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东曦一拳砸在树干上,拱起的指节瞬间渗出血色。
楚溪客心疼地抓过他的拳头,用掌心包住,安慰道:“别担心,我来之前已经跟禁军校尉说了,他去找五公主了。就算德妃有阴谋,应该也不会比他更快。”
钟离东曦的手不像寻常贵公子那般细嫩,他是吃过苦的,手很大,骨节分明,生着薄茧,这些年他已经对寒冷或疼痛免疫了,然而此刻,楚溪客温热的掌心贴在他的大手上,暖得他心尖发颤。
钟离东曦反手握住楚溪客的手,郑重道:“鹿崽,多谢你,若非你及时提醒,小五和如今的‘皇长子’就真的中了德妃的圈套。”
“其实我也不确定,就是觉得吧,小心无大错。”
楚溪客其实也有些疑惑,《血色皇权》中被设计的明明是五公主和皇四子,怎么如今却换成了“皇长子”?
来不及多想,云烟就回来了。
她依旧穿着那身宫人的衣裳,远远地冲钟离东曦点了点头,看样子事情办成了。
钟离东曦紧绷的身体这才稍稍放松。
他恢复了淡然的模样,一路牵着楚溪客的手回到主殿,自然也一路收获了数道或好奇或鄙夷的视线。
楚溪客亦步亦趋地跟在钟离东曦身边,像个乖巧的小媳妇,尽管觉得丢脸,但握在一起的手却勇敢地没有抽回去。
钟离东曦唇边的笑意荡漾开来。
两个人刚刚坐定,便看到一个宫人跌跌撞撞地闯进内殿:“找到了!五公主找到了,就、就在后殿!”
“既然找到了,你慌什么?”贺兰贵妃略显威严的声音从内殿传出来。
继而是德妃娇娇柔柔的嗓音:“找到了就是好事,五公主怎的没一同回来?让陛下和贵妃瞧见她平安无虞,才可安心。”
宫人扎着脑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娘娘……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不管内殿的皇亲还是外面的贵戚,全都一头雾水。
贺兰贵妃冷声道:“不管她现下正在干什么,把人拉来就好,天底下哪里有父母去见子女的道理?”
宫人吓得肩膀一缩,飞快地看了眼德妃。
德妃柔柔一笑,道:“小五向来鬼灵精怪,说不定又是给陛下和贵妃姐姐准备了什么惊喜,不如我们就遂了她的意,去看看吧!”
贺兰贵妃似笑非笑瞄了她一眼,转而看向今上:“陛下以为呢?”
今上脸上看不出喜怒,沉声问:“小五可是不方便过来?”
宫人战战兢兢地应了声“是”。
“那就去瞧瞧她。”今上一锤定音。
没人注意到,德妃低垂的眼睛里划过一丝阴谋即将得逞的兴奋与快意。
楚溪客有些不放心,想要跟过去看看。然而一众大臣都没动,他怕惹祸,就有些犹豫。
钟离东曦看出他的心思,理了理衣襟,道:“走,咱们也去瞧瞧热闹。”
楚溪客谨慎道:“会不会连累你被罚?”
钟离东曦微微一笑:“德妃特意把我留在主殿,不就是想借我唱一出戏吗?就算我不去,她待会儿也会让人来请我。”
楚溪客诧异地看着他,一瞬间甚至以为他也提前知道了剧情。
一刻钟后,众人齐刷刷聚在后殿。
但是,就连贺兰贵妃都没能进入五公主所在的内室,因为曹岩在外面守着。
最惊讶的莫过于德妃:“岩儿,你为何会在此处?”
曹岩执了执手,不卑不亢道:“回娘娘的话,陛下命臣封山寻人,方才听人来报,说五公主正在此处,臣这才前来确认。”
德妃忙道:“五公主果真在里面吗?”
曹岩道:“是。”
德妃眼底闪过一丝隐秘的欢喜:“她在里面做什么?怎的听到陛下亲至,还不出来见驾?”
曹岩转而朝今上执了执手,说:“请陛下恕罪,五公主殿下身体不适,医女正在里面诊治。”
德妃打断他的话:“医女?你是说里面有个医女?”
曹岩摇头:“并非只有一位医女。”
德妃面上一喜:“还有谁?”
