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十分惊险,是这样么?”
李观镜不愿多提,只道:“尚可。”
谢皓此人偏生没有眼力见,又问:“你是怎么被圣人赦免了啊?”
李观镜决定引开他的注意力,反问道:“你认得谢清昼么?”
“当然认得!你见过他?”谢皓更加兴奋,连忙问道,“堂哥出家了!你见他的时候,他可剃度了?”
李观镜有些惊讶,但是回想当日情形,又觉得谢皎出家是在意料之中。
谢皓见对方不答话,忍不住继续道:“清昼堂哥住在武康,你们怎么会遇见?”
李观镜醒神,顺势将话题扯了回来:“他来见我,是为了韫书的婚事,柴校尉凯旋在即,我们还是快些送韫书去骊山避寒才好。”
“那倒也是。”谢皓眨了眨眼,道:“那……世子想哪天出发?”
李观镜露出犹豫的神色:“若是明日动身,委实有些匆忙,可后日要上值,再要等到休沐,不知耽误多少功夫……”
谢皓果断道:“明日,就明日!我们肯定能收拾好,一早就出发,保证宵禁之前回到长安!”
李观镜笑道:“好,我会安排好宅子周遭的侍卫随从,不过韫书表妹贴身伺候的人,只能劳烦你了。”
“这是应该的!我这就回去安排!”谢皓立刻起身,刚走了一步,又忍不住看向李观镜,道,“等他日得了空,我再来与世子详谈江南啊!”
李观镜嘴角抽了抽,不过还是保持礼貌的微笑,点了点头。
送走谢皓后,李观镜在前厅坐了会儿,直到在心中将计划过了一遍又一遍,确保万无一失了,才起身往后去,他刚转过一道门,便有暗卫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边,低声道:“公子,有动静了。”
“嗯。”李观镜不动声色地吩咐道,“不必打草惊蛇,先看住了。”
暗卫领命退去。
李观镜缓步行到后院门前,略站了片刻,忽然感觉冷得很。早间阳光还亮得刺眼,这会儿不知被乌云逼退到了何处,寒风瑟瑟,卷起衰草枯杨中的积雪,铺天盖地地飞来,让人一瞬间觉得有些窒息。
是幻觉。李观镜闭眼垂首,暗自告诫自己。心定之后,那些雪果然没有砸过来,但是身后却有很轻的呼吸声靠近。
李观镜缓缓睁开眼,眼前景色萧瑟而平和,回头看去,却是万物逢春的美景。
来人温和一笑,一个“镜”刚出口,李观镜猛然将人拉到一边,带着他进了方才暗卫藏身的小隔间。隔间里满满当当地摆着为前厅接待客人所预留的椅凳,两个成年男子进入其中,顿显逼仄,尤其是在李观镜关上门后,两人相对而立,相隔不过半尺。
昏暗的屋子里,视线不太清晰,其他感官顿时变得敏锐,杜浮筠深深吸了一口气,李观镜顿时觉得燥热,他垂头躲开目光,定睛一看,才发现杜浮筠竟然穿着一身胡服短袍,不由问道:“怎么如此装扮?”
“我还在禁足,不能正大光明来看你,本想入夜才来,又担心扰你休息。”杜浮筠看了看自己,问道,“看着很奇怪么?”
“不奇怪,只是没见过。”
这几日,李观镜一直在暗中打探东宫的消息,可是宫中半点口风不露,此时见杜浮筠神色如常,才稍稍安心些,他快速瞥了杜浮筠一眼,由衷赞美:“人好看,穿什么都好看。”
杜浮筠眉头微动,忽然道:“镜天今年二十有一。”
“不错,怎么了?”
“有人说你像十六七岁的少年郎么?”杜浮筠见李观镜神情有些呆滞,扬唇一笑,“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
李观镜茫然一瞬,转而想到前面两句,“嘶”地一声,抬手就要去教训眼前的登徒子,只是他忘记杜浮筠的功夫不在元也之下,两人肢体刚纠缠上,李观镜便被扭着转了个身,下一刻,他被压到了门板上。
杜浮筠欺身上前,李观镜头皮一炸,正要挣扎,却听杜浮筠在他耳后低声问道:“府中有奸细?”
李观镜瞬间冷静下来,“嗯”了一声。
杜浮筠放开他,左右看了看,李观镜见状,点了点头,他才问道:“怎么回事?”
