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观镜含糊地“嗯”了一声,沉沉睡去。
许是之前睡得太多,次日清晨天际晨光将露,李观镜便醒了过来,他稍稍等了会儿,听见外间有了动静,方动身起床,等侍墨进来查看时,他已经穿好了外衣。
若是换作以往,侍墨定然要埋怨李观镜不唤人,但现在见他神情恹恹,加上近日府里也不知哪里冒出了谣传,道入画实际是被赶了出去,而不是如李观镜先前所言是回乡探亲,此话虽不知真假,但侍墨到底存了几分小心,因此忍住没有多言,只从架上取下蹀躞带为李观镜系上。
李观镜没有注意到侍墨的变化,低头理了理衣服,随口问道:“阿耶上值去了?”
“是,还给公子告了三日假。”
李观镜点了点头,余光瞥到那几个箱子,心中改了主意,道:“我去阿娘院里吃。”
因郡王一早要上值,主院的侍女起得还更早些,李观镜到的时候,院中正在洒扫,琳琅在檐下喂雀,看见人来,她连忙放下鸟食,上前问道:“公子刚好些,怎么不在院中歇着?”
“我没事了,先前就是太困了些,白白吓唬了你们一场。”此时天已经亮了,房中还有烛火,李观镜奇道,“阿娘这么早就在看账簿?可是因为收拾物件的事?”
琳琅摇了摇头:“收拾物件的帐有嬷嬷看着呢,夫人是在……罢了,你自己去看看,就明白了。”
既然琳琅打哑谜,那就说明郡王妃是在做什么与自己相关的事了。李观镜心下有了准备,但等到进去里间时,看到跪坐在窗台边抄经的郡王妃,他还是心里一热。
郡王妃抄得虔诚,压根没注意到有人进来。
李观镜顿了片刻,加重了步伐,去架子上取下披风,郡王妃果然停笔回头,他便笑道:“从前不大见你去寺庙,怎么今日想起抄佛经了。”
郡王妃忙道:“呸呸呸!童言无忌,菩萨莫要见怪!”
李观镜一愣,收住玩笑的神色,为郡王妃披上了披风。郡王妃又抬笔抄了会儿,眼见着天光大亮,她终于落下最后一笔。李观镜见状,轻声道:“阿娘,去吃早饭罢?”
郡王妃点了点头,唤了琳琅一声,片刻之后,米粥糕点的响起便从外间传了过来。母子俩起身去用了早饭,等碗筷全部撤下后,李观镜才说起正题:“阿娘,我们要搬家么?”
“还没有定论。”郡王妃挥手让侍女都退了出去,才道,“不过圣人已经口头与你父亲约好,他今日下值便可带旨意回来了。”
“去哪里?”
“封地。”
“钱塘……”李观镜咂舌,顿了好半晌,才道,“是那日进宫商量出来的结果?”
郡王妃点头,低声解释:“陛下要惩治太子,却又不能让秦王得势,如此才可保全两个孩子,所以要将秦王派去江南封地,无召不得回京,你父亲正是领命去陪同秦王。”
说是陪同,更多的应该是看住秦王罢,没想到太子和秦王交锋多年,最终却是这样两败俱伤的下场。
郡王妃继续道:“原本圣人的意思是让我夫妇二人同去,你父亲还是想带你一道,圣人不曾拒绝,若无意外,应当是默许了——虽则江南不如长安繁华,但如今我们家这情形,离了这是非地也不见得是坏事。”
李观镜想到裴绍的叮嘱,心中不解怎么旨意未下,裴绍却知晓了自己要离开的事。
郡王妃说罢,见李观镜神色犹豫,并无回应,猜测他是舍不下这一众好友,便好声劝道,“你们如今年岁都大了,入朝的入朝,点将的点将,往后各自成了家,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在长安还是在钱塘,又有多大区别?若实在想念,还可书信来往,再说了,你如今年纪尚轻,将来形势有了变化,或许会再来长安也未可知。”
“唔……”李观镜含糊地应了一声。
郡王妃叹道:“你如今养好身子,早日成家才是正经。”
李观镜打断郡王妃的劝解,问道:“小裴太医今日还来么?”
