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东曦生平第一次摇摆不定:“云霄,我在想,现在暴露身份还是太仓促了,计划暂时押后……”
云霄苦笑:“晚了,德妃已经来了。”
***
德妃的马车正停在东门街角。
她是收到一根金簪之后赶过来的,这支金簪是当年今上给她的定情信物,也是被四公主换了一车甑糕后来又被她千方百计寻回的那根,同样是那日黎明,钟离东曦闯入她的后宫,从她头上扯下来,刺死了她的心腹女官的那根……
钟离东曦被赶出宫后,这支金簪也不翼而飞了,今日骤然看到,她不得不来,也不敢不来。
德妃早就知道如今的“皇长子”是假的,因为她以为真正的皇长子在洛阳行宫的时候就被她折磨死了,只是她没敢亲自去确认身份。
此刻,德妃挑开车帘往外看,冷不丁对上钟离东曦轻飘飘扫过来的视线,一瞬间遍体生寒。
“他为何还活着?!他不是已经死在洛阳了吗?曹嬷嬷亲自验的尸,怎么会有假?”
眼下的德妃,失去了平日里伪装的娇媚模样,面目狰狞、形容疯癫。
曹嬷嬷就在车上,连忙劝道:“娘娘别多心,此人瞧着确实有几分钟离氏的模样,却不像皇长子。您忘了?皇长子长得最像今上,可没有半点钟离氏的样子,这个小乐师说不定是钟离家找来吓唬娘娘的,就是为了让咱们自乱阵脚……”
“不,就是他,这双眼睛,我不会认错,就是他!”德妃紧紧揪着衣襟,畏惧得连连后缩。
当年,她被今上赶出外宅,颠沛流离整整七年,要不是强撑着一丝希望,她险些就入了暗门子!
这些屈辱,她一一记在了钟离氏头上,因此今上将她接入皇宫后,她就处心积虑地开始报复钟离氏。
她巧设计谋,造成钟离氏疯癫的假象,让皇帝相信钟离氏是自己脱光了衣裳跑到宫门的。今上未必信她,但为了找个名目废了钟离氏和钟离氏的儿子,今上默认了她的说法。
德妃原以为一切顺利,没想到,钟离东曦小小年纪,却像个狼崽子一般,为了替母报仇,居然潜入后宫,仅仅凭着一根麻绳足足在水井里躲了一夜,然后趁着禁卫换防的时候冲到德妃宫里,杀死了所有涉嫌欺辱他母亲的宫人,还扒光德妃的衣裳,把她吊在了钟离氏曾经被吊的那个门廊下……
那日的情形对德妃来说就是一场噩梦,即便很多年后还会半夜惊醒。
宫人的鲜血糊了她满身,她闭着眼睛,什么都不敢看,只记得钟离东曦那双如恶狼一般冰冷又疯狂的眼睛。
时隔多年,钟离东曦仅凭一个淡淡的眼神,就让德妃重新陷入了当年的恐惧。
她缩在马车角落,紧紧揪着胸前衣襟,生怕下一刻就会被扒下来似的。
曹嬷嬷揽住德妃,恨声道:“这个狼崽子,对娘娘做出那样的事,当年就该让今上杀了他,仅仅只是废太子,太便宜他了!”
当初,是贺兰贵妃看在与钟离夫人早年的交情上一力保下了钟离东曦。今上那时候还没有完全掌控朝堂局势,碍于对贺兰家的忌惮不得不妥协。
德妃喃喃自语:“不行,我要想个法子,让他死,让他死……”
第54章
其实,不只德妃看到钟离东曦会有心理阴影,钟离东曦看到德妃亦是心绪难平。
他当年所受的伤害, 远远不止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被逼疯,还有在洛阳行宫的那些日子, 德妃在今上的默许下, 对他百般折磨,若非贺兰贵妃暗中帮助,他就算不死也要落下终身残疾。
仿佛听到“咯噔”一声,钟离东曦脑海中名为理智的那根弦仿佛断掉了。
他闭上眼, 看到的都是那些暗无天日的过往,被拴狗链, 被丢进猪圈,被锁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子, 只能听到“滴答、滴答”的水声,仿佛在催命……
楚溪客把贺兰贵妃一行人送入祥云楼雅间, 转头出来找钟离东曦,就看到他孤零零站在那里, 浑身上下仿佛笼罩着一层浓重的黑雾。
有那么一瞬间,楚溪客本能地有些畏惧, 但他还是走了过去, 慢慢地探出手,仿佛拨开了那层浓雾,拉住了钟离东曦。
钟离东曦一双眼睛冰冷地扫过来,直到看清眼前的少年, 才渐渐收敛了锋芒, 并立即反握回去, 与他十指相扣。
“忙完了?”他的声音异常沙哑。
楚溪客愣愣点头,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不太舒服?”
