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观镜身后的侍卫登时起了一阵骚动,显然有人已经认出了“贼人”是谁。
李照影继续道:“我早说过我不想做,是你们逼我,那老贱人疯了,就换成你爹来,哈哈!想做国丈?做他的春秋大梦去罢!”
朗思源脸彻底黑了,他抬起手,正要说什么,谢韫书忽然开口:“当真是你么?”
少女的声音不大,却叫所有的癫狂和怒意都停了下来。
朗思源皱起眉,有些诧异地看向谢韫书。
“当初听大表哥说思语中了永夜之毒,我便在想,恐怕并非是虎毒食子。”说到此处,谢韫书顿了片刻,尔后笑着摇了摇头,“不对,一切都不对,你我的本意并非如此,可一路走来,却须得以初心粉饰太平才行,好像闭目不去看那些死去的人,就可以一直向前,走到自己希冀的终点。”
李照影脸色发白,咬牙道:“不是我,是郎詹要她死!”
“那你如今想要怎样呢?你带着身后那些人——他们为何追随你?是因为太妃和朗将军的筹谋罢,可如今你敢告诉他们,你就要抛弃他们么?”
此话若是由别人说起,李照影的追随者想必不会相信,但现在说话的是谢韫书,那群蒙面人俱面面相觑,再看李照影阴沉的脸色,一时心里都没了底。
“方笙死了,思语死了,今日又有那许多侍卫死在外边,韫书命轻福薄,承不起这么多条人命,今日即便没有朗将军设伏,我也不会跟你走,你不如放了少夫人,就此离开罢。”谢韫书平静地说道。
听到此处,朗思源蓦然惊醒,不禁挑起了眉头。
李观镜忙劝道:“思源,今日之事不可闹大,否则深查起李照影的身份,你们朗家也无法善终。”
“已经回不了头了。”朗思源扯了扯嘴角,“我府中虽非铜墙铁壁,却也不是这群乌合之众能轻易混入的,你道他为何能深入内宅找到这里?”
李观镜确实不明白,但更加不解这与朗思源回不回得了头有何干系。
朗思源转头看向他,忽然问道:“你猜圣人为何忽然要推北衙禁军改制一事?禁军势大,第一个冲击制约的是谁?”
十六卫之首,左卫。当日柴昕男扮女装的事差点被朗思源当众揭露出来时,李观镜就知道郎詹对北衙禁军很是忌讳,却原来禁军的崛起本身就是冲着左卫而去么?
李观镜问道:“可是圣人为何要这么做?”
“因为他早已知晓江南那些事,只是碍于左卫势大,迟迟不便发作——所以现在你知道是谁帮助李照影进来了么?”说到此处,朗思源有些感慨,叹道,“小昕不在长安,否则我们也不必如此一败涂地,不过作为朋友,我却又庆幸她如今不在,否则……”
否则柴昕的身份早已被拆穿,柴宣有欺君之罪,禁军改制的事必然要被搁置,圣人也一时失去了掣肘左卫的利器。
朗思源顿了片刻,忽然偏了偏头,似是在听什么声响,不等李观镜细看,他蓦然摆了摆手,架在谢韫书肩上的刀纷纷撤去。李观镜有些惊讶,就连李照影也有些茫然,犹豫一瞬后,也撤去了那些刀剑,只是自己手上的匕首没有放下,用以警告冯氏勿动。
“终局早定了啊……”朗思源看着天,喃喃道,“那么,就让我最后任性一次,履行一个哥哥该有的责任罢!”
话音刚落,破空之声响起,紫檀木弓射出一道箭影,带着啸声从院墙之上飞出,径直没入李照影胸口之中。
李照影向后一个踉跄,虽被重伤,却仍有余力将匕首高高举起。
朗思源扬声道:“带谢韫书——和李世子离开!”
