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享受晴天。
不过当他见到双手扣着银盘边缘的克莱门特时,这种平和温暖的气息一下就被打破了。
小皇帝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又轻又软,但是通过肩膀的抖动频率,还是可以轻易判断出他此时笑的程度。
“别笑,陛下。”
上将躬身将其中一个银盘放到小皇帝的身前,说:“端盘子的方式并不会影响食物的味道和口感。”
“我没笑,只是觉得很有趣,”格洛尔捧着脸颊,小鹿角跟着一晃一晃,“刚刚我差点都要怀疑你是不是什么都会了,还好,看来世界上还是存在一些上将不擅长的事情的。不过你说得对,这确实不会有什么影响,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习惯而已。”
扣着盘子边缘来端住盘子,这样的动作要是放在贵族宴会上,毫无疑问是会被十分注重行为礼节的贵族们嘲笑的。
好在格洛尔并不是很在意这些事情。甚至这会儿,他反而有了种轻松感。
克莱门特低头问:“需要我喂您吗?”
格洛尔陛下在前些日子刚生过一场大病,身体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完全恢复。事实上,陛下身体不好、力气更是弱得不行,这在帝都最上层的圈子里并不是什么秘密。
不过对于刚刚来到帝都的上将而言,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知道这件事情,当然是有人将它提前嘱咐给了克莱门特。
格洛尔对此有些不满意,扭头问塞利安:“塞利安,你都向克莱门特怎么介绍我了?”
塞利安无奈地笑了笑:“是我多嘴了,陛下。”
格洛尔轻哼一声,这才抬头看向克莱门特,说:“克莱门特,别把我说得好像多弱一样。我自己可以。”
说着,他双手合十,十分认真地搓了搓,对着手掌吹了一口气,十分郑重地握起了刀叉。
他一次就成功地将刀叉握着举了起来,晨曦之下的帝王为此弯起了眼,浅蓝色的眼眸间满含笑意。
“你看。”他向克莱门特扬了扬下巴。
“哦——?”
上将的目光看起来有些疑惑,声音也被拉长了点。他思考片刻后,坐到了格洛尔陛下的对面,十指交叉,说:“行,那您吃。”
今天格洛尔的早餐是一份抹了花生酱的薄饼。
他一鼓作气,将刀叉抵在薄饼的上方,努力用力。
可惜努力了半天,薄饼也没有一点要被切开的意思。格洛尔叹了口气,失望意志本身并不能战胜身体的孱弱。
克莱门特笑了笑,重新起身走到了小皇帝身边,高大的身影被阳光拉出长长影子,将小皇帝整个笼罩在了里面。
“还是我来吧,陛下。”
他从小皇帝的手中接过刀叉,手起刀落,薄饼瞬间就被切成了好几块。
他的手法很简单,横横竖竖,四四方方。
他将餐刀横放在餐盘边上,用叉子插住一小、块薄饼,立着递到格洛尔手边。
“请吧,陛下。”
格洛尔很认真地接过叉子,笑眼弯弯地说道:“谢谢克莱门特。”
他细嚼慢咽地吃完了第一口饼,精挑细选地在盘子里选中了第二块。叉子立在第二块薄饼的身上,尖端努力向下叉着。
克莱门特伸手轻轻在他的叉子柄上点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格洛尔抬起眼,见克莱门特同时也在注视着他。
“您的身体这样是血脉的原因吗?”
上将说道:“如果您不愿意说的话,那就是我唐突了,抱歉。”
“哦,没事,你的权限当然是可以知道这件事情的,”格洛尔自然地回答道,“是的,从出生开始就是这样,习惯之后感觉也没有那么影响生活。”
“不过就是要多麻烦你了,克莱门特。”
早饭过程中,克莱门特还为格洛尔泡了一壶花茶。一握、一洒、一倒,大有一种在西北大漠灌扁水壶的“豪迈”感。先前在其他方面上得到了陛下赞赏的上将,这会儿的动作一下就把底子给暴露光了。
塞利安站在一旁,眼角微抽。
他认真无比地想,不如真的考虑考虑礼仪大臣约里斯公爵的建议,让军部有空都去上一上礼仪课程陶冶情操?
