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方欢冷笑一声,垂头一边收药盒,一边道,“即便她配合杀死了尹忘泉,但阿笙之死,她并不无辜,。”
李观镜被这一句震得回不过神,只得求助地看向杜浮筠,不料后者冲他轻轻摇了摇头,起身道:“方神医明日几时出发?我们去送送你。”
方欢缓了脸色,背起药盒,道:“不必相送,有缘自会再见,至于你的手……”
杜浮筠温声道:“无妨。”
“你看得开是好事,但也要好生养着,否则以后逢阴雨天气,恐怕要多遭些罪。”
杜浮筠答应下来。
方欢抱了抱拳,道:“今日就先告辞了。”
李观镜忙道:“我送方神医!”
方欢这次没有推辞,由着李观镜陪自己出门,三人到院门口时,前方的小道上出现了一道单薄的身影,方欢见状,上前几步,并不多言,只道:“走罢。”
谢韫书抿了抿唇,抬步跟了上去。
送走他们后,在回书房的路上,李观镜忍不住问道:“方神医早就知道了么?”
“方才你来之前,我刚好与他谈到谢小娘子,据他所说,早在骊山的时候,谢小娘子就已经与他坦白了。”
李观镜想起方才谢韫书听到自己提到方欢时露出的神情,这才明白是何含义。
杜浮筠继续道:“其实谢小娘子能坦白才好,方家虽在江湖,却也有自己的门路,等方神医自己查到了,可就难以收场了。”
“确实是我心存侥幸,怪道你方才说支持方欢的决定。”说罢,李观镜顿住脚步,一时有些后悔就这样将谢韫书交了出去。
“放心罢。”杜浮筠拍了拍他的肩膀,“谢小娘子既有悔过之心,以方欢那心慈手软的性子,不会拿她如何的,倒是她自己要好好想一想三年之后该何去何从,彼时她已经离家许久,若是再选错路,就不会有你们这些好人再帮她了。”
第159章
二月中旬,河冰尽化,秦王率先启程,余杭郡王紧随其后,两队人马浩浩荡荡,往江南封地行去。李观镜一路将家人送到广通渠,看着众人都上了船,才在郡王妃泪眼之中退回码头,船出发后,他犹自观望许久,等到人影越变越小,者才动身回城。
偌大一个郡王府,除了部分留下守宅子的侍从,就只剩下李观镜了。家中忽然变得空荡荡的,连侍墨等人也一并被送上了船,李观镜耳边没了念叨的人,忽然变得很不习惯,恍然觉得长安和江南的府邸互换了,彼时去江南郡王府时,他不认其为家,如今这里虽是从小生长之地,离了家人才觉得不过也只是一处宅院而已。
这样的多愁善感没有持续太久,休息了两日后,李观镜很快打起精神,先是去工部将公务都交接清了,又去刑部录了几次供词,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身上的羁绊越来越少,于是终于到了告别的时候。
对于工部曾经的同僚,李观镜没再登门拜访,而是让侍从简单送了些礼物,以感谢他们的照拂。下决定离开时才发现,真正要上门道别的好友竟然十分少,而这其中除去已分道扬镳的朗思源和暂未归家的柴昕,更加屈指可数。
李观镜先去了秦子裕家,春闱将近,秦子裕已然快被兄长逼疯了,得了幽兰阁的琴谱稍稍才觉得有些安慰,转而又担心被没收,连忙收入书册夹层中。李观镜见他复习得如火如荼,也不好多打搅,聊了几句后,便告辞离开了。
第二处自然是齐王府。
这回是提前约好了时间,因此李观镜上门时,李璟正在屋中等着,见李观镜抱着一只玉匣子进来,李璟眉头一挑,道:“这是什么?”
“今年的生辰礼,只是等不到四月初六,所以提前带来。”李观镜知道李璟这里不缺什么,思来想去之后,决定手抄一本《金刚经》,后又送去荐福寺请高僧开了光,希望能给李璟带来一点庇护。
李璟看到匣子里的经文,有些诧异:“你不是不信神佛么?”
李观镜笑道:“信则有,不信则无,有时候我倒宁愿相信是有的。”
李璟不置可否,合上了匣子,道:“多谢你的好意,我没有给你准备礼物,你不会介意罢?”