李观镜这才从惊愕中找回了身体的控制权,眼看着谢韫书要冲出去,李观镜连忙拉住她,这时候,有侍卫上前来拉扯,两人不自主地拽向门口。
见此情景,李照影迟疑一瞬,手中匕首终归没再挥下去。
冯氏见机,连忙连滚带爬地脱离了他的控制。
李照影却顾不得他人了,他的身子直直向后倒,眼睛却一直盯着谢韫书,万般不甘、留恋,在李观镜带着谢韫书消失在人群中后,终于化作了释然,凝固在他的眼眸中。
喊杀声在身后响起,谢韫书不自主被带着向前跑,再也没机会回头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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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院墙头看了片刻,见此情形难免讶异,不过这样也好,否则他
第158章
左卫将军府因引发民众骚乱被闭了府,郎詹和朗思源都被关在其中反思,但事情并未就此结束,因为动乱那天,郡王府次子李照影死在了朗府里,金吾卫当场搜查凶器时却搜出了禁物。
二月初八这日,圣人下旨审理江南河工银贪墨案,李观镜那份被压了许久的奏疏终于有了用处,再加上大理寺少卿束凌云也提供了江南河工银贪墨案的账簿证据,此案正式移交给刑部主理,很快便确认郎詹和余杭郡王府太妃是幕后主使。因李观镜前期查案有功,且郡王李缘对太妃在江南所为并不知情,圣人只治其失察之过,革去李缘卫尉卿之职,保留郡王世袭爵位,李观镜上交工部鱼符,只保留中散大夫虚职,待他日去余杭郡后再定官职。而太妃因已疯癫,死罪可免,被关入京兆尹衙门里不得释放。
比起郡王府的遭遇,朗家的处境显然要差得多,家中男子尽皆下狱,女子和孩童被关在府里,由金吾卫看守,等到三司会审之后定罪。不过明眼人从这几日圣人的态度来看,差不多能推测出朗家的结局——主谋或许会重判,但圣人并不愿连坐。
杜浮筠如此评价:“陛下近日身体不好,开始变得心软,哪怕看到废太子的遗物,也没有先前那般执著了——对了,郡王这几日还好么?”
“阿耶本身就是要走的,这几日陆陆续续运了些行李,家里已经空了一半了,反正到了江南也不可能再继续做卫尉卿的事,所以倒不是很在乎这个位置,何况这已经比我们原先预想得好太多了,确实像你说的,陛下现在心软了不少,只是……”李观镜惆怅地拔下笔尖脱落的毛,叹道,“照影的尸体要不回来,他心里还是有些难过,觉得对不起姑母。”
杜浮筠问道:“万年县令不肯通融?”
“倒也不是,让我们再等等,但即便将来要回来了,也无法正大光明入祖坟。”
杜浮筠沉默许久,道:“其实这些对他来说都不重要了,只是劝慰生者而已。”
李观镜想到杜浮筠父母的遭遇,不由停了笔,抬眼去看他。
杜浮筠有所感,从远处收回目光,向李观镜笑了笑,扯开话题问道:“元也他们怎么样了?”
李观镜摊手:“快马给五台山送了信,但是没有回复,估计他们还在路上。”
“行马车的话,确实需要些时日,不过以后都在江南,相见就容易多了。”
“是啊,但眼下想那些还早。”李观镜垂下头,一边顺着杜相时的描述在地图上描画寻找巫医的路线,一边感慨,“跟你们一家子相比,我快要成大字不识的人了,明明好些字写得那么好看,偏偏我认不得是什么。”
杜浮筠失笑,安慰道:“你不惯看我二哥的字,所以有时候写得潦草了些会不好认。”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间或由杜浮筠来为李观镜辨别文字,地图画得倒也快,不过小半日的功夫,已经完成一大半了。
李观镜揉了揉脖子,正在犹豫是先吃午饭还是继续画,侍墨来敲门,道:“公子,前院来回,说方神医来了,这会儿在前厅等着。”
“方欢?”李观镜沉吟一瞬,道,“侍墨,将人请到这里来。”
侍墨领命而去。
李观镜转头对上杜浮筠疑惑的目光,解释道:“他要走了,可能是来告别,我刚好有些事要拜托他,劳你帮我接待片刻。”
杜浮筠了然,点了点头,道:“你去罢。”
李观镜捏了捏他的手,尔后才披了斗篷出门,一路出了院子,不一会儿,便来到了谢韫书曾经居住过的院落。
院门紧闭,李观镜上前敲门,很快便有人来开门,侍女见是他,微微低头将人让了进去,道:“小娘子在里间坐着。”
“嗯,你先出去转转罢。”
“是。”
李观镜吩咐完,径直走进屋中,果然见谢韫书靠坐在窗边,比起前些天,她看上去已经好些了,最起码有个活人样了。
谢韫书听见动静,并没有转头,仍旧呆呆地看着窗外。
李观镜来到她的身后,顺着缝隙看出去,发现窗棂夹层里竟然冒出了嫩绿新芽,一时不禁感慨:“看来寒冬已经过去了。”
谢韫书眨了眨眼,终于有了反应:“你想好怎么处置我了?”
“不错。”
谢韫书头仍旧靠在窗边,颓然地转了个身,变成仰面看李观镜,她淡淡一笑,道:“我害死了那么多人,你要怎么做?偿命够么?”
