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溪客顿时咧开嘴,叉手行礼:“小子不敢代表众学子,只代平康坊的摊贩与行商谢明府体恤,明府当真爱民如子啊!”
万年县令气哼哼地一甩袖子:“得了吧,巧言令色,不是好人!”
虽然被骂了,但楚溪客笑得可开心了。
出了万年县衙,楚溪客追上裴诚,规规矩矩见了礼,再三道谢。
裴诚的视线放在他脸上,却又像透过他在看别的人。直到楚溪客悄悄抬起头,他才笑了一下,说:“我先前邀请小郎君去长安县摆摊,并非玩笑,小郎君何不考虑一二?”
“承蒙明府厚爱,然则小子家住平康坊,实在不方便去长安县另起炉灶,这是美食街的图纸,权当感谢明府仗义相帮。”楚溪客掏出袖中的图纸,双手托着呈给裴诚。
裴诚接过图纸,笑意更真诚了些:“小郎君相赠,裴某却之不恭。”
彼此告别,楚溪客和楚云和骑着马走了,裴诚则是跨上一头胖乎乎的小毛驴,摇晃着脑袋哼着一则小词,倒是惬意。
小书童满脸不解:“主子为何对楚家小郎君那般客气?”
裴诚没答,反倒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可知,你家主子我当年进士及第,中的是第几名?”
小书童毫不留情地吐槽道:“您都年近不惑了还只是区区一县令,想必名次不会太高。”
裴诚哈哈一笑,目光变得悠远起来。
当年,他和姜纾同榜中举,被先帝点为头名状元。然而,人人都在看光风霁月的姜小郎,谁会注意他呢?就连他自己,站在那样的神仙人物旁边,都打心底仰望。
原以为此生再无缘与那些有德行有风骨的人物同朝为官,没想到他又回到了长安城。湛湛青天,或许就在眼前了。
裴诚胳膊一甩,拍在毛驴屁股上:“早些回去,你家主子我突然想用用功,挣个京兆尹当当了。”
***
楚溪客太懂得如何渲染气氛了。
为了鼓舞士气,他壕气十足地取了一万贯钱出来,故意找了几个浅底木箱把铜钱装进去。
十几只大箱子齐刷刷抬到东门,箱盖一掀,满满当当的都是钱。
一时间,嘈杂的街道落针可闻。
摊贩们一个个眼睛都直了。这些天,他们一早一晚摆摊卖吃食,剩余的时间还要马不停蹄地砍木头、运石料、挖地基,当真是比服徭役还辛苦。说实话,已经有人在私底下打退堂鼓了。
然而,看到眼前这一幕,连日来起早贪黑的辛苦都不算什么了。
“楚小哥,这、这真是县令给的?你去要,他就给了?”
当初楚溪客说的时候,他们只当个笑话听听,那些当官的,哪里会在乎他们这些草芥的死活呢?
“可不是我一个人要的,武侯铺的楚旅帅带头上报,长安县令裴明府帮了大忙,我就是跟过去搭把手而已。”楚溪客很是洒脱地把功劳推了出去。
大伙对他的感激却丝毫不减,甚至有人捂着脸低声哽咽起来。
他们这些生活在边边角角的人,突然见到了阳光,有了过另一种生活的可能,激动之余,不免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惶恐。
担心是假的,害怕守不住。
楚溪客心里酸酸的,跟大伙围坐在一起,一五一十地说起了之后的规划和官府的要求。
尽管很多人都听不懂,但他还是说得很认真。
每个人都仰着脸,不错眼地盯着他,同样听得认真。
除此之外,还有一批人,家里没有孩子读书,或者原本就是商户,因此只考虑眼前的利益或自己的利益。
为了不掏钱也不出力,他们便口口声声说:“这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不也活下来了吗?谁愿折腾谁折腾吧,我可不想掺和!”
摊贩们笑呵呵地说:“既如此,那廊桥盖成了你们是不是也不稀罕用?”
“那是当然。”实际上,这些人私下都在笑话楚溪客,认定了这事不可能成。
然而此刻,看到楚溪客把真金白银抬过来,他们酸了,暗搓搓地内涵道:“到底是官府给的钱,楚小哥一个人管着啊?”