曹岩一本正经:“还有一位女官。”
德妃:“……”
她隐晦地瞪了曹岩一眼,转而扶住今上的胳膊,柔声道:“陛下,说了这许久的话小五都没动静,我实在担心——”
“娘娘不必担心,五公主只是为了此次祈雨斋戒数日,亏了身子,又在祈雨台上跪了许久,这才一时熬不住,晕了过去。”医女从殿内出来,屈膝行礼。
“祈雨?斋戒?晕了过去?”德妃一脸的难以置信。
医女点点头。
德妃摇摇头,不可能,这不可能,她明明已经安排好了,曹嬷嬷亲自确认过的,五公主和那个冒牌货药都喝下去了,这时候早该被翻红浪、颠鸾倒凤了,怎么可能只是斋戒晕倒?
“还有皇长子呢,怎么至今没见人影?陛下,还是进去看看吧,一旦有个万一……”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德妃脸上。
德妃尖叫一声,整个人翻倒在地,那张妆容精致的脸顷刻间肿了起来。
贺兰贵妃居高临下地看着德妃,嫌弃地用帕子擦了擦手:“德妃口口声声说‘万一’,能有什么万一?你在盼着什么万一?还是说,你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就等着带我们去看呢?”
众人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反应不一——
二皇子和四公主大惊失色,双双冲过去扶起德妃。随行的女眷则是一片哗然,面上惊惶不安,实际努力掩藏起看好戏的表情。
楚溪客在心里欢呼一声,爽了!
德妃反应极快,深知说多错多的道理,于是迅速调整为惊慌又委屈的模样,不辩白,只一味哭。
自然有儿女为她鸣不平:“贵妃娘娘何故打我母妃?母妃明明是在关心五妹,却遭此折辱,父皇要为母妃做主啊!”
德妃继续嘤嘤嘤。
相比之下,贺兰贵妃则是一派淡定:“陛下给了臣妾协理六宫之权,臣妾自认有这个资格教训出言不逊,意图抹黑皇家清誉的妃嫔——若陛下觉得臣妾做得不妥,臣妾甘愿受罚。”
今上的目光看不出喜怒,只是轻飘飘地扫向德妃,话却是对贺兰贵妃说的:“贵妃依照规矩办事,并无错处。”
德妃一瞬间遍体生寒。
她怎么忘了,今上以那样的手段上位,此后的十五年都在拼命弥补自己碎成渣渣的“清誉”,她方才字字句句都意有所指,显然触了今上的逆鳞。
但是,她没有退路了,只有把所有人都拉下水,她才能扳回一局!
于是,德妃向一清道士使了个眼色。
一清道士当即上前,高深莫测地甩下拂尘,慢悠悠地说:“陛下且看,雨停了。”
众人不约而同朝猎宫外望去,这才发现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这才纷纷想起,今日君臣齐聚双峰山不是为了听八卦,而是过来祈雨的!
今上沉声道:“敢问道长,这是何故?”
一清道士眯着眼,悠悠道:“神雨戛然而止,与方才雷劈神像是一个道理,若不能挖出那污浊之源,恐怕这场天罚依旧不会停止,长此以往,终究会动摇天下之根基。”
今上神色肃然,忙问:“道长说的‘污浊之源’究竟为何物?”
一清道士甩了下拂尘:“天机不可泄露,需要陛下亲自探寻。”
二皇子突然站出来,貌似焦急地说:“父皇恕罪,儿臣大胆猜测——道长方才说到‘根基’,天下的根基不就是咱们家吗?所以,这源头是否跟我们兄妹有关?”
“二弟猜得不错,的确和我们兄妹有关。”阿肆突然穿过人群,大步走来。
一个五花大绑的婆子“咚”的一声,被丢到德妃脚下。
德妃登时大惊,这不是王婆子吗?她特意找来揭露钟离东曦身世的!
阿肆执手道:“禀父皇,此嬷嬷已招认,二皇弟并非父皇亲生。”
所有人:!!!
楚溪客也蒙了,愣愣地看向钟离东曦,难不成他的策略是——走反派的路,让反派无路可走?!
第58章
阿肆话一出口,今上暴怒:“竖子!休要胡言!”
阿肆根本不怕他,指着被捆绑的婆子道:“人证在此, 父皇一问便知。”
那婆子虽被绑着手脚,但嘴没堵住, 收到阿肆的暗示, 顿时嚷嚷起来:“德妃娘娘,您说过,只要我为您保守秘密就不杀我的,您要说话算话呀!”
贺兰贵妃轻飘飘一笑, 道:“你口口声声叫德妃,到底哪个是德妃, 你可分得清?”
婆子连忙点点头,毫不迟疑地把头扭到德妃那边。
今上的脸有一瞬间的扭曲。
二皇子也傻了, 目光呆滞地看了眼那婆子,又看向德妃:“母妃, 您、您不是这跟我说的……”
“你在想什么?!”德妃一巴掌扇在他脸上,听那清脆的声音, 恐怕比贺兰贵妃方才扇她时还用力。
阿肆的指证、今上的臭脸都没让她乱了方寸,反而是亲生儿子的怀疑让她险些崩溃:“陛下, 臣妾冤枉啊!咱们的孩子是您看着长大的, 自小便与您十分相像,断然做不得假!”
