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云竹很是感激,语气越发笃定:“第一串只系了一个圆扣,第二串是两个圆扣,第三串是三个圆扣……依次类推,直到第十一串,则会变为一个十字结外加一个圆扣。”
楚溪客总结道:“这样说来,虽然那串剪边钱特意用了一样的细麻绳,但打结的方式必然不同。”
此刻,剪边钱就在万年县令手边,他拿起来一对比,惊奇地挑挑眉。
两拨摊贩反应不一,有人大喜,有人慌乱。
尤其是被押在堂下的何小三,当即面白如纸,猛地抬起头看向梁五,眼中带着恳求之意,还有隐隐的威胁。
楚溪客刚好看到了。
紧接着,梁五便虚张声势地嚷了起来:“就算是绳结上有些花样又能怎么样?又如何证明钱不是你们自己换的?”
楚溪客扬声道:“这好说,只要翻看一下匣子里剩余的,就能知道缺的是哪串。”
云竹毫不迟疑地说:“是第二十三串。”
长安县令当即命人清点匣中的钱串,果然前后都有,唯独缺了第二十三串。
闹事的摊贩眼瞅着慌了。
唯有梁五勉力支撑:“就算知道了这个,又能如何?”
楚溪客微微一笑:“毕竟是钱,我猜,换钱的人总归不会当成垃圾丢掉,就算没带在身上也必然藏在家中,一搜便知。”
长安县令一拍惊堂木:“搜!”
为首的衙役将何小三一拽,唰唰两下,几乎把人扒光了,结果却没看到一文钱。
万年县令皱了皱眉,身上没找到,难不成还要去他家里搜吗?这样一来,动静可就大了。
梁五反应极快,当即行了个大礼,道:“我等素来知道万年令爱民如子,想来定不会因为一双黄口小儿的污蔑就去抄了平民百姓的家!”
这话确实说到了万年县令心坎上。更何况,他和楚溪客还有点小仇,凭什么被他牵着鼻子走?
不过,他还是给了云竹一个机会:“你可还有别的法子证明何小三就是换钱之人?”
云竹讷讷道:“须得找到那串钱……”
这就没办法了。万年县令挺了挺腰板,慢悠悠开口:“既然一时找不到关键证据,此案容后——”
“不可!”楚溪客急了,倘若就此放过梁五等人,让他们就此销毁证据,这个案子可真就说不清了!
梁五得意了:“怎么,楚小哥这是心虚了吗?”
楚溪客看了他一眼,猛地想到方才何小三与他对视的情形,灵光一闪,突然抬起手直直地指向梁五。
“被换的钱串在他身上!”所以,刚刚何小三才会无声地威胁他!
梁五一愣,想也没想,转身要跑。
楚云和一招手,外面哗啦啦进来一排金吾卫,牢牢堵住他的退路。
与此同时,衙役们一拥而上,当即将梁五按倒在地,不顾他的挣扎喊叫,从贴身的内兜里搜出一串铜钱。
刚好,穿钱的麻绳打着两个十字结,三个圆扣,正是丢失的第二十三串钱。
即便如此,梁五还是不认:“那是我自己的钱!这绳结又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我家婆娘也会打,明府若不信大可叫她过来对质!”
云竹不紧不慢地说:“绳结不稀罕,上面的钱确是稀罕的,因为,这些钱都是小郎君贴给账房的。
“你们日日在背后念叨,说小郎君拿着公家的钱自己做好人。却不知道,这些时日烧烤摊和凉皮摊的收入他一文都没带回家,全都并入了公账。
“那个装钱的小匣子就是专门放小郎君送去的钱,而这些钱都是用来给大伙买肉、买果子、买冰块的。
“你是不是又想说我在撒谎?那好,麻烦明府查验一二,那串钱里是不是既有‘定国通宝’,又有‘太平花钱’,还有‘持拱小钱’?”
定国通宝是大昭立国之初发行的大钱,也是如今流通最广的一种;持拱小钱则是孟夏之后刚刚铸造出来的,多是朝廷官员在用。
最特殊的是“太平花钱”,这是当年先帝为了褒奖夏州节度使护国有功,由夏州铸造的花钱。普通花钱是不能拿出来使用的,但先帝特许,这批太平花钱夏州府兵可使用,而夏州府兵只会在楚溪客的小吃摊上买羊肉夹馍!
梁五负隅顽抗:“不就是三样铜钱吗,怎么,我就不兴有了?”
云竹不紧不慢道道:“那串钱是我串的,我记得每一枚的顺序,包括上面的划痕、缺损,甚至污渍。”
然后她就迎着众人的目光,一一列出。
长安县令亲自对比,难以置信:“分毫不差!分毫不差呀!”
