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也跟着叹了一声,他和谢翊之都知道此事到底有多难。
离开郡王府后,谢翊之孤身前往城门口等候,元也则带着车马去朗家接人。在经过杜府时,元也往那边瞥了一眼,只见前门紧闭,门口罗雀,不过门前并没有守卫。元也记得李观镜被禁足时,郡王府门前还有金吾卫查岗,他不知道金吾卫守门的标准,不过希望这里没人守着,是因为杜浮筠的情况不如当初李观镜那般严重。
过了杜府,再行过几家大户,便来到了朗府门前。
元也看到院门便恨得牙痒痒,上次自己差点丢了小命便也罢了,这郎詹在答应放人之后,竟然还在背后放冷箭,若不是谢翊之足够幸运,后果当真无法想象!元也没让谢翊之跟来,也是因为他实在是心有余悸。
这仇迟早得亲手报了才算完事,元也暗自想道。
朗思源确实履行了对李观镜的承诺,虽然交人交得不情不愿,不过好在最终朗思语还是顺利地登上了郡王府的马车,除了那个一直跟着的嬷嬷,再没有第二人陪在左右。
队伍到了城门边便停了下来,嬷嬷不明所以,掀开门帘看去,正见到谢翊之与元也行到一处,她难免一惊,这才知道眼前的“李世子”恐怕是五台山那位少侠冒充!
这两个人果然没死,甚至还将自家小娘子骗了出来!嬷嬷连忙放下帘子,一回头,撞进一双冷漠的眸子里。
朗思语这几日精神好了许多,威胁起人更加有力:“知道紫云的下场么?”
嬷嬷不禁一个哆嗦,低头道:“娘子放心,奴绝不多言。”
朗思语淡淡道:“我自然相信嬷嬷,否则也不会带你出来了。”
嬷嬷垂着头,恭顺而谦卑,却并不是领情的模样,即便相伴十余载,亦是如此。
半个时辰后,车行至山下,元也跳下马,敲了敲马车门,问道:“里面的小娘子准备好了么!”
“好了!”朗思语喜笑颜开,戴好帷帽,从马车中钻出,道,“外面的小郎君!我们从哪里上山啊?”
“唔……”元也挠了挠头,看向谢翊之,问道,“你觉得呢?”
谢翊之笑道:“不如走香客的路。”
“好,听你们的!”
侍卫留在山下,元也领着朗思语走上石阶,谢翊之护在她右侧,朗思语时而与元也插科打诨,时而与谢翊之言笑晏晏,如同寻常人家的兄妹一般相处,看得嬷嬷眼睛都直了,她无法明白为何朗思语与这二位郎君相识不久,却比对待朗思源还要亲。
片刻之后,四人进入弘福寺,穿过大雄宝殿,来到香院里。冰天雪地里,有白衣禅师在诵经,他悲悯地看待众生,目之所及,人人平等。
直到他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神色忽然便有了变化。
朗思语的目光藏在帷布之后,只能朦胧感觉到云心偶尔瞥过来的目光,她急切地想要上前,元也好说歹说才将她劝住,等到一卷经讲完,香客纷纷散去,元也才放下手。
云心垂首,缓缓整理着经卷。
朗思语提着裙子小跑过去,帷布轻荡,间或露出瘦削的下巴,她站到云心面前,雀跃道:“云心云心,我来看你了!”
云心面容平静地站起身,两人相对而立时,朗思语就从方才的俯视变成仰面,可是离得这般近,却仍旧看不真切,朗思语便拂开了帷布。云心本来带着浅淡笑意,正要说话,蓦然见到朗思语的脸庞,眉头登时蹙起:“你怎么……跟我来。”
朗思语回头冲元也做了个鬼脸,轻快地跟着云心走了。
嬷嬷抬脚要跟上,元也拉住他,道:“小娘子病情反复,让禅师安静为她诊治一二罢。”
“奴……”
“我们去吃斋饭。”谢翊之道。
嬷嬷看朗思语离开,眼见是郎才女貌,耳中却回荡着紫云的惨呼,她最终还是没有答应,而是道:“奴想去上香。”
元也主要不愿意让嬷嬷去打扰朗思语,至于嬷嬷去做什么,他并不在意,于是点了点头,道:“那我俩去了。”
嬷嬷独自朝着前殿大佛跪下,心中祈求神佛保佑——紫云听从郎詹而背叛朗思语,然后她被朗思语杀了,郎詹根本就来不及救,那嬷嬷自己呢?她如今的行为其实就是在背叛郎詹,若是事情败露,朗思语便是想救,她也没那个能力。
“何况小娘子本来便是恶鬼,她又如何会救我?”嬷嬷喃喃道。
“好久没有下棋了,云心,你陪我下一盘好不好?”朗思语说罢,没听见回应,她回头看向翻箱倒柜的云心,问道,“你在找棋盘么?”