钟离东曦顿了一下,选择了坦诚:“我方才看到一个仇家。”
楚溪客倏地睁大眼:“钟离家的仇人吗?要报仇吗?”
“要,但不是现在。”钟离东曦说。
楚溪客郑重地说:“那就好好准备吧!虽然报仇很重要,但最重要的还是保全自身。就像烤面筋,前面的每一步都踏踏实实做好,后面的美味也就水到渠成了。”
“好。”钟离东曦不禁勾起一丝笑。
原本无比黑暗、举步维艰的事,居然可以这样轻轻松松、闲话家常般说出来,报仇雪恨如同烤一串面筋那么简单。遇到少年之前,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楚溪客晃晃他的手:“如果你不急着去‘准备面筋’的话,我今日请你吃遍小吃街怎么样?”
钟离东曦勾唇:“那就有劳鹿崽了。”
于是,楚溪客就把钟离东曦带到了廊桥入口。
第一眼看到的是拱形门楣上,那个极有特色的大招牌——廊桥美食街。
彩虹模样的圆拱形,镶嵌着富有童趣的字体,每一个字都是用木头雕成的,四面八方还用木楔钉着一个个小猫雕像,有睡懒觉的桑桑,有吃小鱼干的桑桑,有打滚的桑桑,还有乖乖蹲在荷塘边和小金鱼玩耍的桑桑……
可见,桑桑已经从楚记小烧烤的吉祥物升级为了整个廊桥美食街的吉祥物。
入口处站着六名跑堂,有男有女,穿着统一的浅蓝制服,都是机灵讨喜的模样。楚溪客招工的时候就特意强调了,无论哪个工种,皆是男女不限。
“小郎君好!”
“小郎君里面请!”
“小郎君是想自己逛逛,还是需要小的们带个路?”
跑堂们的培训就是楚溪客负责的,自然认识他,也知道他的性子,因此才敢跟他开玩笑。
楚溪客一本正经地配合道:“倘若让你们引路的话,需要给赏钱吗?”
跑堂笑呵呵地说:“小郎君说笑了,小的们拿的是美食街的工钱,私下里再向客讨赏钱是要受罚的。”
楚溪客笑道:“我要坚持给呢?”
“那小的就只能坚持不收了。”
“不收就是不给我面子!”
跑堂机灵地说:“这样的话,小的只能暂且收下,然后以客的名义捐给慈幼局,小的们照样承客的情。”
楚溪客噗嗤一笑,拍拍他的肩:“不错,看来是没白培训。”
小跑堂得了他的夸奖,激动得小脸都红了。
楚溪客没让他们跟着,亲自充当跑堂,给钟离东曦一一介绍。
美食街中不只有跑堂,还有清洁工和治安员。至于费用,是从公用管理费中支出的。
有了这个廊桥就不一样了,楚溪客带头成立了“廊桥管理处”,统一管理整个廊桥的卫生、治安、修缮与火灾等。甚至,倘若哪个摊贩在摆摊期间受了重伤或生了大病,管理处也会负担一些费用。
这就意味着,摊贩们只需要交一份钱,就可以享受到物业管理、治安维护、大病保险等多项权益。
实际上,摊贩们从前在街边摆摊也得每旬缴纳“摊位费”、“管理费”和“治安费”,不仅负责治安的不良人要收一次,地痞流氓也时不时过来盘剥。
现在不同了,楚云和出面请了几个靠谱的不良人负责治安,金吾卫也会时不时巡逻,别说地痞流氓,江洋大盗看到这条街都得绕着走了。
摊贩们无不欢欣鼓舞。
而那些因为家境不好、没有担保人,或者只因是个女子就找不到活计的百姓,只要人品端正、做事勤快,就可以在这里找到一份收入不错的工作,还是管吃管喝,发放统一制服的那种。
别的不说,光是管吃管喝这一项就已经足够吸引人了。
更何况,廊桥管理处还放出话来,无论跑堂还是清洁工,只要踏实肯干,都有机会升格为摊贩,楚小郎君亲自负责教手艺,还能免费领取小隔间!
那些原本在大酒楼里做学徒的年轻人,都蠢蠢欲动了。
楚溪客可以说是以一己之力,拉高了全长安的雇工条件。
楚溪客就这么一路走一路介绍着。
两个人不知不觉走到一个卖锅盔的摊位前——不是那种用油煎的“锅盔”,而是真正的用泥炉子烤出来的围炉锅盔。
楚溪客停住脚步,纳闷道:“之前没听说咱们街上有卖围炉锅盔的,大叔是打别处来的吧?”
