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老三重重地咳嗽一声。
赫连雄呛了一下,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口误,生硬地转移话题:“旁边这个俊俏的小子,你长得也很眼熟啊!”
钟离东曦执了执手,恭敬道:“见过使君,晚辈出自钟离家旁支。”
“旁支啊!”赫连雄啧啧两声,“那个谁,来五个、不,十个羊肉夹馍,要三肥五瘦的啊!”
所有人:“……”
这话题转的,会不会太生硬了些?
楚溪客憋着笑走到摊位里,亲自给老将军烤了起来。
《血色皇权》里写过一段,说是这位赫连雄和鹿家族长曾是差不多时候进京应举的,两个人一文一武,不知怎么的就结了梁子,尤其后来鹿家族长成了枢密使,统管全军的军饷调配,赫连雄时不时就要闯进枢密院和他打一场。
但是,在鹿家出事的时候,也是赫连雄出面把鹿家剩余的族人送到了秦州。
再后来,赫连雄中毒惨死,他的十个儿子齐刷刷造了反,却被今上镇压,化名为“鹿鸣”的主角受又救了赫连雄唯一的嫡孙。
说起来,当初楚溪客离家出走,还是因为听说了赫连雄没死而打消念头的!
楚溪客怀着隐秘的感激之心,给赫连雄把羊肉夹馍做得酥脆焦香,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好吃!
贺老三咬了一口,顿时瞪大眼:“还得是使君亲自出马,楚兄弟这才把真本事给使出来!”
“那是!”赫连雄得意大笑。
刚好,围炉锅盔也烤好了,两相告别,各自去吃。
回府的路上,赫连雄收起那副老顽童的样子,一脸严肃地对贺老三道:“贺兰康那小子说得没错,这楚小子或许真是当年逃出宫的小太子。”
鹿攸宁当初与赫连家的女儿交好,还认了赫连夫人做干娘,所以赫连雄记得鹿攸宁入宫前的样子,跟楚溪客笑起来一模一样。
贺老三倒吸一口凉气:“他不是鹿家子吗?今上亲自确认过的,要真是小太子,今上能留他?”
赫连雄冷哼一声:“怀疑又有屁用,有姜家那个小聪明蛋护着,又有贺兰家保着,今上想除掉他都难,只能更加卖力地让世人认定,那小子就是鹿鸣。”
贺老三慎重道:“使君作何打算?”
赫连雄道:“给大郎传信,贼皇帝的儿子不是想毒死老子吗?那就让老子的儿子反了他!”
贺老三吓了一跳:“现、现在就反啊?”
赫连雄没好气地踹了他一脚:“现在反?找死吗!你是觉得老子有那个脑子带这个头,还是老子那十个傻儿子有?”
贺老三嘿嘿一笑,好、好像都没有,但他不敢说。
“反正前面还有贺兰家呢,叫大郎长点眼力,人家干什么赫连家就在后面跟着干,准没错!”
赫连雄很是骄傲地捋了捋胡子。
贺老三默默竖起大拇指。
***
与此同时,廊桥美食街。
钟离东曦用秸秆编的小箩筐托着焦香的锅盔,楚溪客颠颠地跑到入口那边,用竹筒盛了两份绿豆汤。
绿豆汤是免费的,竹筒也要重复使用,前一个客人用完放到统一的回收点,用热水煮开消毒后第二日再用。
要说完全没有人偷偷带走也不可能,但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人还是很要脸面的,廊桥一条街的竹筒都是刻着记号的,若是偷拿回家被左邻右舍看到,嚷嚷出去,这家人“爱贪小便宜”的帽子就去不掉了,将来儿女说亲都会受影响。
所以,之前烧烤摊的打包盒头一天送出去,第二日大多会顺利收回来。
两个人随便选了个空位坐下来。
廊桥的桌椅仿照的是大学食堂的样式,长长一排,可以相对而坐。
桌椅都是钉在地板上的,可以避免随意移动,导致杂乱无章,同时也能保障不会侧翻,从而烫伤或撞到客人。
四周没有墙壁,就像几个长长的走廊拼到了一起,只有粗大的木柱支撑着廊顶。坐在这里,廊外的风景尽收眼底。
春日赏繁花盛开,夏季看雨丝叮咚,秋日看天高云淡,冬日观雪片飞舞,一年四季都有好景色。
此刻,楚溪客和钟离东曦面对面坐在一起,稍稍伸手就能碰到对方,眼睛也可以随时看到。
钟离东曦很喜欢这种感觉。他伸手,抓住了楚溪客。
楚溪客正大口大口啃锅盔呢,一下子被相好拖小手,还有点不好意思:“注、注意影响,就算我长得好看,你也不能随时随地那啥不是?”