“我们乐意让楚小哥管着,关你屁事!”不用楚溪客开口,一位仗义的妇人便擦干眼泪,替他怼了回去。
其实不只这名妇人,经过这几次事件,越来越多的人信任并感激着楚溪客,听到有人拐弯抹角诋毁他,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楚溪客感激地朝大伙笑笑,顺势说了提前想好的计划:“咱们这钱能申请到位,说到底是沾了太学生的光,因此我会请几位太学生过来管钱理账,每日开销都会张榜公布。”
这年头,读书人,尤其是那些想要科举入仕的学子最在意名声了,因此不用担心他们会中饱私囊,更不会跟任何人勾结。
楚溪客这样做,就是完全把自己放到了和摊贩们一样的位置,同样出钱出力,却不打算捞取任何好处。
其实就算不这样,大伙也说不上什么,然而他毫不拖泥带水地表明立场,着实让摊贩们对他的敬佩更上一层楼。
从此刻起,东门一条街的摊贩真心实意唯楚溪客马首是瞻了。
第48章
楚溪客最近处于一种忙却不累的状态。
毕竟咸鱼有咸法, 每日找上门的大事小情一箩筐,楚溪客转手就分派了下去。
他很有一种识人用人的能力,往往打上两回交道就能知道这个人能不能用、怎么用最合适。因此, 不同的差事他总能分派给最恰当的人,大家都服气。
也算是“垂拱而治”了。
短短三五日功夫, 便有了极大的进展。
地基挖好了, 开始垫石块和木料,因为有钱了嘛,楚溪客小手一挥,在城郊各个村子里请来上百壮劳力, 再加上摊贩们各自的亲朋好友,工程进度出奇的快。
太学生也就位了, 对方很有文人风骨,坚持不要工钱, 只想尽一份力。
楚溪客只能从一日三餐上多贴补一些,水果饮品也日日不断。他还特意借了武侯铺的一间屋子当做临时“账房”。
别说, 三名太学生确实个个人品端方,做事严谨, 每日银钱支出分毫不差,哪怕万年县令来了人家都毫不徇私。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 这仨人算数成绩都不咋好, 不仅不会打算盘,每次用到复杂的公式还要临时翻《九章算术》去查。
有一次,楚溪客去送烤肉串,一不小心听到他们的对话——
赵学子说:“真乃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啊, 早知道当初该选算学。”
王学子肃声道:“休要妄言, 你我皆是进士正统, 怎么与那些明经、算学之流相提并论!”
孙学子连忙打圆场:“赵兄也是开个玩笑,王兄莫要当真,大不了咱们今晚不睡了,左右把这些汇总出来,明日也好给楚小郎君一个交代。”
“合该如此。”
楚溪客:“……”
他都没好意思进去,怕对方不好意思。
这个时候就无比怀念家里的姜纾和云竹了。
说起来,云竹最近也不太对劲,总是看着楚溪客欲言又止。
楚溪客大致猜到她的心思,于是故意拿话逗她:“三娘啊,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知道我长得好看,你不用偷偷瞧我。来来来,阿兄我就坐在这儿,让你好好看看!”
云娘子噗嗤一笑:“差辈分了,小郎君是大郎的师父,三娘合该唤你一声‘阿叔’才对。”
楚溪客脑袋都要摇断了:“不成不成,都把我叫老了!”
大伙都笑起来。
云竹也不由露出笑意。楚溪客插科打诨一番,果真让她放开了心思。
她朝楚溪客屈了屈膝,鼓起勇气道:“小郎君,我想向您讨个差事——每日汇总报账的活计,我也能做,兴许还能比那三位太学生算得快一些,小郎君若信得过,便请给我一个机会吧!”
楚溪客一下子跳起来,拍了拍云竹的肩:“就等你这句话呢!”
说什么“兴许比太学生算得快”,请把“兴许”两个字去掉好吗?以云竹的最强大脑,对上太学生,几乎就是计算器和普通小学生的差距!
钟离东曦轻咳一声,似笑非笑地瞧着楚溪客压在云竹肩头的手。
楚溪客就像烫到似的,嗖地一下收回去,完了还笑嘻嘻地凑到钟离东曦跟前表忠心:“亲爱的你别误会,我刚刚就是太激动了,云竹嘛,就是一个小丫头,方才她还叫我阿叔呢!”
钟离东曦目光一闪:“你说什么?”
楚溪客略心虚:“我、我确实夸张了点,云竹没叫出口,但云娘子确实是那么说的……”
钟离东曦摇摇头:“前一句。”
楚溪客眨眨眼:“我刚刚太激动了……”
“再前面。”
楚溪客头顶的小灯泡一亮,腻腻乎乎地揪住钟离东曦的袖子,晃了晃:“亲爱的~”
钟离东曦终于勾起唇角,矜持地“嗯”了一声。
楚溪客心里的小人儿偷偷笑起来,感觉掌握了哄美人邻居的密码——不,现在是美人相好了!