格洛尔对此倒没有多少在意,他只是弯了弯眼说:“温度降下来后请帮我加两勺蜂蜜,谢谢。”
他的眼神明亮,就连翅膀也跟着在阳光底下一动一动的,看样子非常期待。
“我知道。”克莱门特回以一笑,亮出茶壶后的小蜂蜜罐晃了晃。
不用多加嘱咐的感觉让格洛尔颇为舒心。
“塞利安连这都跟你说过了?”他问。
克莱门特出乎意料地摇了摇头。
“是我上次自己见到的,”上将说,“在礼堂后台的时候。”
格洛尔一怔。
礼堂后台?
对了,当时他们说话的时候,旁边正好站了一位泡茶的侍从。
他眨了眨眼。没想到克莱门特竟然这么细心,连这个都注意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9章 里斯蒙德
他从那个时候就已经开始在做准备了吗?
年轻的帝王不紧不慢地嚼完了口中的食物。上将余光见到,便伸出手帮他点了下叉子,叉齿再次插入一块新的饼内。
格洛尔将叉子举到嘴边,没有咬下去。
他抬起了头。
浅蓝色的眸子认真地注视着上将,语气柔和地问:“说起来,上将,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会做出这个选择。三个月的代理管家,这是一件非常忙碌的工作,以你的身份并不需要依靠这种方式来和我建立关系。”
一直在房间旁侧保持着安静的塞利安,此时不动声色地掀起了眼皮。
“你是帝国上将,还是世界罕有的‘至强者’之一。你是有资格和我提要求的,克莱门特。地位你已经不缺了,爵位、财富、资源,你想要的是什么?”
陛下轻轻歪了下脑袋,说:“花费三个月的时间来与我拉近距离,这对你来说并没有多么必要。”
克莱门特微微挑眉:“陛下,您为什么认为我不需要?”
上将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露出了一个笑容。然后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捏住叉柄与叉齿相交的位置。
格洛尔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手中握着的银叉缓缓地向上挪动,最后离开了自己的手心。
“如果您实在想要一个答案——”
叉子一转,带着薄饼被送到了他的嘴边。
镇西军统领主动与他对上目光,沉稳的声线里带着笑意,不紧不慢,让人无法辨别它的真假:“那就当我是在证明忠诚吧。”
证明忠诚?
当克莱门特为帝国平了最后一块土地时,没人会认为他还需要做这种证明忠诚的事。
格洛尔同样如此。
这么多年来,克莱门特上将就像一柄看不到但又十分顺心的利刃。遥远地飘于帝国边疆,素未谋面,却能猜到他每一个战略目标后的目的,如实地执行他的每一步计划,为帝国的统一带来了极大助力。
克莱门特上将如果有所欲求,凡是能给的,他都必然会给。他并不是一位小气的君主,对于功臣,他向来是很大方的。
优雅而完美的鹿角随着小皇帝的歪头一同倾斜,陛下眨了眨眼睛,忽然笑弯了眼。
“好呀。那——之后的日子就请上将多多照顾啦。”
*
“哒、哒、哒、哒。”
清脆的马靴声在王宫的走廊里响起。
“参谋长!”
“上将!”
“里斯蒙德上将!”
王宫里的人们都认识他。
无他,这名身着红黑制服大迈步走过的男人,正是诺伦兹卡帝国的统帅部总参谋长,里斯蒙德上将。
作为帝国仅有的三位上将之一,又是唯一留在帝都中央任职的人,里斯蒙德参谋长拥有着陛下的很多信任。
说他是陛下身前除去塞利安伯爵之外的第一人也不为过。
“诸位日安,辛苦了。”
里斯蒙德与王宫任职的人也大多认识,听到招呼,便也侧过头去,向他们礼貌颔首。
他的手上拿着两页报告。
它们普普通通,并没有什么非得由他亲自前往王宫,将其交给陛下的必要。
不过对于里斯蒙德来说,觐见陛下从来不需要寻找什么特别的理由。
轻车熟路地来到陛下书房面前,里斯蒙德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着装,确保仪容端正之后伸手敲门。
“叩叩叩。”
“吱嘎——”
书房的门自动开了。
门缝刚一出现,里斯蒙德就听到了书房内传来的声音。
“罗德尔给我送过很多副画了,我已经收藏了很多。这张你喜欢吗?如果喜欢,我可以把它送给你……”
是陛下的声音。
轻柔温和,像是天边最软的云,也像是四季最轻的风。里斯蒙德尚未进门,脸上就不由得露出了一抹笑意。
看上去今天陛下的心情不错。
不过,陛下这是在和谁说话?
