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来稳重的王娘子不禁跳了起来:“这是天大的好事!那什么,包饺子,今日必须包饺子庆祝,小郎君和钟离公子今日也别走了,留下来一起吃饺子吧!”
“原本也是这么想的。”楚溪客笑呵呵道。
蒲娘子同样满脸笑意,说:“需不需要准备一些供香,让董先生去给董婆婆报个喜?”
王娘子忙点点头:“对对对,这是最要紧的。那就先剪些纸钱,再蒸个鸡蛋,煮碗甜汤,董婆婆活着那会儿最爱吃这些,这天大的好事,董婆婆若知道了也能安心了……”
说着说着,竟落下泪来。
蒲娘子几个妇人也不由红了眼圈。
平日里跟着董书生念书的孩子们虽然还不明白人生的起起落落,但约莫感受到这是一件很复杂的事,一边学着大人们的样子说着“恭喜先生”,一边啪嗒啪嗒掉起了金豆子。
他们一哭,那些更小的还以为发生了不好的事,全跟着哇哇大哭起来。
顿时,原本欢欢喜喜的场面变得令人哭笑不得,大人们的泪不由收了回去,紧接着笑出声来。
之后的几天,董书生在大杂院中像尊佛一样被供了起来。
一日三餐由王娘子准备,食谱由楚溪客提供,都是营养丰富、补充脑力的,董书生每每觉得不好意思,王娘子便说,这时候不必客气,等他考上了必要让他回报。
衣裳是黑子几个小子洗,生怕董书生不同意,小子们干脆偷偷摸摸地拿,等到董书生想起来的时候,洗好晾干的衣裳已经七扭八歪地叠放在炕头了。
董书生原本和“财源滚滚”四个小子住在一起,为了不打扰他温书,四个小家伙便自发地搬到大通铺,和黑子他们叠罗汉去了。
“财源滚滚”就是由楚溪客起名的那四个孩子,当初他们因为年纪小不能出去跑腿,董书生就把账房收拾出来,教导他们读书。
后来,凡是楚记收留的孩子,或者无名无姓,或者年纪太小不记得自己的出身,就都跟着“楚记”一起姓楚了。
天稍稍一暗,楚小财就会像只小地鼠一样冒出来点燃蜡烛,还要煞有介事地强调:“小郎君说了,备考期间让先生可着劲地使蜡烛,不能心疼钱换成油灯,免得伤了眼睛影响发挥。”
董书生只得应一声“好”。
默了一会儿书,他要提笔写字了,楚小源又跳出来,安安静静地在旁边磨墨,往往是一张纸还没写满,砚台就先满了。
至于转转手腕、捏捏肩膀这样的动作就更不能随便做了,因为大滚、小滚两个孩子随时待命,但凡看到他哪里不舒服,立即会热情地服务起来。
董书生嘴上念叨着“吃不消”,实际一颗心啊,比炭盆里的火苗还要暖。
终于,到了考试的日子。
楚溪客担心董书生腿脚不方便,于是提前租好了骡车来接他去太学。
楚溪客自己则因为查账忙活了一整天,直到过了午时才抽出时间,想着董书生应该已经回到通济坊了,于是直接来了通济坊。
没想到,他都到了,董书生还没回来。
楚溪客:“这个时辰早该考完了吧?”
蒲娘子温和一笑,说:“小郎君别担心,午前董先生便叫一个孩子回来传话,说是等看了榜单再回来。”
楚溪客纳闷:“今日便能出榜单吗?”
蒲娘子点点头,道:“说是这次考试和之前不一样,太学的先生们说要当场判卷,当场宣布名次,一切公开透明,杜绝一切猫腻。”
楚溪客不禁骄傲起来,这么聪明的法子八成是自家阿爹想出来的!
于是,他便嗑着西瓜子等了起来,顺便还要撸着毛绒绒,逗着小孩子,时不时喝上一口香醇的奶茶,简直不能更悠哉。
看到蒲娘子在旁边一边调配奶茶一边写写画画,楚溪客好奇道:“婶子是在研究新口味吗?”