嘿嘿嘿嘿嘿……
云竹能主动迈出这一步,大家都替她高兴。
尤其是云浮这个好姐妹,飞快地跑到成衣铺子,买了两套男装送给她。
“宫里的女官都穿男装,各个行会里的小娘子们跟人打交道也穿着男装,到时候挺胸抬头一站,才不会让那些男人们小瞧了去!”
云浮开了这个头,其余人有样学样,全都给云竹添置起了“装备”。
姜纾近来带着楚溪客和云竹一起读书,也算是云竹名义上的先生了,送的礼物也恰好符合这个身份——是配套的文房四宝,看似朴实无华,实际每一样都出自名家之手。
楚溪客送了一个双肩包,配色花里胡哨,模样也丑萌丑萌的,云竹却十分感动,因为这个包是楚溪客亲手做的,另一只的拥有者是他最为在乎的桑桑。
云飞和云柱悄悄地出了门,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根挽发的银簪,样式一看就是直男风格,却饱含着兄长们对妹妹的心意。
就连翠竹大宅那边也由福伯做主,送来了蹄髈、腊肉和五谷盒子,这是长安百姓庆贺亲朋好友家的孩子找到好差事的风俗。
云竹笑着笑着,就红了眼圈:“我原以为会被拒绝,被嘲笑,没想到……”竟是如此一致的被支持、被鼓励。
云浮不解:“为何会这么想?”
云浮含泪道:“因为,我从前听的都是‘丫头片子不老老实实等着嫁人,那么大心气有什么用’这样的话。”
“丫头片子有什么用?”
云烟罕见地说了一个长句子,然后唰的一声抽出腰后的唐刀,又唰唰唰几下……呃,貌似无事发生。
众人正面面相觑,一阵风吹过,刚刚被云烟的刀影扫到的那根竹子“哗啦啦”断成一节节,散落在地上。
所有人:“……”
云烟酷酷地抬了抬下巴:“女子无用?”
众人齐齐摇头。
楚溪客跳着脚把竹节一个个捡起来,哀叹道:“小竹竹这么可爱,当然要做成竹筒饭啊!”
云浮举手:“我想吃腊肉的!”
楚溪客不放弃任何一个机会腻腻歪歪:“你想吃什么样的没用,得看‘我家’钟离公子想吃什么样的。”
钟离东曦站在竹林中,一袭青衫翩然若仙,这是他近日总结出来的最让楚溪客惊艳的风格:“‘你家’钟离公子想吃蜂蜜味的。”
楚溪客顿时眉开眼笑,蜂蜜味明明是他最喜欢的!
围观群众:“……”
天上为什么不掉下来一个雷,把他们劈入洞房?!
***
当天下午,云竹便换上云浮送的男装,背上楚溪客缝的双肩包,带上姜纾买的文房四宝,头上簪着两位兄长花光所有工钱买的银簪,就连腰板都比平日里挺得直了。
身上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她的底气。
楚溪客把她带到武侯铺,向三位太学生隆重介绍:“别看三娘年纪不大,头脑可厉害着呢,算账这样的‘小差事’大可以教给她。”
太学生们明显傲气,瞧不上云竹,说出来的话却客客气气。
孙学子笑呵呵地说:“小娘子瞧着弱柳扶风,想来必是家里娇养着的,咱们怎敢劳烦?不若就在旁边用些茶水吧!”
赵学子还算友好:“若小娘子有何疑问,随时探讨,某必定知无不言。”
王学子严肃道:“这些账簿都是费了好大劲整理出来的,看可以,请千万不要胡乱涂抹。”
云竹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屈了屈膝,便坐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翻账簿了。
楚溪客护短,想让他们看看云竹的厉害,却被云娘子拉走了。
“既然三娘选择了这条路,以后遇到的轻慢与质疑只会更多,终归需要她一一经历,就让她自己去应对吧!”云娘子如此说道。
于是,楚溪客便没有强出头,只在心里默默地“祝福”了一下三位太学生:“有你们自惭形秽的时候!”
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
事情要从头说起——
商贩中并非所有人都拧成一股绳,总有那么一批人仗着有几分小聪明,活成一副“众人皆是大傻蛋,明哲保身不被骗”的标杆。
最初,楚溪客提出要建廊桥的时候,这些人要么觉得这事成不了,要么家里没有读书考科举的孩子,要么原本就是商户,因此从一开始既不打算出钱,又不想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