不过下一秒,里斯蒙德就听到了一名男子沉稳的回答声:“多谢陛下。”
这个声音让里斯蒙德不由得一怔。
是的,他认识。
这是……克莱门特上将?
里斯蒙德眉头一挑,踏入了房间。
“日安,陛下。”
“你来啦,里斯蒙德。”
注意到他的到来,陛下回过头来,双眼弯弯地朝他打了个招呼:“日安。”
陛下今天穿了一身淡青色的高领毛衣,外边套了一件普通的米白色外套,手腕束着,不像平时所穿的大氅那么宽敞庞大。
衣服一搭,平时温温和和性子偏软的小皇帝,看上去便显得十分精神,让人一点也看不出陛下前一阵子刚生过病。
“您今天的气色看起来不错。”
里斯蒙德参谋长笑着走到了陛下面前,向他行礼。而后起身,才向陛下身后的两人逐个打了招呼:“日安,塞利安伯爵、克莱门特上将。”
“可惜还是得继续喝药。”
格洛尔叹着气从他手里接过报告。很薄,就三张。与他亲近的大臣将领们都知道他的身体情况,所以,“能用一页纸讲完的内容不要放到第二页”,已经成了他们的共识。
里斯蒙德对陛下熟悉地很,开玩笑地说:“看来塞利安伯爵最近把您盯得很紧。”
塞利安掀起眼皮,不缓不急地回答道:“听听你这话说的,里斯蒙德,陛下的药可不能缺。”
里斯蒙德耸了耸肩。他将目光投向在场的另外一人——克莱门特上将。
上将手上正卷着一副画作,里斯蒙德不懂艺术,turnip但他一看那熟悉的画风,就知道这画必定出自于帝国的知名画家罗德尔伯爵之手。
“这幅画的是晋衔仪式?看样子挺不错。”里斯蒙德说。
“是的,”克莱门特看他一眼,同时将手上刚刚卷好的画作放到桌边,“你懂画?”
“不是很懂,不过应该比你强一些就是了。”中年参谋长哼笑一声。
克莱门特嗤笑一声,没说什么。
陛下已经快速地浏览完了报告,随手将它放到一旁。
他听到了两人的聊天,好奇地抬起头:“里斯蒙德,你和克莱门特看上去很熟悉?”
“噢,是的,毕竟我是他与中央的直接联络人,”里斯蒙德瞥了一眼克莱门特,“不过,克莱门特上将,我还没追究你上次挂我电话的事情呢。”
克莱门特挑眉:“挂你电话?什么时候的事。”
里斯蒙德满脸不乐意:“就前几天!在你来帝都之前!”
克莱门特:“哦,那次,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当然就要把电话挂掉。倒不如说你一件事情给我打了三通电话,我能接起来就不错了,里斯蒙德参谋长。”
一边说着,他把格洛尔手边的报告放到了旁边的文件堆上,同时帮陛下取出了另一份文件,摊开在他的桌上。
里斯蒙德见到他的动作,面色一时间有些震惊。
“等等,克莱门特上将,怎么是你在给陛下拿文件?难道……”
“噢,对了,里斯蒙德,刚才忘记和你说了,这周克莱门特在做代理管家的实习工作,一整周都会待在我身边。”格洛尔向里斯蒙德解释道。
这话让里斯蒙德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上下打量着克莱门特,眉头紧皱。
“克莱门特上将的实力确实顶尖,这我没话说,可是其他方面……”他满脸怀疑地问克莱门特,“你以前照顾过人吗?”
格洛尔在今天之前也是这么想的。但是被上将服侍一上午之后,陛下算是完全改变了看法。
“你别说,里斯蒙德,克莱门特确实照顾得不错……他还通关了塞利安布置的初轮考核呢。”陛下笑道。
这话让里斯蒙德大为震惊,他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名。
陛下刚才说什么,通关塞利安伯爵考核的是谁,克莱门特上将?脾气在军部出了名的不服管教,在被陛下提拔成统领之前,年年能气走三任上司的克莱门特?会照顾人?
克莱门特瞥他一眼,随手给陛下倒了杯茶。他慢条斯理地说:“里斯蒙德参谋长,还请不要对我存在什么偏见。”
里斯蒙德:?
瞧瞧,这一到陛下面前,连“请”都会说了。
里斯蒙德郁闷地对陛下说:“陛下,我当时也应聘了您的代理管家工作,现在克莱门特上将都进观察期了,而我甚至没能得到初试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