蒲娘子笑笑,说:“倒也不是新口味,就是想着看能不能换换存奶的法子。”
如今,楚记奶茶店用的都是鲜奶,其中大半来自散户。一大早收上来,在木桶里存着,放到傍晚味道多多少少都会有些变化。
“先前天气寒冷,味道变化还没那么明显,只是如今眼瞅着就到三月了,鲜奶越发不好保存,尤其等到再热些,恐怕不到半天就要招蚊虫了。”
虽然是在说门店上的短板,但这些话被蒲娘子用温和轻缓的语调说出来,丝毫没有抱怨的意思,让人听着很是受用。
瞧着楚溪客没有丝毫不悦,蒲娘子暗自松了口气,继续道:“我听乌古纳说,草原上有个法子,喝不完的鲜奶可以做成‘奶精’,放到陶罐里一两个月都不会坏,想要喝的时候用热水一冲就又能变成奶汤汤——小郎君觉得,咱们铺子里要不要试试?”
楚溪客眼睛一亮,这不就是奶粉吗?!要是能把奶粉做出来,别说七家店,七十家店都能开了!
这段时间,楚溪客在生意场上往来,也结识了不少南来北往的同行,一直有人问,能不能在其他地方开个楚记奶茶铺。
楚溪客一直没点头,说到底还是珍惜羽毛。
如今奶茶店主要的支出就是奶源,虽说羊奶、马奶、骆驼奶比水牛奶便宜些,但也有限。一旦分店开在外地,如何经营就不受他掌控了,万一有人以次充好或者用兑水奶,反倒会砸了楚记的招牌。
如果有奶粉就不一样了!
仙草园作为楚记奶茶的大本营,完全可以把原料准备好,再统一下发给各个加盟店,这样至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避免底下的店铺出质量问题!
然而奶粉做起来并不容易,不是单纯地煮一煮或者烤一烤就能行的,反正楚溪客是不会的。不过嘛,他有一个生存小窍门——
超出能力范围的事,交给更有能力的人就好咯!
“这件事就拜托给婶子了,若真能做出来,你就是楚记的大功臣,往后奶粉这一单项的销量都有你一成红利。”楚溪客笑眯眯地给蒲娘子画了一张大饼。
蒲娘子笑笑,并未当真。不过,知道了楚溪客的态度,她的心便也坚定了。
说着话,院外就响起一阵喧嚣声。
先是一群跑腿小哥乌泱泱冲进来,满院子乱窜。
“锣鼓呢?之前给翟娘子家报喜的锣鼓呢?”
“在这儿!在这儿!”
于是,一群人便七手八脚地把锣鼓摆放好,热火朝天地敲打起来。
紧接着,董书生就被另一拨人簇拥着进了门。只见他面上泛着红光,眼中满是神采,一看就是好消息。
这时候,作坊里的大人们也都出来了,看到这情形,惊喜地问:“这是考中了?”
董书生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勉强中了。”
楚小财扯着嗓子道:“什么勉强!一点儿都不勉强!是第三!一百多号人呢,先生考了第三!”
这句话他已经喊了一路,嗓子都快喊哑了。
实际上,凡是楚记的跑腿小哥都在惦记着这件事,考试结果一出来,“财源滚滚”四个小子就撒开了腿跑到四面八方去报信。
少年们听到这个好消息,干活的心思都没有了,蒲柳只得做主提前收工,让大家都跟着回来高兴高兴——自打黑子从了军,丸子店这边的跑腿小哥就由蒲柳指挥了。
楚溪客重重地清了清嗓子:“提前收工?跟我打报告了吗?”
众人这才发现,“总裁先生”居然也在!
少年们一下子慌了,生怕楚溪客生气——不是怕自己挨罚,只是不想让小郎君不开心。
蒲柳抿着笑,玩笑般揖了揖身:“是我做的主,小郎君要罚就罚我吧!”
少年们纷纷说是自己的错,不想让蒲柳代为受过。
看着他们团结又有担当的模样,楚溪客有种老父亲的自豪,故意绷着脸说:“不行,都要罚,就罚你们……一人吃一块大甑糕。”
话音刚落,王娘子就抬着一锅甑糕出来了,用料实在得很,一层糯米一层蜜枣,还有坚果和葡萄干,层层叠叠,足有一尺多厚!
王娘子笑盈盈道:“这可是小郎君特意嘱咐我做的,就是为了博个好彩头。”
楚溪客便也笑了:“祝董先生从今往后步步高升!”