摊主生怕楚溪客会赶他走似的,结结巴巴地解释:“内个,俺是、是打外地来滴,刚到长安那会儿没地方去,看到这地儿有内个搬木头滴活,就跟着干了俩月……就是内个、内个许老头,他说要是不要工钱,就能领一个摊位,俺、俺想领摊位,就没要钱……”
“好事好事,”楚溪客连忙安慰他,“大叔有先见之明,在咱们这儿摆摊,可比搬木头还挣钱!”
摊主挠了挠黝黑的脸,嘿嘿一笑:“小郎君不用叫俺叔,俺过喽年才二十,还没娶媳妇尼!”
楚溪客:“……”
尴了个大尬。
好在这个时代被叫老反而不会让人反感,爷们追求的就是老成持重,说话办事才会令人信服。
不过,出于愧疚,他还是在这个摊子上买了两个锅盔,权当支持一下这个“野生”摊主的生意了。
摊主起初硬是不收楚溪客的钱。
楚溪客笑着塞给他,然后指了指旁边的钟离东曦:“这锅盔是买给我相好吃的,如果不收钱,我相好八成要误会我仗势欺人,很没面子的。”
摊主怔怔地看了钟离东曦好一会儿,感叹道:“怪不滴俺妹子找不着对象,敢情好看滴小郎君都跟好看滴大郎君成相好咧!”
楚溪客被逗得哈哈大笑,钟离东曦也勾起唇角。
摊主却是一本正经地长叹一声,做锅盔去了。
他很是实在,放了好大一团羊肉和葱花进去,面团也是扎扎实实的,擀出来是个极大的椭圆形。
好在炉子也是特制的,粗粗壮壮的,七月的天气站在炉边都觉得热得慌。
围炉锅盔很好吃,就是耽误功夫,尤其古法烤出来的这种,需得耐心等着。
趁着这个时间,楚溪客带着钟离东曦去自家摊子上转了一圈。
说起来,关于位置的分配,摊贩们是抓阄来的,谁都不能搞特殊。
好在云飞这小子手气不错,抓了两个挨近武侯铺的地方,另一边就是平康坊东门,平日里人来人往,一眼就能看到他家的灯笼和幡子。
楚记小烧烤和楚记凉皮摊挨着,楚溪客还搞了一个联名款新品——凉皮卷烧烤。
薄薄的一张凉皮,夹上脆脆爽爽的菜丝,再放些面筋啊,鸡柳啊,豆皮啊,用楚记秘制酱料一拌,再一卷——
咦,吃完一份立马就会想另一份!
楚溪客在摊位前一站,笑嘻嘻道:“小哥,来一份凉皮卷一切!”
云飞抬头一看,顿时笑了:“师父终于来了,雅间那些贵客全点的烤串,我生怕烤不好叫人家失望。”
楚溪客笑道:“就算失望了又能怎么样?大不了把你揍一顿,你就擦擦鼻血接着烤,有磨炼才有进步嘛!”
“说得好!很有咱们夏州爷们的根骨!”
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家大步走过来,身后跟着十来个人高马大的府兵。这老人家比楚溪客足足矮了一个头,然而胸一挺,刀一挎,气场足有一米八:“小伙子,你叫啥?有没有兴趣从军啊?”
不用楚溪客回答,后面的贺老三就笑呵呵地开口了:“使君,这就是属下跟您说的楚兄弟。”
“这就是卖羊肉夹馍的那个小白脸?”老人家瞪圆眼睛看着楚溪客。
贺老三脸一僵,讪讪地朝着楚溪客一笑,小白脸什么的,还是他们最初和楚溪客不太熟的时候叫的。
楚溪客大方地笑笑:“使君好眼力,我脸确实挺白的。”
他已经猜到了,这人就是曲江宴上,差点被二皇子和三皇子害死的夏州节度使,赫连雄。
赫连雄捋了捋胡子,豪爽一笑:“不错不错,果然是个讨喜的小娃娃!听贺小子说那日是你反复念叨让他劝我少吃肉,也算拐着弯地救了我一命。小子,往后有啥事尽管到赫连府找我,我给你撑腰!”
楚溪客一听,顿时收起客套的样子,很是爽快地叉手见礼:“贺三哥他们拿小子当半个夏州人,小子也就腆着脸认下了,以后若有人在廊桥闹事,小子就腆着脸报上使君的名号,您看成不成?”
赫连雄一挑眉,当即大笑:“好小子,果真像咱们夏州儿郎,不矫情!”
他眯起眼睛,盯着楚溪客仔细瞅了瞅,直白地问:“你果真姓楚?”
不,他名义上姓鹿,叫“鹿鸣”,这个身份就算他不说赫连雄也会查出来,还不如大方承认:“小子原本姓鹿,出自秦州鹿氏,先祖父曾任枢密副使。”
赫连雄一拍脑门:“我说呢,你跟鹿老头家的那个大郎长得一模一样,不,更像他家丫头……哼,当年要不是先帝那个小滑头,鹿丫头就是我赫连家的媳妇了,也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