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孺子问道:“两位要走?”
李观镜看向秦子裕,道:“他不走。”
秦子裕有些不放心,但李观镜已经轻快地翻身上马,冲两人略一点头,便调转马头往外行去。
徐孺子看着他的背影,有些迟疑道:“李世子好像与方才有些不同……”
“一定是想到橘络,心情不好,等他办完差事回来,我再去他家劝劝罢。”
徐孺子心有所感,感叹道:“都这么多年了……他是个重情义的人。”
“我也很重情义啊!”秦子裕强调。
徐孺子失笑:“不错不错。”
两人闲话间,那一人一马已经消失在视线之内。李观镜出坊后,带着侍卫很快便与陈珂会合,此时谢韫书已经坐到了马车里,众人向东出发,经春明门出城,一路往骊山而去。
今日亦是晴空万里,过了午后,外间竟然能感觉到到一丝暖意。侍墨在晒架里转了一圈,猛然想起还有一件冬衣没拿出来,便又进了卧房,不期然看见入画正坐在桌边发呆,不由埋怨起来:“公子不在,你倒偷起懒来了!”
“啊?需要做什么?”入画慌乱地站了起来。
侍墨抱着冬衣,没好气道:“我且问你,为何一上午都在发呆?”
入画抿了抿唇,靠近侍墨小声道:“你说……公子离开时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侍墨回忆片刻,理所当然道:“就是让我们照顾好自己啊,这有什么?”
“可是这次不是出远门,为何要这么说呢?”
“也难说,昨晚我听公子说过,最近有不少皇亲去骊山,指不定碰到哪个熟人,便被留下了。”
入画惊道:“你是说公子可能会在骊山别院过夜?”
侍墨点了点头,有些莫名:“别院常年有人打理,过去住一晚多正常?”
入画想了半天,总算想出理由,“可是公子明日要上值!”
“这事就不用你我担心啦,阿郎会安排好的。”侍墨抱得手酸,见入画说来说去也不来帮忙,气鼓鼓地往屋外走去。
入画呆了一瞬,尔后看向水漏,这会儿刚好是饭点,她连忙冲了出去。
厨下正在安排各院的饭菜,此事一贯由年豆儿负责,今日也不例外,她看到入画匆匆跑了过来,笑道:“公子今日不在,你怎么亲自来了?”
“我闲来无事,好心来给你帮忙。”入画说罢,看向那只墨色食盒,道,“我去送那个。”
“那个不行。”年豆儿摇了摇头,“夫人吩咐过,那要我亲自去送的。”
“我又不是外人,怎么你能送,我却不能去?”
年豆儿冷哼一声,道:“好啊,我们几个都是一起长大,你不过运气好些,分去公子的屋里成了头一等,今日就好来指使我了——夫人可吩咐过,二郎君病没好,不让人去打扰。”
“我就是想去折一支红梅而已,怎么会打搅二公子?”
年豆儿瞥了入画一眼,道:“你早说是为公子折梅花便好了,非得藏着掖着,传出去倒像是我在刁难人。”
厨娘纷纷来打圆场,有人将食盒菜摆好,推给入画,道:“这份齐了,你快去罢。”
入画拿到了食盒,心里松了口气,冲众人笑了笑,便出发往李照影的院子去。
守院的侍卫认得食盒,却不认识今日来送饭的人,拦下来盘问了几句,入画照旧用折梅搪塞过去,顺利地进了院子。
李照影被禁足,起居却不曾有丝毫亏待,因此对外说是休养,也没引起什么怀疑。院内侍女接过食盒,听入画说要折梅,便有人进去回话,过了片刻,临梅的窗户被支起,李照影往这边瞥了一眼,尔后点了点头,示意入画进屋。
这是入画第一回来这里,难免有些忐忑,这间院子都是李照影从江南带来的侍从,大家都说不上友善,入画顶着众人注视的压力进了屋,好不容易过了屏风,才感觉轻松了些。
李照影饶有兴趣地评价道:“你胆子不小。”
入画行了一礼,道:“今日冒昧来打搅,是希望二公子传信取消今晚的计划。”
“嗯?此话怎讲?”
“二公子答应过,绝不会伤害到公子!”
“不错。”
“但是今晚公子很可能会留宿骊山别院,若有人劫谢小娘子,公子一定会阻止!”
“你都说是’可能‘,难道我要为你的推测而让大家白跑一趟么?”李照影看着入画,冷冷道,“你知道骊山是什么地方么?要去便去,想走就走?”
