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董玉已经走远了,再也没有机会说出一句“原谅你”了。
***
董珏并非主谋,最终判了流放琼州,然而因为引起民愤,影响恶劣,因此刑部在终审的时候特意加了一条“遇赦不赦”。
意思就是,就算将来因为册立太子、加封皇后、新皇登基等大赦天下,也不会赦免他。
这就意味着,后半生他都要在流放之地挖矿做苦役了。前提是,他不会死在半路上。
礼部官职来了个大洗牌。
刚刚定下的科举主考官——礼部尚书被责令在家中“养病”,虽然因为今上的包庇没有贬官,但这次的科举考试他别想插一脚了。
太学重新整顿。
十余名博士、数位助教受到波及,他们要么被误导,要么被利用,要么因为家族的天然立场,直接或间接地为上一任国子祭酒做了不少事。
姜纾没有圣母心泛滥留下他们,不过他在尽力协调,让其中有才能的人不至于就此断送前程。
因此,他最近忙得连回家的时间都没有,干脆住在太学里了。
楚溪客担心姜纾吃不好饭,做了补身的汤粥送到太学。
这是他第二次来太学了,与上一次的雅致端肃相比,这次过来气氛中多了些许紧张和压抑。
一路走来,无论助教还是学子皆敛眉肃目,行色匆匆。有人提着包裹告别,旁人多是叹惋与可惜,没有幸灾乐祸,也没有落井下石。
这样的表现反倒让楚溪客暗暗敬服。
即便立场不同,依然保有最起码的同情心,这才是读书人该有的素养吧!
当然,那些心知肚明、助纣为虐的不值得同情,这种人已经解职的解职,下狱的下狱了。
他还看到了云竹。
云竹是律学和算学的借读生,和太学生的服制稍有不同,青色衣衫衬着她那张清秀沉静的脸,一看就是个充满智慧的优等生。
云竹被一众同窗包围着,手持珠算,娴熟地拨弄着,时不时解答一下同窗的疑问,因自信而熠熠闪光。
楚溪客远远看着,不禁感慨,果然还是应该出来见世面,如今的云竹哪里还有初见时拘谨怯懦的模样?
突然,旁边冲过来一个画风奇特的太学生,叫叫嚷嚷地拨开人群,把云竹拉了出来:“餐钟都响了,先让阿竹吃饭吧,诸位师兄有问题吃完饭再问不迟。”
有人笑呵呵地调侃:“我说,赵学子,你是太学那边的,我们是算学的,你一口一个‘师兄’,这是随着谁论的?”
赵晦面上一红,悄悄看了云竹一眼,一副怕她生气的样子。
云竹脸也红了,丢下一句“好了,都去吃饭吧”就抱上算盘大步走开了。
赵晦还以为她生气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有人推了他一把:“还不快追,傻小子!午膳记得给我家师妹打俩鸡蛋啊!”
赵晦连忙点点头,傻笑着追了上去。
楚溪客不禁露出老父亲的笑。
读书求学的地方本该如此,友好,纯粹,包容,有辩论但基于学术,有分歧但容得下百家争鸣,这才是象牙塔应有的风气。
……
严子君站在台阶上,笑眯眯地调侃:“一刻钟前我就闻到了粥香,等了许久也不见人影,还以为呆小崽走到门口又迷路了,原来是看小娘子看呆了!”
楚溪客也不解释,顺着他的话说道:“可不是么,难得在太学见到女学生。唉,若是太学能放开招生,不限制女子入学就好了。”
严子君朝他挤了挤眼:“若这是小崽希望的,那就多多努力吧!”
“噤声,小心隔墙有耳。”季清臣弹了下严子君的脑门,把两人让进屋内。
姜纾刚净了手,坐到桌边。
楚溪客也洗了洗手,把饭菜一样样端出来。
姜纾喜欢的莲子百合粥,严子君喜欢的卤鹅肝,季清臣喜欢的红烧茄子,还有大家都爱吃的鸭血粉丝汤、糖醋丸子、糯米排骨、藕荷虾仁,可以说是照顾到了所有人的口味。
严子君眼睛都直了:“除夕大餐我都没吃得这么丰盛!”
“堂堂太学博士,穷成你这样的也不多见。”季清臣一边毒舌,一边舀了一大勺糖醋丸子到他碗里。
严子君吃得两腮鼓鼓囊囊,含混地说:“我还有一大家子要养嘛,你瞧着,等我阿弟阿妹大了,都来孝顺我,你就眼红去吧!”