“我将墨香琴送给了赵王,可是却被人偷了。知晓此琴来历的人不过寥寥,除去你,就只有一起守岁的人了。”
除夕夜那晚,李观镜去郡王夫妇房中守岁,闲谈之间,郡王妃问起他前些时日去赵王府的经过,李观镜便将自己赠送墨香琴的事说了,郡王夫妇虽不知墨香琴上的血迹,却知晓此琴与傅启叶的关系,而傅启叶与李福一道死于流匪之乱并非隐秘,当年很多人都知道,因此郡王妃免不了埋怨了两句,道李观镜不该送这般不祥的礼物,尔后郡王岔开话题,这件事便不了了之,李观镜也不曾放在心上。
直到初三那天李未央到来。
大户人家有别人安插的耳目并不奇怪,但这类人通常不会与主人家太过接近,所以李观镜一开始并没有往家里怀疑。
“那天,除了阿娘屋里的侍女,还有侍墨和入画。”李观镜叹息一声,“我不希望她们任何一个人有问题。”
杜浮筠温和地看着他,顿了顿,忽然抬手捏了捏李观镜的耳垂,安抚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不要为站在你对面的人而难过,你还有我们。”
李观镜笑了笑,不由道:“你好像很豁达,那我倒有些好奇,你会为何而难过?”
“英雄迟暮。”杜浮筠淡淡道,“物是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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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①李畋(tián)——中国花炮祖师,唐朝人。
②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阮籍《咏怀八十二首》,前面两句是“昔日繁华子,安陵与龙阳”,安陵君是安陵君是楚宣王的男宠,龙阳君是魏安釐王的男宠,咳,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龙阳之好”起源。
第135章
节同时异,物是人非。
李观镜看着院中众人,忽然明白了这句话的悲哀。
当初给院子取名“兰柯”,是谐音“南柯一梦”,寓意这方天地是他酣然入梦的乐土,院中人自然也是他可以畅所欲言的心腹,可如今李观镜却再也无法与她们赤诚相对。没想到到了最后,这院名却朝着另一个谐音而去——此番离开,再归来时,他便成了所见“无复时人”的烂柯人。
“公子?”侍墨见李观镜神色复杂,好奇地问道,“你在想什么?”
李观镜醒神,温声道:“我不在的时候,你们照顾好自己。”
“啊?”侍墨没打听明白,只是没等她问出口,人已经果断离开了。
李观镜刚到前厅,便听一声怪叫,紧接着一个黑影扑了过来,他连忙躲过,顺势抬手挡住下一波攻势,道:“时辰有限,抓紧。”
秦子裕立即控诉:“明明是你约我去延寿坊,现在倒嫌我碍事了!哼!为了你,我一夜没睡好觉,更鼓响第一声就跑出来了——负心人!你就这么对我?”
李观镜满脸真诚:“今晚要赶回来,真的不能耽误了。”
“好罢。”秦子裕撇撇嘴,与李观镜一同往外走,两人上马后,秦子裕忍不住道,“你和徐孺子何时变得这么熟?我三个月前定马鞍,他到现在还没开始做,倒是你要的马鞍,一天就给我找出来了。”
“你是定做,我买现成的,自然快了。”
秦子裕高深莫测地摇了摇手指:“才不是,他开始听我说送人,并不愿卖给我,但是等我说你要买,他立马答应了,要不是你早和我说了要亲自去拿,他还要送上门来呢!”
李观镜注意着陈珂安排侍卫,便没有那么多心思分给秦子裕,直到听到这里,他不禁有些奇怪,问道:“送到我家来?”
“对啊。”秦子裕摊手,“这不是很明显么?他想见你。”
李观镜沉吟片刻,了然道:“我明白了。”
“我不明白。”
李观镜没有多说,直接驱马向前:“出发。”
延寿坊虽与西市毗邻,但因距离皇城很近,且地租比起东城要便宜许多 ,所以这里住了不少官人,大大小小的宅子可谓将坊间挤得满满当当。
徐孺子的住处距离坊门尚有些距离,为避免引起骚动,李观镜令陈珂带着一半人先去谢府接人,剩下一半侍卫则等在坊门处,他单独与秦子裕进坊。
秦子裕听到这个安排,登时感觉到压力,一路行去,看谁都像刺客,就在他全神贯注之时,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惊得秦子裕差点从马背上跳起,他回头看去,却是李观镜,不由抱怨道:“你要吓死我啊!人在旁边,有事直接说不成么?”
“我叫你了,是你没听见。”李观镜好奇地往四周看了看,问道,“你在找什么?”