钟离东曦笑笑,用很轻缓又很认真的语气说:“鹿崽,倘若你知晓了我的‘秘密’,可否不要立即生气,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可好?”
楚溪客啃了一口锅盔,问:“你是打算说了吗?”
钟离东曦点点头:“鹿崽很快就会知道。”
楚溪客又啃了一口锅盔:“嗯,我答应你。”
钟离东曦强调:“说好了,不能离家出走。”
楚溪客嚼锅盔的速度明显加快:“我是那么幼稚的人吗?”
“是。”钟离东曦毫不留情。
楚溪客:“……”
他愤愤地把锅盔咽下去,伸出三根手指:“好,我对天发誓,再离家出走是小狗!”
钟离东曦弹弹他脑门,终于满意了。
入口处,有个挑担的老汉走到门口,放下担子擦了擦汗,好奇地往里面望着。
一个跑堂迎上去,礼貌地招呼:“老丈不进去转转?”
老丈不好意思地摆摆手:“木钱,就不进咧。”
跑堂笑盈盈道:“不买吃食也能进,这么多桌椅,不管哪个进来,都能歇歇脚,还有免费的绿豆汤喝!”
另一个跑堂补充道:“咱们小郎君说了,等到天冷了,就换成菠菜豆腐汤,都是免费的。”
老丈大感惊奇,跑堂的再三保证不收钱也不坑人之后,他才颤颤巍巍地挑着担子,进入了雕梁画栋的廊桥。
立即有跑堂小哥送上一碗凉丝丝的绿豆汤。
老汉小心翼翼喝了一口,连连点头道谢。
这一幕,刚好被坐在不远处的楚溪客和钟离东曦看到。
钟离东曦看着楚溪客,突然说:“将来鹿崽若为帝,必是百姓之福。”
楚溪客差点把绿豆汤喷出来:“可、可别乱讲……那什么,你是觉得这些布置新奇有趣吧?实话跟你说,一样都不是我自己想的,全是在别处学的,我就是那个……拾人牙慧,是这个成语吧?”
钟离东曦笑笑,成语不对,事情却做得极对。这样就很好,不需要更好了。
“咚——”
“咚——”
“咚——”
数位穿着黑色制服的不良人排成两列,走进廊桥,一边敲着腰鼓一边扬声喊道——
“时辰已到,廊桥即将收摊,请众摊贩做好准备,封灶归家喽!”
有客人嚷嚷:“刚坐下,还没吃完呢,怎么就要收摊?”
为首的不良人笑着说:“客安心吃,待到明日都成,只是摊贩们须得封灶了,免得劳作时间太长,一不留神有火星蹦出来,到时候坑害的可是咱们整个平康坊的百姓!”
不良人态度不错,说的话也令人信服,大伙连连点头。
那些没吃完的客人也安下心,继续慢悠悠吃了起来,反正人家说了,只是封灶,又不封门,客人们坐到明日都可以!
紧接着,这些客人就看到了令他们震惊的一幕——
只听咔嚓咔嚓一阵机括声,那些拼在一起的小隔间突然被一个个拆开了,变成了一辆辆造型奇特的小推车,车上装着摊贩们的全部家什,轱辘辘一推,就能带回家里去!
不,不能说完全拆掉了,那些隔间的框架还在,就是里面的东西都变成小推车飞走了!
不良人还在敲着小鼓高声喊:“客们随意歇脚,但不可玩火,不可偷盗,不可搞破坏……”
偷什么偷啊!就连桌椅都是钉在地上的,让他们偷木头吗?
南来北往的客人和他们的小伙伴都惊呆了。
平康坊从摊贩到跑堂,外加不良人、金吾卫,有一个算一个,全都长了脸。
至于那些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出钱出力,也没有参与梁五的阴谋,还事先放出话等到廊桥建成,绝不占便宜的摊贩们,悔得肠子都青喽!
等到回家一算账,在廊桥摆摊的摊贩们更是乐得一宿都睡不着咯!
不同的家庭,或在烛火边,或在炕头上,都不约而同地说着同一件事:“往后只要是楚小郎君叫咱们做的事,不用怀疑,干就完了!”
第55章
廊桥美食街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就连据说最会做生意的波斯商人都结伴而来,想要取取经。
第二日是旬末,上到朝廷命官下至学堂幼童皆要休沐。摊贩们铆足了劲准备大干一场, 唯有楚溪客,挂了个“歇业一日”的牌子!
云飞仿佛看到无数小钱钱排着队在自家门口转了一圈又扭头走了, 肉疼得不行:“师父, 家里若无大事的话,我还是不歇了……”
楚溪客清了清嗓子,端出做师父的款:“谁说没大事?阿翁和三娘休沐,难道不是大事吗?”