李观镜摆了摆手,道:“你真要送,我还得想一想如何保管呢。”
“话虽如此,来而不往非礼也,我虽未备实物,但也可承诺你一件事当做礼物。”
“我不能帮你便也罢了,怎么还能给你添负担?”李观镜话音刚落,忽然想起一事,便道,“有件事倒是真的只能找你了。”
“说来听听。”
“如今柴宣既然支持你,他日在柴昕的事情上,还要烦劳你多多照看,你也明白她的处境有多艰难。”
“原来是为他人着想。”李璟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道,“如你所说,他们父女俩都在我手下,我自然会照拂一二。”
“是啊,当时要不是你临时将小昕带走,还不知如今是何情境呢。”
李璟眉头轻轻一挑,沉默了好一会儿,没再接这个话,而是问道:“你还有其他想跟我说的么?”
李观镜一愣,摇头道:“暂时没有了。”
李璟再次露出那种意味不明的笑,道:“那我有几个疑问,望你给我解惑。”
李观镜心觉不妙,有种想要逃的冲动,但理智又告诉他不该对李璟如此,只得硬着头皮道:“你说说看。”
“那日你戴的玉佩,我始终觉得眼熟,当真是郡王旧物么?”
李观镜本以为今日自己不戴杜浮筠的玉佩便罢了,没想到李璟还记得这件事,他不好否认,又知道如实回答恐怕更糟,只得含糊道:“我也没去找阿耶验证,或许是,或许不是。”
“这样啊。”李璟面上不见喜怒,继续道,“你哪天出发去求医?”
“后日就走了。”
“往何处去?”
“鲜卑山。”
“独自一人?”
李观镜道:“自然不是,有同伴的。”
李璟顿了片刻,没再追问,道:“我听说陈珂被你留在长安了,如今知道你有同伴就好,否则我也不放心让你独自远游。”
李观镜暗自松了口气,笑道:“别说你了,让我一个人去江南,我也得在心里做不少准备。”
李璟“嗯”了一声,从旁边抽出一本奏疏,一边低头翻阅,一边道:“我这里还有事,就不多留你了,预祝你一路顺风罢。”
逐客令来得猝不及防,李观镜反应了一瞬,才明白过来,嘴上应着,心里又觉得李璟这样不大正常,犹犹豫豫走到了屋门口,到底还是忍不住回头问道:“你最近怎么样?一切都还好么?”
“都好。”
“那件事……”李观镜顿了顿,劝道,“尽力而为罢,实在不行,该放手就放手。”
“你不必为我担心。”李璟漫不经心地说道,“凡是属于我的东西,我决不会让任何人夺走。”
“也好,或许你这样坚定,才能最终求仁得仁。”
等人走远了,李璟才从奏疏上抬起头,望着门口的方向发了会儿呆,又重新垂下头,开始从头看这道奏疏。
次日一早,李观镜带着管家在府里转了一圈,将大多数院子都落了锁,又指派好定期来打理的人,等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他亲自前往幽兰阁将修好的琴带了回来,下午出门时,直接将琴盒背上,来到了赵王府前。
李观镜许久未来见林忱忆,上回还看不出端倪,这次已经能看出她的腹部微微隆起了,一时觉得惊奇,一时又觉得早该有的,不由问道:“不是说三个月就显怀么?怎么现在才能看出一点?”
“三个月是我自己能稍稍看见些,要是穿这么多被人看出来,少说得四五个月。”林忱忆拉着李观镜进了门,笑问道,“快给我瞧瞧修成了什么模样。”
李观镜放下琴盒,将琴抱了出来。
林忱忆面色一时十分复杂,顿了片刻,才坐到桌前,轻声道:“阁主好本事,果真看不出墨香琴的模样了。”说罢,她抬手试了几个音,登时喜道,“音色倒是一点都没变,阁主果真不凡,想来他自己制作的古琴也一定是珍品!”
李观镜笑道:“姑姑喜欢的话,回头我介绍你去认识认识。”
“别了,我去过幽兰阁那么多趟也没能见到人,可见入不了他的眼,何苦强人所难?”林忱忆专心拨弄琴弦,漫漫弹了半曲后停了下来,感慨道,“当初你气势汹汹地带着它来,还说有仇人要上门找未央的麻烦,我心里一直记挂着这件事,怎么你后来也不提了呢?”
“那个啊……”李观镜脑中不禁浮现出少陵原上恸哭的青年,叹了一声,坐到桌边,道,“那个人,他不愿你的孩子承受他经历过的痛苦,因而放弃了复仇。”
林忱忆皱起眉头:“既有如此胸襟,那必然是未央做错了——镜儿,你可还能找到那个人?我该如何补偿他?”
