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康顿了一下,又道:“你当年不在长安,是以并不知道,那位千娇百宠的钟离家嫡女,是被德妃扒光外裳、褪去钗环,吊在人来人往的宫门旁,生生逼疯的……当时,那个小子就被吊在另一边,亲眼见证了这一切。”
姜纾浑身一颤,他只知道钟离东曦当年之所以被废黜,是因为他闯进德妃寝宫,杀了德妃的宫人,还对德妃不敬,却没查到这些前情!
“所以,这个‘不敬’是因为……”
“以其之道,还施彼身。”贺兰康沉声道,“为了躲过巡逻的禁卫,那小子在井中泡了整整一夜,趁着清晨换防时潜入德妃寝宫,杀了所有参与侮辱他母亲的人,最后,把德妃扒光吊在了他母亲曾经被吊的位置。”
有仇当场就报了,姜纾却丝毫觉不出大快人心,他不敢想象,当时小小的钟离东曦承受的是怎样的折磨!
最让他难受的可能不是德妃的侮辱,而是亲生父亲的漠视,纵容德妃行凶,却不允许他报仇……
姜纾眼底闪过浓浓的痛色,颤声道:“终有一日,我要让他们跪在世人面前,向那些枉死的英灵请罪!”
贺兰康把他紧紧搂在怀里,目光坚毅。
这一天,不会太远了。
***
灶间。
楚溪客正和云家母子一起准备午饭。
其实主要是云家人在做,因为楚溪客频频走神,好几次差点伤到自己,钟离东曦心疼地站在旁边守着他。
楚溪客猛地转身,一头扎进了钟离东曦怀里。钟离东曦借机扣住他的腰,低头想要亲亲他,楚溪客却躲开了。
钟离东曦动作一顿,缓缓地放开了他。
楚溪客扎着脑袋,不敢去看他的脸。
他刚刚下定决心,如果姜纾要给钟离公子两百万,让他离开自己,那么他一定会想办法劝钟离公子收下。可是,如果多看两眼他的脸,他就舍不得了!
终于,姜纾跟贺兰康一前一后下楼了。
楚溪客怯生生看向姜纾。姜纾没搭理他。楚溪客就像淋湿的小鸡仔一般,蔫哒哒的。
贺兰康轻咳一声,朝他挤了下眼。
楚溪客顿时接收到他的信号,嗖地一下看向姜纾,这下是充满希冀的眼神了。
姜纾压下心底的笑意,看了眼站在阴影里的钟离东曦,神色有些复杂。
楚溪客暗搓搓挡在钟离东曦前面……却没挡住,钟离东曦的身高体围能把他整个装下了!
姜纾绷着脸,把楚溪客叫到一边,问:“我要让你和钟离家那小子断绝往来,你肯听吗?”
楚溪客小心翼翼地反问:“阿翁要给他二百万、不是,二百贯分手费吗?”
“什么乱七八糟的?”姜纾终归没忍住,笑了。
楚溪客立即打蛇随棍上,笑嘻嘻道:“阿翁,我知道,你是担心钟离公子身份特殊想利用我,或者他单纯就是觊觎我的美貌……不过你放心,钟离家和咱们也算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了,谁利用谁还不一定呢!而且,他长得也不差,所以我一点儿都不吃亏。”
姜纾眉毛越挑越高,所以说,贺兰康那家伙果然比他还要了解自家崽崽?
他扶了扶额,一副不愿接受事实的样子。
楚溪客一看有门,立即揪住姜纾的衣袖,使出撒娇大法:“阿翁,就让我跟钟离公子试试吧,指不定哪天我就喜新厌旧,把他甩了呢!”
姜纾哼道:“嗯,那我就等着这一天吧!”
这就等同于默许了。
楚溪客立马支棱起来,颠颠地跑回钟离东曦身边报告这个好消息。
钟离东曦似笑非笑:“崽崽应该知道,乐师的耳力都很好吧?”
楚溪客并没有意识到危险,而是洋洋得意地点点头:“所以,你刚刚是不是听到我如何勇敢机智地为了我们的将来对抗黑恶势力、不是,家长了?”
钟离东曦曼声道:“我只听到一句,‘指不定哪天就喜新厌旧,把他甩了’。”
楚溪客笑容一僵,支支吾吾道:“那个,就是权宜之计,别当真嘛,我要是不那么说,阿翁万一给你两百贯让你离开我怎么办?”