云心转过身来,手上多了一本书:“在找医书。”
“哼,我方才说话,你都没听么?”
云心投来责备的目光,不答反问:“你的身体是怎么回事?”
“哦,这个啊……也没什么,家里让我嫁人,我不愿意,就犯病了。”
“说谎,你没有服完最后七天的药。”云心叹了一声,行到桌边,示意朗思语过来诊脉。
朗思语气道:“我家里让我嫁人,你都不问嫁给谁么?”
云心温声道:“想来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
“你这么想?”朗思语坐到云心面前,伸出洁白无瑕的右手,在云心抬手之际,她扬唇一笑,道,“前些天,我杀了一个人,就是用这只手。”
云心手一顿,抬眼看着朗思语。
“我本是天地遗弃之人,天生的坏胚子,你还要不要救我?”
云心手指落下,搭在朗思语的右腕上,过了片刻,感觉到朗思语脉象渐渐平和了些,他才问道:“为何杀人?”
“我亲眼看着我哥杀了元郎,而我爹则杀了谢郎。”
云心提醒道:“他们还好好活着。”
“我知道,我现在知道了,但是当时不知道。北峰顶上终年积雪,可是我却总觉得热,觉得生气——山上太单调了,每日所见都一样,甚至每个人见到我所说的话都一样,我那时想,总有一天,我会被这样的单调逼疯,直到遇见了你们,那个灰白的世界才有了色彩。可是那天……”想到当日的情形,朗思语的眼神渐渐有些迷乱,“看到他们俩跌落墙头后,我再也睡不着,心头好像有一团火在烧,让我焦躁无比,唯有那个叛徒的血才能稍稍浇熄它,所以我就动手了。”朗思语看向云心,怔怔地问道,“你会怪我么?”
云心未置可否,只问道:“那人是谁?让我为他诵经超度。”
“不要为她,为我诵经罢,云心。”朗思语喃喃道,“我也快死了。”
“我会救你。”
“可是我要嫁人了,你现在救我,嫁了人,我还是会死。”朗思语微微倾身,问道,“你能带我走么?”
云心沉默不语。
朗思语等了片刻,终归是失落地坐了回去,云心的拒绝在她意料之中,只是眼泪还是忍不住落了下来:“风吹幡动心不动,是……风动……云心,你合该成为高僧,而我……则是被佛厌弃的女妖精,将来要去地狱受刑,洗清这一身业障才好。”
“别这样说自己,我会留下来,直到将你的病治好为止。”云心抬眸,认真道,“至于你犯下的错,只要往后行善积德……”
朗思语擦去泪,倔强地打断他:“我没有错。”
云心叹息:“朗施主,你果真如此认为么?”
朗思语第一回发现云心对于自己是如此不同,若是眼前换做别人,她早已拍桌砸杯了,可是面对云心,哪怕他说的话不遂自己的心,朗思语仍旧是乖乖坐着。
云心起身取来笔墨,朗思语自觉接过墨锭,浇了点茶水,轻轻在砚台上研磨起来。云心落笔轻快,白纸上很快便写满了半篇药材,朗思语一手托腮,一手研墨,看着云心,渐渐有些出神。
云心垂着头,神色淡然,脸颊却渐渐红了起来。
朗思语抿嘴一笑,道:“云心,你不带我走,那就为我留在长安罢,只要能在想见你的时候看见你,我就心满意足了!”
“朗施主莫要说笑了。”云心温声道:“贫僧四海为家,等长安事了,便该重新出发。”
眼前的一瞬如斯美好,但终究只有一瞬而已,如论如何努力,不是自己的,注定留不下来。朗思语笑意消失,她放下墨锭,道:“你还记得昙花的故事讲到哪里了么?”
“花神被贬为一生只能开一次的昙花,男子被送去出家,并且忘记了前尘,忘记了花神。”
“不错,韦陀忘记了花神,可是,花神却从未遗忘。”朗思语怅然道,“花神改变不了一年只能绽放一次的命运,但她可以选择在何时开花。每年暮春时分,韦陀都会下山来为佛祖采集朝露,于是花神便选择在这时开放,将积攒一年的美尽情展示在韦陀面前。
“可是韦陀的目光却从不为她停留,韦陀他……他忘记了前尘,因而心无杂念,他本来便是聪慧之人,潜心修习之下,佛法渐渐有所成,可是学得越好,对于凡尘的眷念就越少,千百年过去,韦陀再也没有花神来——他在往前走,越走越远,花神只能无望地守在原地,守着他们曾经的美好,死也无法释怀。”
云心停下笔,道:“若是花神放下执念,再度回归天庭也不无可能。”
“若是能如此轻易放下,她又怎么会被贬为昙花呢?”