“可是……”
“好了。”李照影不耐烦地打断入画,“我会传信让他们别对李观镜下手——你今天冒这么大风险亲自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入画抿了抿唇,坚定道:“公子的安危不是小事,我得当面得到你的保证。”
李照影嗤笑一声,不欲与她辩论,挥了挥手,道:“拿了梅花赶紧走。”
入画松懈下来,发觉手脚竟有些发软,她走了两步才想起道谢,便又回首行了一礼。
李照影沉沉看着她,不禁道:“这么为他,值得么?”
入画点了点头。
李照影挪开目光,不再多言。
入画来到院中,左挑右选,看中开得最好的那根枝头,亲自摘了下来,只是下树时一个不小心,让树枝在脸颊划了一道,虽说没流血,但是脸颊瞬间肿起了一道痕,看着便疼。
旁边帮忙的侍女要为她抹药,入画不敢多留,笑着婉拒后,便唤外间侍卫开门。此间事了,入画捧着梅花枝往回走的脚步都轻快了不少,只是这阵轻松没有持续太久,她刚转过院墙,便见前方有一人负手而立,正抬头看着探出墙头的红梅。
“啪”地一声,入画愣愣垂头,才发现手中的梅花落在地上。红色的花瓣洒落一地,盛放的梅枝像是瞬间枯死一般,陷在青石板之间。
不知过了多久,入画才找回身体的控制权,她抬起头,发现那人被声音吸引,也看了过来,于是入画开了口,声音却不像是自己发出,而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般,空洞而木然——
“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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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①节同时异,物是人非——曹丕《与吴质书》
②无复时人——梁任昉《述异记》,原文樵夫砍柴路上见童子下棋唱歌,以为只是一瞬间,等再提起斧头,发现斧柄已经烂了,回到故乡发现曾经同一时代的人都不见了。
第136章
室内一片寂静,除了屋顶雪融的滴答声,再也听不到其他。
李观镜思绪飘在远处,面无表情地发着呆,目光无意识地投向前方。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声轻微的“啪嗒”声打乱水滴的节奏,李观镜眼眸微凝,这才发现自己正看着那双纠缠在一起的手,下一瞬,又一滴水从高处落下,打在手背上。李观镜目光上移,从攒着泪滴的下巴掠过,落在脸颊那道伤痕上。
“齐骞,派人去拿些消肿的药膏来。”
门外应了一声。
这句话仿佛解除了不能说话的禁制,入画向前一步,跪倒在李观镜面前,恳求道:“公子……”
“住口。”李观镜淡淡道。
入画身子一颤,一时泪如雨下,却不敢再开口。
过了片刻,屋外传来脚步声,来人见到屋中情景,脚步顿住一瞬,转而重重踏了进来,颇有些赴刑场的决绝。
入画感觉有人来到身边,她连忙擦泪,只是不等她抬头,来人忽然怒喝:“早就知道不该信你,叛徒!”
“猜到你很难么?”李观镜冷冷抬眸,“年豆儿。”
侍卫伸手一按,年豆儿抵挡不住,跪到了李观镜面前,她不肯低头,狠狠地瞪着李观镜,道:“若不是这个叛徒告密,你如何能查到我?”
因为年欢的缘故,在李观镜察觉到府内有奸细时,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年豆儿,毕竟如果是兰柯院的侍女,墨香琴就不会是除夕夜之后被盗。有了怀疑的对象,暗卫稍稍查验,便坐实了年豆儿的嫌疑,而在此期间,暗卫发现兰柯院有人与年豆儿暗中通消息,因此李观镜隐而不发,就是为了引出兰柯院的奸细,所以今日年豆儿和入画在厨下演那一出根本毫无用处。
不过李观镜不会解释这些,而是问道:“为何投向李照影?”
“你当真是毫无良心,害死我姐姐,还敢来问我为何投向别人?!呵,不知午夜梦回,你怕不怕冤魂来告!”
不等李观镜开口,入画连忙辩解道:“不是公子害死她!我早和你说过,是她勾引公子不成,自己想不开死了!”
“那是他一面之词!我姐姐她还有……还有……”年豆儿本想说年欢还有孕在身,又如何会自杀?只是顾忌到屋里还有别人,终归还是将话吞了回去,道,“是你逼死了她!”
李观镜平静地问道:“在你看来,我该如何处置一个企图给我喂五石散的人?”
“你吃了么?你死了么?我姐姐死了!我找不到伤口,可是这不代表我不知道你们用了什么阴私手段去折磨她!”