今上抿了抿唇,沉声道:“德妃和老二留下,贵妃做个见证吧, 无关人等, 一律去殿外候着。”
德妃忙道:“陛下断不可如此!臣妾问心无愧, 只想当着诸位臣僚与贵眷的面把事情查问清楚,还臣妾与二皇子一个清白。若就这么不清不楚地处理了,不知道会传出什么话来!”
今上见她神情坦荡,不似作伪,于是点了点头。
于是,楚溪客有幸看了一出大戏。
“草民姓王,早年间曾在大户人家做过乳母,后来年纪大了便被介绍到一户殷实人家,照顾一位临近生产的夫人。只是那夫人很是奇怪,明明产期临近,却买通大夫说还差月余,并日日服下延迟生产的汤药,导致婴孩越长越大,足足生了两日,险些一尸两命……”
随着王婆子的讲述,今上的脸色越来越差。
他记得德妃怀二皇子那会儿肚子确实很大,大夫曾推测是双胎,生产时足足折腾了两天两夜,最后虽然大人与婴孩都保下了,德妃却因此落下了病根。
正是因为此事,今上对她满心怜惜,不惜瞒着钟离夫人接连在外宅住了整整一月……
王婆子继续道:“更让草民纳闷的是,生产那日郎君并不在家,夫人也不差人去叫,硬是自己挨了两天两夜,直到婴孩满月,那家郎君才回来,然而夫人谎称孩子是半月前生的。”
这么一算,这个孩子怀上的时间应该往前推一个半月。而那个时候正逢秋猎,今上率领禁军护卫在猎宫,根本没与德妃行房……
今上的表情已经不能仅仅用“难看”来形容了:“你说的这个‘夫人’,究竟是谁!”
王婆子战战兢兢地缩了缩脖子,扭头对上阿肆冷冰冰的视线,不得不鼓起勇气道:“婴孩落地草民就被赶了出去,那位夫人也搬了家,多年来都没见过。直到此次祈雨,草民才在銮驾里看到她——居、居然是德妃娘娘!”
“血口喷人!你这是血口喷人!”
德妃一时气急,禁不住脱口而出:“陛下,这老货是钟离府的旧人,自然是一心听皇长子的指派,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岂能相信?”
贺兰贵妃挑眉道:“方才这婆子只说曾在大户人家做过乳母,可一句没提是哪个大户人家,德妃如何得知她是钟离府的旧人?”
德妃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不等她辩解,贺兰贵妃就抓住这个机会,质问王婆子:“你既知道她是宫中的妃嫔,今日为何还敢揭发此事,就不怕被灭口吗?”
王婆子卖力表现:“草民哪有这个胆子?原本只是在老姐妹跟前吹吹牛,说年轻那会儿伺候过宫里的娘娘,谁知竟被德妃的人听了去,要杀草民灭口!”
阿肆补充道:“彼时,贺兰将军与太学的姜博士刚好路过,救下此人,并交给儿臣。儿臣听说父皇正在查找‘乱根之源’,不敢耽搁,这才将人提来。”
今上看向一清道士,眼中带着一丝希冀:“道长所说的‘根源’,可是老二?”
一清道士收了德妃的好处,原本说好了要配合她揭发“皇长子”与五公主的奸情,怎么都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反转,一时间有些犹豫。
德妃心下焦急,面上却镇定道:“即便皇长子背后有贺兰大将军,道长也不必忌惮,您效忠的是陛下,自然要为我皇室正统负责,切不可受了旁人的威胁!”
这话就是在提醒一清道士,倘若将来皇长子上位,人家背后有姜纾,有贺兰康,还有儒学唯尊,断不会把他放在眼里。二皇子就不同了,德妃给他的交换条件就是,只要能保二皇子上位,就封一清道士为国师。
一清道士心下一狠,说:“娘娘言重了,贫道侍奉得是三清真人,断不会卷入皇权之争,自然也就不会受人要挟——如今神像被劈、神雨骤停,看着的确与二皇子的身世有关……”
后面其实还有“但是”,然而不等他说出口,受到莫大刺激的二皇子突然就绷不住了,大声道:“一派胡言!你也被他们收买了对不对?来人,把这个妖言惑众的妖道给我拉出去砍了!”
所有人都觉得,二皇子疯了,同时也认为,他这句话不过是气急之语,不会真的杀了一清道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