李观镜摇了摇头:“不必了,他要离开长安了。”
林忱忆呆呆地看着琴身,片刻之后,道:“前些时日,我想将傅大家遗物取来,你却说此琴会招来麻烦,宁愿改其头面,让这传世名琴消失,也不可让它以本来面目出现,可按你方才所说,既然那仇人已然放下了恨意,墨香琴本身还会惹来什么祸事?”
李观镜当日没说出真相,如今更加不可能说了,因此含糊道:“我知道的时候,琴已经送去修了。”
“也罢。”林忱忆相信了这个解释,转而问道,“你父母到何处了?”
“还未传信来呢,他们不急着赶路,估计还有些时日才能到江南。”
“我其实很想去送你母亲,但如今这身子确实不便坐车——我年纪太大了,许多人到我这样的年纪,做祖母也是有的,因而太医嘱咐了不少次,未央本就紧张,如此更加不愿叫我出门,只是这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你母亲。”林忱忆看着李观镜,满目慈爱,“你也是,这一走,也不知哪天才见得到了。”
李观镜不愿惹她伤怀,便笑道:“姑姑当日去游历,也是十分潇洒,如今不过换我去逍遥罢了,不管怎么样,我肯定会回来,就是不知道这肚中的小娃娃到时候认不认得我这个哥哥。”
“自然要认得,我肯定要时时在他耳边念叨。”林忱忆说罢,拍拍李观镜的手,道,“你坐着吃些点心,我去拿个东西来。”
“拿什么?我帮姑姑去拿!”李观镜说着就要起身。
林忱忆按住他,笑着摇了摇头,到门外吩咐侍女进来伺候,自己则款款走开了。
李观镜这厢吃了几口茶,等得有些心焦,正要去问,外间传来动静,原来是林忱忆回来了,一并带回的,还有侍女手上捧着的皮甲。李观镜奇道:“这是?”
林忱忆解释道:“这是我前些年行走江湖得来的宝物,只是大小不适合你,前段时间听说你要走,我便让府里的绣娘按照你的尺寸改了改,虽然不能像之前那样护住整个上身,但保住要害部位总不成问题。”
“这一改可真是暴殄天物了。”李观镜无奈道,顺从地披上身,略微有些紧,但若是穿到里面,则刚刚好。
“我不见得有机会再出去,留在家里落尘才是埋没了它。”林忱忆围着李观镜比了一圈,欣慰道,“还好穿得上,不然你明日要走,熬瞎了绣娘的眼睛也没法再赶出来了。”
“我是去求医,又不是像姑姑那样去行侠仗义,本身就不会有什么危险,我看这皮甲保我终老都不成问题。”
林忱忆听着很是高兴,转而想到李观镜明天要走,不免又有些伤感,便道:“你家里也没什么人,晚饭不如就在我这里吃了罢。”林忱忆说完,见李观镜要开口,忙道,“我知道你不喜未央,他今日不在家,碰不着的。”
李观镜拒绝的话被堵在了嘴中,尴尬一笑,顾左右而言他:“他去哪了?怎么让你一人在家?”
“他说得不清不楚,好像是哪个远房的晚辈去世了,他出城去送殡。”
李观镜笑意一僵,问道:“他是不是昨日就出城了?”
林忱忆点了点头,奇道:“你也知道?”
“啊,听说过。”李观镜心情顿时变得沉重,心中暗自埋怨起李未央——昨日李照影棺椁刚被运出城,他迫不及待地就跟着去了,此举诚然顾全了他和废太子的兄弟情谊,可又置林忱忆于何地?万一此事被圣人发觉,遭殃的可不只是他!
“镜儿?”林忱忆眉头轻蹙,“怎么了?”
李观镜扯出一个笑,摇了摇头,道:“没事,我就是气他没有时时看顾着你。”
“你呀,也太向着我了,我又不是孩子,何至于要他时时陪着?他总看着我,我反倒没了自己的时间。”林忱忆靠坐到榻上,摸着自己的肚子,露出柔和的微笑,“太医算了日子,说端午后便可准备起来了,我现在想想,既觉得期待,又害怕得很,人人都说产子如在鬼门关走一遭,但愿到时候我们母子俩能够顺顺利利才好。”
“当然会顺利,有那么多名医在太医院呢。”李观镜劝慰道,“不过我想,你生下这一胎便也够了,往后还是以自己身体为重。”
林忱忆笑着点了点头。
师徒二人这般闲话,到吃完晚饭时,太阳已经西落,天边的云仿若被火烧了一般,红彤彤地蔓延开来,此景应是美不胜收,李观镜却无心观赏,满心都是李未央出城的事,如此回到家中时,方才发现美景已然消逝,徒留天边一抹余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