲着,时不时动动小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直到姜纾都起床了,楚溪客再不起床就要被罚写大字了,桑桑才硬气一些,爪子一勾,打翻凭几上的小花瓶,猫头大的一团水哗啦一下泼到了楚溪客脸上。
楚溪客猛地坐起来,大喊:“下雨漏房了!”
结果他动作太大,一不留神把蹲在他胸口的桑桑撞了个跟头。
“喵呜!”
小虎斑怒吼一声,直接从桑葚树跳到了窗台,然后三两下爬上床,毛绒绒的爪子啪叽一声拍在楚溪客脸上。
楚溪客终于清醒了。
他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看到桑桑缩在床边,胡乱擦了把脸,就要撸猫猫。然而,手刚刚伸出去就被小虎斑拍回来了。
小虎斑把桑桑护在肚皮底下,一根毛都不让楚溪客碰到——没错,就是用自己的身体把桑桑整个压住的那种,这一招显然是跟邻居家的老母鸡学的。
桑桑从小虎斑肚子下面露出一颗圆圆的小脑袋,看着楚溪客的脸,弯着眼睛喵喵笑。
楚溪客眨了下眼:“被哥哥的盛世美颜帅到了吧!”
“喵~”是弟弟哦!
楚溪客在小虎斑的虎视眈眈中成功揉了把桑桑的小脑袋,然后就心情美美地起床了。
第一件事就是推开窗户。
毫不意外,对面的窗户也开了,钟离东曦正站在窗边,看到他,笑意就明显加深了。
楚溪客送上大大的笑脸:“你也被我帅到了?”
“鹿崽今日格外俊俏。”可以预见,钟离东曦这一天的情绪都会是相当愉悦的了。
“那是!”楚溪客臭美地一甩头,风风火火跑下楼。
“云姨,早啊!”
云娘子忙道:“小郎君,先前说过的,可不能这么叫。”
“好的,云姨!”
云娘子无奈摇头,又忍不住露出笑意。
“大郎,早啊!”
云飞连忙立正见礼:“师父早!”
“二郎,早啊!”
云柱憨憨一笑:“小郎君早!”
“……”
就这么一路跑一路热情洋溢地打招呼,原本安静的小院眨眼间鲜活起来。
***
吃过早饭,姜纾和云竹就要去太学了。
那日在太学,姜纾说上午在家监督楚溪客读书,其实是逗他的。原以为楚溪客会欢欣鼓舞,没想到他竟是非常不舍。
“阿翁,中午还是回家吃吧,听说太学的饭都是清汤寡水的,还要细嚼慢咽,不能说话,想想就吃不饱呀!
“反正离家这么近,没课的时候你就回来哦,不然桑桑也会想你的。
“哦,对了,我已经跟云和阿兄说好了,让他留意有没有温顺的小马可买,这样阿翁和三娘以后就不用来回走路了。”
楚溪客拽着姜纾的衣角,喋喋不休。
姜纾不由想起从前那个灵魂还没有归位的“楚溪客”,每次他出门做工,那孩子也是这般牵着他的衣角,依依不舍。
不知从何时开始,那个“楚溪客”已经越来越少被他记起了,现在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心里惦记的,就是眼前这个皮里皮气却又总能让人心头一暖的小鬼灵精了。
姜纾微笑道:“记得背书,中午回来要考的。”
楚溪客嗖地一下放开衣角,飞快地说:“我突然想起来,中午还是不做饭了,减减肥吧,阿翁和三娘就在太学吃好了。”
全家人哈哈大笑。
一大一小结伴而行。
姜纾一身青衫,玉簪束发,信步走在灰扑扑的坊巷之间,自有一股俊逸姿态,仿佛脚下的黄土都不好意思飞起来作妖了,唯恐唐突了他。
云竹比同龄人要高挑许多,就是身量太瘦,白底蓝边的学子服穿在身上,很是清雅端丽,叫人一看就是个聪慧好学的。
姜纾一走,楚溪客就放飞自我了。
先是补了个回笼觉,撸了会儿猫,又爬到树上摘了满满一筐桑葚,然后明目张胆地跑到翠竹大宅那边听钟离东曦弹了会儿琴,听福伯说后院有冰窖,他又兴冲冲钻进去敲了好大一块冰砖下来。
等到全家人都吃上了甜丝丝的桑葚冰沙酸奶昔,距离姜纾到家仅剩一个时辰了。
被云娘子提醒了这个残酷的事实,楚溪客只得夹起尾巴,拿出书册,研好墨,一边急吼吼地补写大字一边背书。
钟离东曦施施然走过来,坐到他身边。
楚溪客连忙往旁边挪了挪,很是义正辞严地说:“妖孽!休想打扰我学习!”
钟离东曦轻轻缓缓地扬起眉眼,当真有了几分妖孽的风姿。
“我听说,你以前挺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