云飞有点蒙:“先生和小妹……不是日日回家吗?”
“那怎么一样?休沐就要有休沐的样子, 平日里各自忙碌的人家团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做上一桌菜, 工作的烦恼跟爸爸、不是,跟阿翁说说, 生活的事情跟阿娘谈谈,这就叫生活的仪式感。”
云飞还是有点蒙, 就……每天都能说啊!
楚溪客:“云飞,我问你, 你努力赚钱是为了什么?”
这题云飞会:“让阿娘不必太辛苦,让阿弟吃饱饭, 让小妹不会再被卖, 在太学里好好读书!”
楚溪客做出一副大人模样,循循善诱:“你看,咱们努力工作无非是为了让在意的人少辛苦一些,让这个家变得更好。可是, 如果你为了工作就忽略了团聚, 忽略了陪伴, 甚至忽略了健康与快乐,你觉得值吗?”
云飞连忙晃晃脑袋,一听就不值。
“那不就得了!”楚溪客勾住他的脖子,“走,回家!”
云飞一边被他拉着踉踉跄跄地走,一边崇拜地看着他:“师父,您懂得真多。”
楚溪客挺了挺腰板:“我也是从书上看来的。”
云飞毫无原则拍马屁:“师父看的书真多。”
楚溪客心虚地笑笑,他看的是一篇狗血虐恋耽美文他能说吗?
为了维护自己在徒弟面前的光辉形象,第二天,楚溪客难得早早跑进灶间,打算做两样特别的吃食给家人们换换口味。
一道是山药板栗酸奶蛋糕。
做法很简单,不用打发,也不用烤箱,只需要把山药和板栗煮熟,分别放入碗中,压成泥。板栗泥先放到一旁备用,山药泥则需要加入少量淀粉、鸡蛋以及碾碎的白糖——这个时代的制糖技术尚不先进,没有白砂糖,想要细腻的口感,只能将糖块碾碎再过筛。
山药泥搅拌好之后最好在温暖的地方放置一段时间。楚溪客也不太懂,只是听之前教他的那位阿姨说,这样是为了让糖分发挥力量,充当一丢丢的效果,这样蒸出来的蛋糕才能更松软。
等待的这段时间,就可以去处理第二道菜了——铁板虾滑。
楚溪客先前请铁老三帮忙打制新式烤炉的时候就预备了铁板烧的功能,想着烤个鱿鱼啊,冷面啊,生蚝啊,茄子之类的,谁知长安不仅几乎买不到生蚝、鱿鱼这些海产品,就连茄子都是奢侈品!
所以,铁板烧的功能就一直没用。
刚好,昨日贺兰康送来一桶青虾,经过一夜都死得差不多了,白灼不新鲜,红烧姜纾不喜欢,楚溪客想了想,干脆做成虾滑。
不是在火锅里涮的那种,而是用铁板烤,虾肉去壳,用刀切,不必太碎,最好有一些颗粒感,再加入蔬菜丁和调味料,这样可以让口感更丰富。
和好的虾滑就可以装进锥形袋子里了,再像给蛋糕裱花那样挤在铁板上就好——没有塑料袋,楚溪客就地取材,摘了一片荷叶洗干净,卷成漏斗的形状。
他的习惯就是这样,从来不遵循特定的食谱,而是家里有什么就用什么。
眼下院子里能看到的是胡萝卜、苹果和桑葚,于是,楚溪客做了一份胡萝卜口味的,一份苹果口味的,还有一份仿佛黑暗料理般的桑葚口味。
铁板刷上油,滋滋啦啦一阵响,翻个面的功夫虾滑就熟了。
全家人早就围在了烤炉旁,一人揪了一片荷叶,满满一铁板的烤虾滑不等上桌就分完了。
姜纾最喜欢甜丝丝的苹果味,云家人喜欢中规中矩的胡萝卜味,云字辈四人组两种口味各要了一份,最后剩下黑乎乎的桑葚味无人问津,钟离东曦抬手夹走了。
楚溪客悄悄把他拉到树后面:“不好吃就吐出来。”
“好吃。”钟离东曦艰难地咽下一口,为了让楚溪客安心,又去吃第二口。
楚溪客心里有点甜,又有点不好意思,连忙保证:“蛋糕肯定好吃,我给你留一块大的。”
钟离东曦微笑:“只要是鹿崽做的,我都喜欢。”
楚溪客趁姜纾不注意,悄悄牵了一下钟离东曦的手,又连忙放开,红着耳朵去做蛋糕了。
钟离东曦就那样端着一捧黑乎乎的桑葚虾滑,姿势从容地目送他离开,直到确定了楚溪客看不到这边,他才抓起旁边的茶盏,猛地喝了一大口。
牙都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