“嗯,我等着见证‘农夫与蛇’的那一刻。”季清臣啧了一声,顺手抹去他嘴角的油渍。
楚溪客暗搓搓挪动屁股,凑到姜纾身边:“阿爹,你日日对着两位世伯,不酸吗?”
姜纾微微一笑:“无妨。”
“你是无妨,贺兰那家伙来一次就顶十天半个月的了!”严子君啧啧感叹。
“别给我提他,影响食欲。”季清臣皱着眉,一脸嫌弃。
楚溪客暗搓搓打听八卦:“我准阿娘到底干了什么事,把自己的人缘搞得这么臭?”
严子君一脸望天的表情,幽幽道——
“因为没跟忘书分到一个班级,就一剑劈断国子学的大门,算吗?”
“忘书被蚊子咬了一个包,就丧心病狂地丢了一百只青蛙进来,吵得所有人半夜睡不着觉,算吗?”
“忘书因为长得太好看被人写小纸条调戏,就把所有嫌疑人扒光了丢进水渠里,算吗?”
“哦,对了,因为单方面把清臣当成竞争对手,就时不时使个计策,让清臣的祖父把他打一顿屁股……关键是屁股,不是手心啊,背脊之类的,是扒了裤子打屁股。”
“闭嘴,吃饭。”季清臣夹了块红烧茄子塞进他嘴里。
严子君笑眯眯嚼着茄子,总结道:“最招人恨的,还是他把我们的‘国子学之花’——姜小郎君拐跑了,转头又去跟别人定亲!”
嗯?
臭阿娘跟别人订过亲?
什么时候的事?
楚溪客八卦的小雷达嗖地一下竖起来。
“闭嘴,吃饭。”这次,轮到姜纾出手了。
严子君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把脸埋到饭碗里,无论楚溪客怎么使眼色都不肯再说了。
为了消灭他旺盛的好奇心,姜纾转移话题:“你可知,那些明明人品尚可、学识也不错的太学博士为何要出手帮助董珏?”
楚溪客果然提起兴致。
这正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董珏总不会给他们塞好处费了吧?以那些博士的家世,不该瞧上董珏那仨瓜俩枣啊!
“是为了科举名额。”姜纾说。
太学中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每年参与科举的名额都由诸位博士、助教、典学和直讲推荐,一位博士可以推选十名学子,助教可推选五名学子,典学三名,直讲一名。
自前朝起,世家与寒门便争斗激烈,这种风气从朝堂延续到太学,世家推选世家子弟,寒门抬举寒门学子。这就意味着,倘若太学中多一位出身寒门的博士,每三年就会多出十个寒门进士。
“董珏虽不受家族重视,但董氏在临川到底是郡望之家,而董玉却是地地道道的寒门,并且他在太学读书期间,也坚定地表现出了为寒门发声的立场。”
所以,才有了这场祸事。
“没必要啊,太学中这么多人,那些人为何只针对董先生……”
说到一半,楚溪客突然怔了怔,惊讶道:“还是说,他们会用相似的办法对待所有想要考取太学直讲的寒门学子?”
姜纾肃然点头。
以前任国子祭酒为例,遇到有才华的寒门学子想要考取直讲的时候,他会先行利诱,比如保举对方去外地做个小官,或者去洛阳、秦州等地的书院。若利诱不行,则改成威逼,这种时候十有八九的学子就会妥协。
偏偏董书生一根筋,听不懂暗示,又一心想留在太学教书,这才遭此横祸。
当然,以前任国子祭酒为首的那些世家一派,只手遮天了这些年,也万万没想到,他们最终还是栽在了董书生手上。
……
楚溪客心里沉甸甸的。
钟离东曦过来接他的时候,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叽叽喳喳地念叨这一天的新鲜见闻,而是有些低落地把头靠在钟离东曦肩上,半晌没说话。
“都知道了?”钟离东曦摸摸他的头。
“你也早知道了吧?”楚溪客反问。
两个人一起生活久了就是有这样的默契,根本不需要多说,只需短短一句话甚至一个字就能明白彼此的意思。
钟离东曦安慰他:“好在,一切真相大白,那些人遭了报应,对于董书生来说,余生或可释然。”
“怎么能释然呢?原本前程无量的人生,就这么被那些满腹阴谋的人毁了。”楚溪客气愤道。
钟离东曦看着他,意有所指地说:“鹿崽若想改变这一切,不是没有办法。”
楚溪客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又怂了,生硬地转移话题:“不过,也有一个好消息。”
“是什么?”钟离东曦笑笑,没有纠缠。
“阿爹跟我说,因为这次牵连到的博士和助教太多了,太学会在月底举办一次直讲选拔,董先生可以考,若能考过还能留在太学教书,算是对他的补偿吧!”