董先生执起手,深深一揖,再抬起头来,眼眶湿润了。
王娘子同样红着眼圈,说:“吃糕吧,人人有份。”
少年们这才欢呼起来,纷纷围到王娘子身边,帮着分甑糕。
人多的时候,盛饭的次序也是有讲究的,最初的时候大伙都会默契地把第一碗端给楚溪客。楚溪客并不接,而是转手递给旁边的长者。
如是再三,大伙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往后再有类似的事便按照长幼而非身份贵贱来排序了。
虽然没人说什么,但大伙心里都是温暖的,更对楚溪客多了几分敬意。
眼下,分糕也是如此,前面几块例行端给院子里最年长的几位老人家,之后便是王娘子、蒲娘子这些长辈,最后才是少年们。
楚溪客把自己归为了少年人这一拨,开开心心地和几个小子蹲在一起吃。
大伙一边吃着香甜的甑糕一边七嘴八舌地说着恭喜的话,还畅想着将来这个院子里出几个太学生、几个科考状元。
“毕竟是将来的‘太学博士’教出来的嘛,还能差到哪里去?”王娘子理所当然地说。
中途,董书生几次想要开口说些什么,都被别人岔开了。
楚溪客注意到了,小声问:“先生是不是有其他想法?还是说,太学那边有人为难你?”
董书生忙道:“不不,如今太学由姜博士主理,上行下效,风气极好,没人为难我,只是……”
后面的话还没说完,黑子便牵着一头小毛驴进来了。
那是一头十分健壮的小驴子,四肢粗壮,脊背平直,肚皮圆滚滚的,眼睛又黑又亮。楚溪客揪了揪耳朵,小家伙就“恩昂——恩昂——”地叫起来,极有精神。
黑子咧开嘴,笑着说:“这是我们几个凑钱买的,往后先生上下学能方便些。”
董先生眼睛顿时湿润了:“你们整日辛辛苦苦在外面跑,赚来的钱要好好攒着将来成家立业,怎能如此破费?”
“成家立业还太远,反正我们都知道,没有先生就没有我们的今日,先生就不要推辞了。”黑子难得感性了一次。
大人们纷纷劝说起来——
“孩子们的一番心意,你就别推辞了。”
“是啊,这礼送得刚刚好,难得这些大大咧咧的小子们如此上心。”
“还是说,往后你成了太学直讲,就不想住在咱们大杂院了?”
董书生笑着摆了摆手,终于说出了酝酿许久的话:“我已经跟姜博士说了,不去太学了,就留在丸子坊,好好地把楚记学堂办起来。”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狠狠地吃了一惊。
董书生对上一众惊讶的目光,缓缓说道:“借用黑子方才的话,我也想对诸位说一句——没有大杂院,没有楚记,就没有现在的我,这样一个让我‘起死回生’的地方,我如何舍得离开?”
“不,话不是这么说的。”
王娘子摇摇头,急切道:“你对大杂院有感情,你想好好报答小郎君,完全可以用别的方式,没必要断送自己的前程——这可是你盼了十来年的机会,如今终于落到头上了,怎么反而不去了?”
董书生笑笑,说:“我以前也觉得,断了腿,不能做官,不能入太学,就是‘断送前程’。直到今日看到那张榜文的时候,我才知道我的前程不一定要用所谓的‘飞黄腾达’来铺就。”
这些年,他之所以无法释然只是因为不甘心。可是今日,当这个机会真正送到他手里的时候,他才猛然意识到,他想要的“前程”其实早就得到了。
“邻里和谐,孩童绕膝,教书育人,这些我已经有了。太学人才济济,不缺我一个,但楚记学堂却是我从两张书桌一点点办起来的,我舍不得、也不放心交给旁人。”
像通济坊这样的地方,根本请不到像董书生这样真正有才华而又德行兼备的先生,更多的是一些严苛死板或滥竽充数之徒。
因此,他的才学在民间比在太学更有用,倘若他能多收一个孩子,就能多一个受到良好的启蒙的学子,将来就更有可能多一个“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有用之人。
这就是董书生的选择。
其实,大伙还是不太明白他这个选择的深意,但是,看着他郑重的样子所有人就不知不觉信服了。
确切说,其实是有些隐隐的高兴的。
明明有飞黄腾达的机会,董书生却选择留下来,继续和他们一道待在丸子坊,这是不是就说明,其实这个大院子跟太学相比差不了多少?
有人想着,就这样问了出来。
董书生笑着点点头:“嗯,不仅不差,反倒更有人情味!”
“主要是因为有咱们王娘子吧!”
一位妇人笑呵呵地把王娘子往前一推,精准地推进了董书生怀里。
两个人双双红了脸。
王娘子故作洒脱地笑骂一句,想要就这样含混过去,没想到董书生却顺势扶住她,没有放开。
他望着王娘子,有些紧张地说:“你知道,我心里一直有你的,只是从前自卑,不敢开口,原想着成了太学直讲就能风风光光向你求亲,现在看来却不能够了……你可还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