这时候他已经认定了这份证据,只是出于震惊与好奇又拿出另一串测试云竹。
云竹只问了一下序号,便毫不迟疑地把每一枚铜钱的顺序和特点描述出来了。
梁五彻底傻了。
太学生们也傻了。
这个瘦瘦小小的姑娘,此时此刻就像一位意外降临人间的强者,气场高卓,睥睨众生。
第50章
人赃并获, 证据确凿,到头来竟是一场贼喊捉贼的闹剧。
何小三这人实在没什么骨气,板子都没打就把所有参与的人都给供出来了。除了这次偷换“剪边钱”, 先前偷木料、破坏地基、为难工人的事也是他们干的。
共犯打板子、罚钱,梁五这样的主谋少说也得落个抄没家产的罪名。
只是, 不等定罪, 梁五突然连滚带爬地扑过来,揪住楚溪客的衣摆:“楚小哥,楚小哥救救我!我、我只是一时眼红,想搞个小麻烦, 让廊桥耽搁上几日罢了,根本没想过害你啊!
“我知道, 你原本出身高门,又认识楚旅帅这样的侯府公子, 即使牵扯到剪边钱也不会真有什么事……我不一样啊!我、我只是一个无根无蒂的商户,沾了剪边钱八成是个死啊!
“楚小哥, 我知道你最心善了,是我不是人, 你不要跟我计较,就、就当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帮我求求情, 可好?如果我死了, 家中老母与稚儿可就再无依靠了!”
这样一番卖惨,句句直戳人的心软之处,就连原本性情直率的李婶子都把到口的脏话憋了回去,讷讷地骂了一声:“真不要脸。”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楚溪客要心软了。
没想到, 楚溪客只是冷淡地把衣角扯回去, 说:“我给过你机会了, 倘若在武侯铺时你就存了点到为止的心,也不会闹到这一步。梁五哥,是你想置我于死地,才反过来害了自己。
“你也不用求我,事情是你自己做下的,审案的是万年县令,依据的是国朝律例,怎么着都跟我没有关系,你若无辜,我不会坑害于你,你若伏法,我也没那么大的能力抹去你犯下的罪行。”
众人心头一凛,可不是么,这事跟楚小哥有什么关系?还不是梁五自己惹下的祸!天爷爷,差点被这孙子绕进去了!
大伙齐刷刷看向楚溪客,顿时肃然起敬。
衙门外。
姜纾对身后的云飞和云柱摇了摇头,含笑道:“回吧,不用进去了。”
他家崽崽已经处理好了。没有借机报复,也绝不圣母心软,像他的父皇。
另一头,钟离东曦一只脚已经下了牛车,听到云浮复述的那番话,同样漾起一抹骄傲的笑。
只是,冷不丁看到姜纾,笑容里莫名带上一丝丝决不能让旁人看出的讨好意味。
姜纾却不领情,反倒皱了皱眉,招呼都没打就大步离开了。
县衙内。
万年县令被楚溪客的气魄感染,没有当堂宣判,而是惊堂木一拍,把梁五等人押去了大理寺,以便查查他们背后是不是牵扯到私铸铜钱的大案。
三名太学生羞愧难当,拱手向楚溪客致歉。
楚溪客不卑不亢道:“出了这样的事,原本怪不到你们头上,所以你们也不必向我道歉,唯一需要道歉的人是云竹,倘若不是你们看不起女子,处处排挤她,昨天何小三换钱的时候就能被发现!”
三人自是羞愧难当,面红耳赤地朝云竹拱手,深深一揖。
云竹有些惶恐,想要还礼,却被楚溪客拉住了。
今天要不是她找到了真凶,这三名太学生也难逃干系,甚至将来的仕途都会背上黑点。所以,这一礼她受得。
生死关头转了一遭,大家都已经身心俱疲。楚溪客干脆挂了个牌子歇业一天,带着云竹回了家。
一路上,云竹都很沉默。
楚溪客逗她:“能去太学读书了,不开心吗?”
“开心的。”云竹扯出一丝笑。
回家后,她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惊讶的决定——
她跪到姜纾跟前,用很大的声音说:“先生不避讳学生是女子,更没有嫌弃学生的出身,不管能不能去太学读书,从今往后,学生只尊先生为师!”