钟离东曦:“我誓死不从。”
楚溪客笑嘻嘻:“不不不,大丈夫能屈能伸,这时候还是从了比较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
钟离东曦悲凉地叹息一声:“明明是两个人的感情,其中一个却做好了随时抽身的准备。”
楚溪客连忙拉住他的手:“不会的,我就是那么一说,毕竟你长得这么好看。”
钟离东曦继续委屈:“终有一天韶华逝去,到那时是不是‘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了?”
楚溪客连忙抱住他哄,都不管家长们是不是在旁边看着了!
钟离东曦却更加凄凄惨惨戚戚:“既如此,倒不如曾经不曾拥有,也好过余生孤枕难眠……”
“钟离矫情鬼!”楚溪客耐心告罄,小腰一叉,“你敢说你就没有秘密瞒着我?”
钟离东曦顿时噎住:“那个,鹿崽,不然先吃饭,总不好让长辈们久等。”
楚溪客挑眉:“不怨我了?”
钟离东曦:“我是太在意鹿崽了。”
楚溪客叉腰:“那你以后还会这么‘在意’吗?”
钟离东曦微笑摇头。
楚溪客继续叉腰:“说好了,吃完这顿饭,谁再翻旧账谁是小狗。”
钟离东曦老老实实点头:“都听鹿崽的。”
楚溪客重重地哼了一声,像只斗胜的小公鸡一般趾高气昂地走向凉亭,一路收获无数道赞叹的目光。
云字辈四人组肃然起敬——从今往后,小郎君就是他们的大主子,殿下都要往后排!
姜纾眼中的骄傲不加掩饰,争气崽崽,他家的!
***
这是蔷薇小院和翠竹大宅第一次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楚溪客出了个主意,把两家的食案拼在一起,就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大桌子了。
云娘子拿出了当年准备御膳的架势,扎扎实实地做了一顿团圆饭。云烟还把钟离东曦的桃花酒挖了出来。
“敬贺兰大将军,欢迎回家!”
“敬姜先生,执教太学!”
“敬云竹,可以读书啦!”
“敬钟离公子和小郎君,喜结连理!”
啊……
喊出最后一句的不是素来爱开玩笑的云浮或云崖,而是家中公认的铁憨憨——云柱!一道道目光齐刷刷地看过去,云柱还呵呵笑呢!
楚溪客有点脸红,探出手指比了比:“还在追求中,距离喜结连理还差那么一眯眯。”
钟离东曦却很是满意地看向云柱:“借你吉言——回头若不忙,可跟着云烟练练刀法。”
云柱喜道:“砍柴会更快吗?”
钟离东曦淡定道:“快十倍。”
云柱一拍大腿:“那我学了!”
这下,就连向来不苟言笑的云烟都开心了,转头敬了钟离东曦一杯:“恭喜主子,喜得小郎君。”
钟离东曦磕了下杯底:“也恭喜你,喜得高徒。”
席上一片笑声。
就连酸溜溜的姜纾都被贺兰康哄笑了。
这一刻,钟离东曦身上流的另一半血,姜纾已经不怎么介意了,倘若钟离东曦能对崽崽真心相待,就只把他当成钟离家的后人也不是不行。
因为他自己也是有伤疤的人,所以更不忍心去揭开别人的疤。
……
楚溪客不忘关心云竹:“三娘啊,太学好玩不?先生严不严厉?会不会打手心?”
贺兰康笑道:“这话不用问云丫头,我就可以告诉你——别人去了不一定被打,换成你就够呛了。”
楚溪客不屑地哼了一声。旁人还以为他要说出什么豪言壮语,紧接着就听他道:“所以我不去!”
“噗——”
米粒都要笑出来了!
云竹腼腆地笑笑,没有说自己,而是先把话题引到了姜纾身上:“师公原想让老师去带‘天’字班,老师选了传说中成绩最差的‘黄’字班,结果,那些向来眼高于顶的天子班的学子纷纷跑去托人说情,要转到老师班上!”
“我怎么一点儿都不惊讶呢!”楚溪客笑嘻嘻地黏到姜纾身上,拍马屁。
然后,就被贺兰康一巴掌拍飞:“臭小子,别随便抱别人相好。”
楚溪客不甘示弱:“还是我阿翁呢!”
贺兰康挑眉:“你叫他阿翁,叫我什么?”
楚溪客:“阿……嬷?”
饭桌上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笑喷了。
姜纾原想绷着脸把这一大一小各骂一顿,结果自己也没忍住,呛到了。
这下,就连桑桑都加入了抢姜纾的行列——表现就是,小小一团勇敢地挡在姜纾前面,但凡楚溪客和贺兰康往这边凑,它就扔出毛绒绒的小爪子,铁面无私地把人拍走。
云娘子笑道:“想来,桑桑是觉得将军与小郎君都靠不住,要亲自保护先生吧!”