“这还真是个好消息。”钟离东曦不禁笑了笑。
楚溪客的心情也不由好了些,说:“不如我们现在就去通济坊告诉董先生吧,顺便还能蹭一碗丸子汤做晚饭!”
钟离东曦自是点头说好。
牛车辘辘而行,车内一派安然。
楚溪客终于有心情念叨闲话了:“阿爹还问我,想不想到太学读书,倒也不是为了什么寒门名额吧,就是想让我长长见识。”
“那鹿崽想吗?”钟离东曦问。
楚溪客有些为难:“我也不知道。”
说实话,还是有点想的。他穿书的时候还不到十八岁,刚高考完,都没上过大学,如今看到云竹在太学有那么大的转变,还有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其实挺羡慕的。
“可是,我又没那么聪明,也不想考科举当官,去了太学能有什么用?”
其实,他更担心的是回回考试垫底,再给姜纾丢人。
后面这句楚溪客没好意思说出口,毕竟当着自家男人的面,还是得要点面子的不是?
即使不说,单是看着他心虚的小模样,钟离东曦也猜到了。他轻笑一声,体贴地没有拆穿他。
一时间,车厢里安安静静的,只能听到车轮轱辘辘的声音,长长短短,很有节奏。
楚溪客听着听着就困了,头一晃一晃地碰在钟离东曦肩上。
钟离东曦便揽过他的肩膀,轻轻放在自己腿上。
为了方便楚溪客随时打盹儿,钟离东曦把原本的木制座椅拆了,改成了一张短榻,绵软的褥子和抱枕都是依着楚溪客的喜好来的。
楚溪客便自然而然地踢掉鞋子,蜷起腿,枕上钟离东曦的腿,鼻翼间嗅到的是熟悉的苏合香,脸便忍不住埋过去,像只小狗崽似的,一拱一拱地嗅闻。
期间,动作有些大了,衣服掀起一截,肚子有点凉,楚溪客胡乱扯了扯,紧接着,钟离东曦就搭过来一条小羊绒毯。
毯子显然是中午刚刚晒过的,沾染着阳光的气味,暖烘烘的,也有点干,楚溪客清了清嗓子。
然后,便有一杯蜂蜜柚子茶递过来,茶盏中放着细竹节做的吸管,楚溪客眼睛都没睁开,就喝到了甜甜的香饮子。
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还假装睡着,打起了小呼噜。
如果他此刻愿意抬头看看的话,就能看到钟离东曦脸上的笑意,是他最喜欢的那种,明艳动人。
钟离东曦笑着说:“其实,倘若鹿崽愿意到太学读书的话,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我以后就可以日日接送你上下学了。”
楚溪客嗖地一下抬起头,被男朋友接送上下学,这不是纯爱小甜饼里才有的情节吗?
第99章
楚溪客当真开始认真考虑起了上学的事。
倒也不是完全因为“被男朋友接送”这样的诱惑啦, 主要是因为这前前后后发生的事,让他对未来的想法潜移默化地发生了变化。
董珏流放离京那日,董书生就按照先前承诺的, 出发去了他的家乡,把他母亲从董家旁边那个小小的院落里接出来, 送到了一处由楚记资助的慈幼局。
董珏的母亲年纪不过四十上下, 为人十分勤劳和气,董书生将她送到慈幼局本来是为了让她安享晚年,她却要来一套工作人员的衣裳,照顾起了那些年幼的孩童。
董书生见此情形, 便跟楚溪客商量了一下,往后就将董珏的母亲当做一名普通的员工对待, 该发工钱发工钱,该培训培训, 将来等她上了年纪,就跟其他员工一样由楚记安排养老。
至于董珏的事, 董书生没说,董珏的母亲也没问, 想来她早已在董家人的只言片语中知道了,不然也不会这般果决地离开家乡, 跟随董书生来到长安。
这是董书生的气度与善良。
也是董珏母亲的坚强和智慧。
楚溪客闷闷地跟钟离东曦说:“怪不得董珏为了他的阿娘什么都愿意做, 董家娘子确实是个不错的人。”
可是,董珏却不知道珍惜,不然就不会被无尽的欲望蒙蔽双眼,忘了自己的初心。
接下来, 就是董书生重考太学直讲的事了。
那天, 楚溪客把这个消息带到丸子坊, 最兴奋的反倒不是董书生,而是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