两人俱是意有所指,话题早已偏离了昙花,来到了朗思语身上,云心默然,他不能回应朗思语的心意,唯有尽力治愈她而已。云心垂头看去,墨迹已干,他将纸折好,放到朗思语面前,道:“以此法服用,三日之后,贫僧会上门为施主诊治,现在贫僧还有些事,失陪了。”
朗思语见云心起身,显然是要出去讲经了,她将药方攥如手中,唤道:“云心!”
云心脚步微顿。
“别去我家,也别让任何人知道我来找你的事。”朗思语来到云心背后,犹豫许久,终究下定了决心,“你有自己的道,这很好,往后你也要坚持心中的理想,一直一直地走下去,总有一日,你会成为和玄奘法师一样的高僧!而我……你不用担心我的病,长安有最好的御医,他们会治好我。今日来弘福寺,一是许久未见,想来看看你,另外……我想来与你告别,从今以后,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会不再想你,会找到属于我自己的路,所以你可以安心忘记我,不要心有负担。”
“朗施主……”云心身形微动。
“别回头,别让我反悔!”
云心眉头微蹙,顿了片刻,轻声道:“走罢,我送你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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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风吹幡动心不动——取自《坛经》:“时有风吹幡动。一僧曰风动,一僧曰幡动。议论不已。惠能进曰:‘非风动,非幡动,仁者心动。”
昙花的故事是98章的后续,仍旧取自传说。
第133章
元也回到兰柯院时,暮色刚刚降临,侍女们纷纷迎上来,他分不清谁是谁,便高冷地冲她们点了点头。
“公子,今晚有家宴,快些换身衣服去罢。”
“等等。”元也说罢,将目光投向自己所住的厢房,那里没有点起烛火。
入画顺着看过去,道:“这位元郎君一直没出门,不过送去的饭菜都吃过,这会儿应当还在屋里。”
元也“嗯”了一声,径自走过去,他轻手轻脚推开门,没想到李观镜早已经醒了,正靠坐在榻上,手搭在面前的小桌上,松松地捏着一张纸,目光却投向别处,也不知在想什么。
元也走近,发现那是一张信纸。
李观镜木然抬眸,见到元也,眼神软下来,他摘下面巾,问道:“怎么样?”
元也摇头叹气:“去的时候欢天喜地,回来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肯说,想必是云心拒绝了。”
“也算意料之中,希望朗家妹妹能看开罢。”李观镜折起纸,回头看向门口,奇道:“翊之呢?”
“留在弘福寺。”
临行前,云心问及紫云一事,元也他们觉得奇怪,细问之下,才知道紫云已经死了。谢翊之心知物伤其类,不管嬷嬷之前保守了多少秘密,现在肯定不再可信,因此为了保护云心,他与元也商定后,决定留下去。
李观镜知道人都没事就行了,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起身道:“我出去一趟,有事你叫侍墨。”
元也原本有些颓丧,这会儿见李观镜恍惚着要离开,不禁直起身子,问道:“你去哪?”
李观镜停下脚步,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道:“算了,也不必去。”
“你在说什么?”
李观镜垂头看向信纸。
元也上前一步,从他手中扯过信,草草扫过一遍,便明白了李观镜心情低落的原因。不过令元也意外的是,信中的官人名号对他来说竟有些熟悉,于是多问了一句:“姚歌行是谁?”
“都水监丞,这次一同往江南去的同僚。”
“哦!我想起来了!是不是那个陪你一道去会稽的人?”
李观镜有些惊讶地看向元也:“你知道他?”
“知道啊,在刺史府受审的时候,他们说你去山阴的那天晚上,有人将账簿送到姚监丞的案头。”说到此处,元也不由一惊,他再次拿起信,细致看完后,不由讶然,“原来是他自说自话,根本没有送账簿的神秘人!”
“那时候去会稽,是他自告奋勇陪我去,我感念他倾力相助,只觉此人做事稳妥,行止舒朗。”李观镜自嘲一笑,“原以为我和他会成为朋友,没想到兜兜转转,最后竟会查到他头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