李观镜默默看着陷入癫狂的年豆儿,有些疲惫地靠到椅子上,过了好一会儿,年豆儿呼吸渐渐平静下来,李观镜才开口道:“这些话出自李照影?”
年豆儿扬起下巴,坚定道:“大家都知道当时他在现场,这些都是他亲眼所见!”
年欢死时,李照影确实在,当时李观镜心神大乱,还是李照影帮忙处理后续事宜,只是没想到原来这一切都能在决裂之后被利用上,李照影与尹望泉的合作,或许也是源于那次说情罢。
“若论因果,你恨我,便该向我复仇,而不是盲目听从他人摆布。”
话已至此,年豆儿索性破罐子破摔:“我没读过书,斗不过你们这些满肚子诡计的公子哥,既如此,我为何不去求他人相助?二郎君说得对,迟早有你死的那天,不过在此之前,先让你痛不欲生才好!”
入画呆了一瞬,一把抓住年豆儿,急道:“你说什么?你们分明说要保护公子!”
年豆儿猛地抽出手,嗤笑道:“愚蠢。”
“同是被人利用,你以为自己很高明?”李观镜冷笑一声,道,“年豆儿,你与年欢姐妹向来不和,如今被人轻易蛊惑了几句,便觉得自己姊妹情深了么?”
“不和?”年豆儿想到往事,怔然片刻,点了点头,“是,我和姐姐的关系从来都不好,从我出生起,她一直觉得我抢走了她的东西,在家的时候,每每吃饭,她都要盯着我的碗,看我夹了多少菜。儿时打架,我总也打不过她,后来我渐渐长大,比她还要高了,她就开始服软不与我打,但是她还是时常会惹我生气,我有再多的心事,说给猫儿狗儿听,都不愿说给她……”说着说着,年豆儿眼中蓄满泪水,她抬眸看着李观镜,哽咽道,“她很是惹人厌,对不对?可是阿耶阿娘在府中做活的时候,是姐姐将我带大,我被人欺负,是她去为我出头,你看到我们不和,可是你能明白她是我唯一的姐姐么?”
李观镜愣住。
“你是高高在上的公子,自小身边有一堆人围着护着,阿郎夫人眼中也只有你一个,所以你当然不会明白!”年豆儿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只有同样无父母陪伴左右的二郎君才懂得!你夺走了我的姐姐,也夺走了他的谢小娘子,像你这样的人,总有一天要遭到报应!”
李观镜沉默了许久,才缓缓道:“原来如此。”
原来李照影就是这样说服了年豆儿。一切都比李观镜想象得要简单,年豆儿没有超乎寻常的智慧和坚韧,她只是……深爱自己的姐姐而已,于是当一个善于攻心的人罗织了一个合乎她推测的故事后,年豆儿便头也不回地扎了进去。
审问这样的人并不难。
“既然你觉得我用了什么阴私手段去折磨你姐姐——那么,你就去感受感受年欢曾经经历的审问罢。”李观镜漠然看着地板,声音清冷,“带下去,务必问出墨香琴的下落。”
年豆儿眼中闪过一丝恐惧,怒道:“李观镜!你以权势欺人算什么好汉!你不得好……”
侍卫连忙捂住她的嘴,将人强行带走了。
屋里只剩下主仆二人,年豆儿的挣扎声渐渐消失,可她的话却仿佛仍旧在屋内回响,那句未说出口的“死”直击心头,让入画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她看向李观镜,脑中一片混乱,但隐隐明白自己犯了什么错,不由喃喃道:“公子……”
这间屋子平日没有人住,只能保持勉强的洁净,自是不会有地龙炭火,呆久了,寒意似乎要透过冬衣侵入骨髓,李观镜拢住斗篷,疲惫地按了按眉心,道:“别跪着了,起来说罢。”
入画没有动,她垂着头,一时不知该如何说。
李观镜见半晌没有回应,放下手,睁眼看向入画,耐着性子道:“他们答应了你什么?”
入画头垂得更低,声如蚊蚋:“说……说是事成之后,公子做亲王,郡王是……是太上皇……”
李观镜一时难以置信:“这样的鬼话,你也信?”
“我开始不信!可那时公子在钱塘蒙冤的消息传了回来,二公子说是因为银钱被发现了,要不了多久,他们的私兵也会被发现,届时郡王府会被满门抄斩。”入画说着,又抹起了眼泪,“奴没了主意,又不敢和别人讲,只能答应做他们的内应,想着有朝一日等他们成功了,公子便再无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