这一跪,几乎用尽她平生所有的勇气了,就连特意提高的声音也是为了给自己壮胆。
姜纾怔了一瞬,随即笑了。
他慈爱地拍拍云竹的头,带着几分得意说:“十几年前,我还在国子学读书时,便与同窗打过赌,看看将来谁收的入室弟子最有出息。虽然为师至今还没见过他的学生,不过已经可以确定,我赢了。”
全家人,包括猫猫,都笑了。
只有云竹呜呜地哭了起来。
楚溪客也忍不住鼻子发酸。
明明身怀利器,只因是个女子就处处被轻视,今日终于得见天光,想来是把多年来的苦涩与压抑一并哭出来了。
其实,楚溪客倒觉得,云竹这次之所以能力挽狂澜,和她的“最强大脑”关系不大,而是因为她超出年龄的成熟与沉静——
要不是她日复一日地用心整理钱币,并总结出一套打结的方法,那么即使她有“最强大脑”,也没办法锁定那串被换的真钱。
被自命不凡的太学生轻视、排挤,却能在这样的境遇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做力所能及的事,并尽力体现自身价值,这才是云竹身上最可贵的品质。
楚溪客难得自惭形秽了一下下,决定从今以后发愤图强……那是不可能的!
他仅有的危机感就是,云竹要去太学读书了,没人分散阿翁的注意力,他又要被盯着背书了呜呜!
需要吸一口桑桑续命。
***
三名太学生已经主动请辞了,账房这边只有云竹一个人。
虽然只有她一个,但她半个时辰就能把一天的账算清楚,再加上钟离东曦举荐过来的云崖,楚溪客完全不用再请其他人了。
对于云竹上太学的事,楚溪客可上心了,特意给赵学子送了一份豪华版“楚记王炸大礼包”,委婉地提醒他别忘了举荐的事。
赵学子,对了,人家叫“赵晦”来着,风雨如晦的“晦”,这人还算靠谱,亲自来了东门一趟,直截了当地说,明日只管让云竹去报道就行。
于是,第二天全家出动送云竹上学,包括桑桑。
其实还有一只小虎斑,但是小虎斑依旧不会在除了楚溪客、姜纾和钟离东曦以外的人跟前露面,因此只是沿着屋顶一路跟随。
国子学和太学都在务本坊,出了平康坊东门,沿着崇仁坊南边的坊道,向西走上两刻钟就到了。
望着庄严整饬的门楣,楚溪客肃然起敬,就觉得吧,吸一口气都充满了文化的味道。
跨进门槛,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学子们戴着冠,穿着整洁的学子服,行走坐卧都仿佛遵循着某种规范一般,到处都是规规矩矩,安安静静的。
没人大声喧哗,没人讨价还价,就连砖瓦与树木都透着一股严谨高雅的气息,和平康坊很不一样,和东门一条街更不一样。
楚溪客下意识往姜纾身边凑了凑,就觉得吧,他不配,他还是更适合窝在市井之中,享受人间烟火。
姜纾神色复杂,有怀念,也有遗憾。
梧桐树下,一位穿着红衫的太学博士正在训斥学生:“子曰‘不学礼,无以立’,如此疾步趋行,毛毛躁躁,哪里像是知礼守礼的模样?”
姜纾微微一笑,轻唤一声:“子君。”
太学博士猛地转过头,待看清了姜纾的模样,顿时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紧接着便大步跑了过来。
被训斥的学生做了个鬼脸,学着他的语气哼哼道:“如此疾步趋行,毛毛躁躁,哪里像是知礼守礼的模样?
太学博士严子君丝毫没有理会,因为此刻他眼里只有姜纾,热切的目光就像在看一位久别重逢的情人:“早就听说你回来了,我托人打听,谁都不知你的住处……”
“如今处境特殊,不便叨扰旧友。”姜纾一副淡然的模样,像个渣男。
严子君却丝毫没有生气,反倒连连点头:“哦哦,对,是我考虑不周……忘书,你现在可还好?”
姜纾没有答,笑问:“你叫我什么?”
严子君呵呵一笑,道:“这不是贺兰康那家伙给你起的字吗,当初逼着我们叫,这么多年改不了了。”
“那是字吗,分明是绰号!”另一人大步走来,克制地拍拍姜纾的肩,眼中却是藏不住的激动,“阿纾,你终于肯露面了。”
“季清臣,你完了,等着贺兰康打上门吧!”严子君幸灾乐祸。
“我怕他?”季清臣俊眉一挑,一身的清高孤傲。
姜纾缓缓笑开,此刻他的笑少了方才的遗憾与怀念,更多的是舒心与喜悦了。
他转身指了指身后的云竹,介绍道:“这是我的学生,云竹。清臣兄,你恐怕要输给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