秦子裕一阵心塞,十分哀怨地盯着李观镜:“我在找刺客。”
李观镜愕然,面对忽然捧上的真心,他忽然感觉有些愧疚,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道:“开春之后便要科考了,你准备得怎么样?”
“是兄弟就别谈这个!我好不容易松散两天!”
李观镜笑道:“你们家要求也太高了,以门荫入仕又如何?”
“考科举是我大哥的执念,你又不是不知道,算了不提了,前面就到了。”秦子裕眼睛开始发亮,他忍不住搓了搓手,期待道,“虽然我的马鞍还没进炉,但看图解解馋也是好的!”
马蹄哒哒向前,经过一户户人家,很快到了小巷的尽头。李观镜在徐孺子家门前下马,草草扫过一眼,看到破旧的灯笼已经换成崭新的两盏,便收回目光,与秦子裕一道站到门前。
“徐大家!我们来了!”秦子裕一边敲一边喊。
门很快被打开,不同以往,这次却是徐孺子亲自来开门。秦子裕有些惊讶,问道:“徐大家,你的徒弟呢?”
“在后面做工呢。”
徐孺子是个好脾性,从不自恃身份,活得豁达随意,想来随着年纪越来越大,心态性格对于相貌的影响就越大,李观镜看着眼前的人,完全无法将他与徐不明联系到一起。徐孺子相貌与十三年前变化不大,院里的摆设也没多大区别,或许那棵大树长高了些,可是李观镜看不出来,他站在院中,一时有些恍然,仿佛回到了十三年前。
可能唯一的不同是现在并非槐树开花的季节。
徐孺子取出马鞍,放到树下的石桌上,道:“李世子来看看是否合心意。”
李观镜回神,上前略看了看,问道:“多少钱?”
“承蒙不弃,徐某想赠送此鞍给世子。”
秦子裕惊道:“为何赠予他?明明我更爱马鞍!”
徐孺子忽然正色,冲李观镜深深一揖,道:“多谢世子救命之恩。”
李观镜先前听秦子裕的话,便猜到徐孺子是谢自己在颍州救阎惜,因此并不惊讶,只伸手扶起他,温声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今日我来是诚心买鞍,不为挟恩图报,所以还请徐大家如实报价便好。”
“我谢世子并不止为此,还因为世子担起了不属于你的责任,履行了当初许下的承诺。”
秦子裕不解:“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李观镜也是片刻茫然,何谓不属于他的责任?他又许下了什么承诺?徐孺子与李观镜之间的交集唯有阎惜而已,李观镜想到阎家,难免想到除夕夜的另一件事,不由惊住:“你如何知晓?”
“市井小民,道听途说。”
当得知圣人要连坐后,李观镜立刻派人送信去颍州,此事十分隐秘,没想到却被徐孺子知晓,李观镜看着马鞍,心知不能让徐孺子与自己两清,便道:“既如此,不如徐大家允我一诺。”
徐孺子知晓给一个承诺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他本心不愿与权贵牵扯太深,迟疑片刻后,问道:“所为何事?”
“当这个世间没有李观镜此人存在。”
徐孺子一愣,转而明白李观镜的意思——为他保守所有的秘密。这并不是难事,徐孺子道:“理该如此。”
李观镜笑道:“这便够了,若徐大家还要报恩,不如帮我将马鞍换了罢,我没带随从进来,自己实在换不好。”
秦子裕附和道:“这个主意好,虽然不知道阿镜如何救了你的命,但你该收钱还是收钱!郡王府不差这点银两,倒是阿镜如今是朝廷官员,你这鞍太贵重了,贸然收下,恐怕会落人以口舌。”
“这……”徐孺子还想再争取一二。
“就这样!”秦子裕与徐孺子熟悉,一手夹起马鞍,一手挽着他的胳膊往外走。
李观镜没有跟出去,他在原地站了片刻,然后缓步来到了榕树下,抬头看去,树枝上那道引元也去朗家的红布条还挂着,不过这会儿浸了雪水,无法再迎风飘拂。
秦子裕回头要叫李观镜,却见他呆呆地看着槐树顶,猜测李观镜这是触景生情,想起橘络了,便冲徐孺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换马鞍的活最终还是落在秦子裕身上,不管怎么说,这匹马属于他最好的朋友,秦子裕要自己亲手勒好所有的绑带才能放心。徐孺子插不上手,只能在一边指点几句,两人搭配起来,很快便换好了。
秦子裕不知该不该在这时候去打扰李观镜,他正犹豫间,院门却从里面被打开,李观镜沉着脸走出,看上去心情不算太好,接过缰绳,淡淡道:“多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