众人一瞧,还真像这么回事!
楚溪客假装伤心的样子,笑倒在钟离东曦身上。
屋顶上,小虎斑谨慎地隐藏这,同时随时注意着桑桑的安危,专用的小陶碗里放着和桑桑一样的猫饭,再不用担心饿肚子。
饭桌旁,一家人齐齐整整,说说笑笑,没有遵守什么“食不语”的规矩,开心最重要!
云竹往下说:“我按照小郎君教的法子,没单独选律学,也没只选算学,而是当着司业的面把课表排列了一下,并向他们证明,我有能力两科都学。”
楚溪客喜道:“所以,你现在既是算学生,又是律学生了?”
云竹点点头,消瘦的小脸上满是神采。
“一位算学的师兄,解题根本用不着算盘,只需要用手指稍稍一点,《九章算术》中最复杂的题目都能被他算出来,而他也只有十五岁而已。
“律学那边也有一位师兄,精通大昭各处地形与风俗,每日各地发来的卷宗他都要熟读一遍,随便抽问到哪一条他都能对答如流……”
她原本就不是多骄傲的人,进入太学后更加深刻地认识到,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云竹看向楚溪客,满含感激:“若非小郎君为我筹谋,我此生都不会有这样的机遇。”
楚溪客笑着摆摆手,从前有一位老师跟他说过,每个人所走的路都是自己争取来的。
倘若云竹单有天赋,却恃才傲物或怨天尤人,旁人必定不愿帮她;或者那日她只顾着自己的安危,没有执意跟去县衙作证,也不会恰好遇到赵晦,得到这番境遇。
云娘子这个做母亲的,关心的是质朴的事:“学着可还吃力?遇到不会的,可有请教同窗?”
其实,她真正想问的是,有没有人为难她。
云竹自然理解母亲的心思,不紧不慢地说:“同窗都很好,因为人数少,所以彼此间都是以师兄弟相称,司业向师兄们介绍我的时候,说我是建校以来第二位‘小师妹’,师兄们都很照顾我。
“我都不知道要用算盘,还是一位姓林的师兄借给了我,结果他自己反倒被司业骂了。我心中有愧,事后向他赔礼,林师兄却笑呵呵地说,司业反正每日都要骂他一顿,今日他主动送上去一个由头,倒省得司业自己费心找了。”
众人禁不住一阵笑。
楚溪客好奇道:“刚才你说,你是‘第二位’小师妹,之前太学也收过女子?”
云竹点点头:“收过,不只一位,最令博士们称道的是律学那边的一位直系师姐。”
楚溪客问:“是谁?”
云竹顿了一下,轻声道:“是……惠德皇后。”也就是楚溪客的生母,鹿攸宁。
楚溪客身体一震,又连忙遮掩过去,嘻嘻哈哈地说:“我听说过的,惠德皇后是前朝第一奇女子,区区律学对她来说不在话下吧!”
其实,在坐的诸位,除了云飞和云柱,恐怕连桑桑都知道楚溪客的真实身份了。但是,为了照顾他的情绪,彼此都要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挺不是滋味的。
楚溪客想让云竹多说一些。
云竹是个聪明的丫头,左一句右一句地把鹿攸宁在太学的趣事给说了出来。楚溪客以为她是偶然听来的,实际上是她特意搜集的。
“如惠德皇后这样的人,才是真正让人忽略男女,单纯为她的才华和品行折服。”这句话,云竹发自内心。
楚溪客压下眼底的湿意,为云竹倒了一盏果汁,玩笑道:“来来来,润润喉咙接着说,万一下午迟到了,就说是阿翁给你加课了。”
众人哈哈一笑,方才的伤感与小心翼翼荡然无存。
饭后,贺兰康和楚溪客为了争抢护送姜纾上班的名额差点打起来。
最后,还是楚溪客借用钟离东曦送的终极武器——弹弓,把贺兰康打退,其中有多少水分就不提了。
楚溪客牵着大黑马,雄赳赳气昂昂地出门了。
阁楼上,钟离东曦看着少年欢快的背影,突然说:“我不想再瞒他了。”
云霄一惊:“一旦小郎君得知殿下的真实身份,有可能会因今上的罪过迁怒殿下。”
钟离东曦闭了闭眼,这就是一颗毒疮,早晚要剜掉,即便是疼,也就这一回了。
他下定决心:“去,给德妃放个口风。”
云霄又是一惊:“殿下要利用德妃?”
钟离东曦微微一笑:“她现在急于给四公主报仇不是吗?与其让他报复到鹿崽和小五身上,不如……换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