“你确实身怀罪孽,但我也不至于将思语和那些侍卫的命算到你头上——或许他是因你而杀人,但这不是你的意愿,你背负的,唯有一人。”
谢韫书闭了闭眼,过了半晌,才喃喃开口:“方笙。”
李观镜道:“这是你欠方家的。”
谢韫书认命地点了点头,道:“你说的是,我会去向方神医……”
李观镜打断道:“但是我没有将此事告诉给方欢。”
谢韫书抬眼,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转而又抿住唇,恢复了沉默。
李观镜话音一转,道:“我说思语和侍卫的命不能由你担着,但是说到底,你也逃不开干系,所以我要你跟着方欢学医,去救治众生,将你的命都交给方欢。”
谢韫书呆了好半晌,才道:“这不是惩罚。”
“或许罢,但让你去救人,总比让你去死好些。”李观镜耸了耸肩,“你死了又如何?能补偿任何人么?”
“可是……为他而生,为他而死……”谢韫书摇头,“我对表哥都不曾做到如斯地步。”
“你不欠李照影,你欠方欢。”李观镜说罢,后退一步,道,“他现在就在我的院子里,我要回去了,如果你做下决定,半柱香之内来兰柯院。”
谢韫书见李观镜快要出门,起身道:“即便我答应了,你不怕我反悔么?”
李观镜停住脚步,叹道:“韫书,初次知晓你的名字时,你知道我想到了谁么?”
“谁?”
“谢道韫。”
谢韫书红了眼眶,低声道:“我有何颜面与她相提并论?”
“你确实经历了很多,但是韫书,你年纪尚轻,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终究会成为怎样一个人,谁也不能下定论。”李观镜说罢,等了一会儿,未见身后再有动静,便不再停留,往兰柯院赶去。
进书房时,方欢正在看杜浮筠的伤口,见李观镜进来,两人不约而同地住了话头,杜浮筠将手臂收回袖中,方欢则收起了脉枕。
李观镜忙道:“你们先问诊!”
“不必,已经看过了。”方欢说罢,也不提治伤的事,直接道,“李世子,明日我就要带着药童离开长安了,这些时日多谢你照拂,等以后有机会去钱塘,方某再登门拜访。”
李观镜一阵汗颜:“该是我多番劳烦方神医才是,承蒙你不与我计较,还肯来与我道别——对了,你这次是回崂山还是去钱塘?若是钱塘,不如再等两日,与我父亲他们一道走,路上也能有个照应。”
方欢婉拒道:“钱塘药铺有族弟去了,我要去其他地方转上一转,何日去钱塘还未定下。”
“那就只能静候了。”说到此处,李观镜挠了挠鬓角,斟酌道,“方神医如今可还收弟子?”
这话问得突兀,方欢有些怔然,问道:“李世子想荐何人?”
“是家中一个亲戚,从小有些游历山川的想法,又有济世救人的志向,只是不知有没有天分,实在不行,跟着你做个药童也无妨。”
“方家也收外姓弟子,不过入门要求更严一些。”方欢思考片刻,道,“李世子既说他愿意外出游历,不如这次就让我带着走,以一年为期。一年后,若他果真有天赋,我便收他入门,若确实不适此道,我将他送到钱塘的郡王府,届时仍旧交还给李世子,如何?”
得到如此情真意切的回答,李观镜心中蓦然涌出一阵罪恶感,于是直接说道:“但是这个人犯过很多错,也伤害过别人。”
方欢察觉李观镜语气有异,迟疑道:“李世子的这位亲戚是……”
“谢韫书。”
出乎意料的是,方欢并不是很抗拒,而是道:“小娘子跟着我,恐怕路上多有不便,我不能时时照看得到。”
“我知道,她也清楚这一点,所以我让她再想一想,若是决意要来,则要做好一切准备。”
“从前与谢小娘子交谈时,我并未听她提起有如此志向。”
李观镜问道:“若我说她是为了赎罪呢?”
方欢沉默片刻,道:“那么,我可以带她三年,三年之后,她须得另立牌坊去行医救人,而不是永远跟在我身后打下手。”
李观镜语塞。
杜浮筠忽然开口:“我赞同方神医的决定。”
李观镜奇道:“为何?”
“若要赎罪,那就是谢小娘子自己的事,她该以自己的名义,而非依附于方家药铺,这条路很难走,若她果真走得通,那也称得上是侠义,若是走不通,也不该由方神医为她兜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