“这话问得奇怪,按以往惯例,他总归要等你醒了再过来问几句才是。”郡王妃说着站起身,浅浅打了个哈欠,道,“我去靠一会儿,你回去歇着罢,叮嘱院里的人早些收拾好。”说话间,郡王妃已转入里间,声音模糊地传来,“总觉得夜长梦多,最好得了旨意立刻便出发才好……”
即刻出发么……
李观镜心底认为自己不应如此离开,但若是真去找什么非留下不可的理由,他却难以说服自己。离开主院后,他没有立刻回到兰柯院,而是来到大门前,将阍者唤来问道:“这两日可有人来寻我?”
阍者一脸茫然,思索片刻,问道:“齐王?”
李观镜只得直说:“杜府来人了么?”
阍者摇头。
李观镜心里空空地回了院子,侍墨此时已经在房里收拾起行礼了,见到他,连忙问道:“公子,这根玉笛可配有盒子?”
是杜相时赠与的信物。
李观镜接了过来,摇了摇头,道:“我自己收着就行。”
话音刚落,外间有侍女回道:“裴太医来了。”
李观镜眼前一亮,起身迎了出去,正见裴绍带着药童进院,李观镜笑道:“劳你多跑一趟,我正有事寻你呢!”
裴绍眉头一跳,领会过来,让药童先去正屋坐着,他则跟着李观镜进了书房,甫一进门,不等李观镜开口,裴绍先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
李观镜奇道:“何物?”
裴绍意味深长地看过来,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道:“某人让我传话,他已无碍,只是如今不便与人交往,无法亲自前来相见,叫你不必担心。”
玉佩并不贵重,从穗子看去,明显是旧物,偏偏李观镜在一人腰上看过太多次,对它十分熟悉,因而视如珍宝,一把接了过来,道:“多谢你!我尽可心安了。”
裴绍撇撇嘴,道:“方才的问题还想问么?”
“当然,还望裴太医解惑。”
“前两日杜学士托我为他三弟诊治,闲话间谈起杜三郎的去处,杜学士便提到李世子眼下有个离开长安的机会,他希望你能与杜三郎同往鲜卑山求医。”
李观镜惊道:“这是何意?杜竹言受了伤?怎么那日没看出来?”
“额……”裴绍掩口清了清嗓子,讪笑道,“皮外伤,不累及性命,只是治起来稍稍麻烦了些,虽说天长日久的,我也有法子让他痊愈,可他担心李世子的身子,刚好如今无官一身轻,因此希望与你同去寻医。”
李观镜琢磨片刻,蓦然眉头一皱,声音不由冷了几分:“你答应过为我保密。”
“是,不过你之命数,我只告诉了杜三郎一人。”裴绍丝毫不觉得愧疚,继续道,“为了弥补你,我也将他的伤势告诉你了——如你那日所见,他表现得安然无恙,所以其实是不想让你看见的。”
李观镜一阵无言,虽然觉得哪里不对,但竟然找不出理由来驳斥裴绍。
裴绍低着嗓子,语重心长地劝道:“我知道很多人若将一人放在心尖之上,则自己遭受怎样的痛苦,都不愿对方知晓,生怕他为自己悬心,可这么做真的对么?其实至亲至爱之间最不该彼此隐瞒罢,须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等到真相大白那日,覆水已然难收,你让被蒙在鼓里的人情何以堪?他又将会是何等的追悔莫及?”
第156章
“再多困难苦楚,只要是一起面对,哪怕将来迎来不好的结局,至多因结局而伤怀,而不是为不曾陪你而悔恨。”
裴绍来问脉已经是两天前的事了,但他临行前的话语仍时时盘桓在李观镜的脑海中,国人似乎总是偏好独吞苦果,李观镜亦是如此,如今忽然听到这样的说法,竟隐隐有醍醐灌顶之感。
“这只玉佩看着不是新得来的,怎么从前没见你戴过?”
李观镜回过神,发现李璟正看着他的右手,这才发现自己方才无意识地摩挲起了玉佩,他便放开手,笑道:“这几日不是在收拾行装么?她们从角落里翻了出来,可能是阿耶以前用过的,也不知怎么就落在我这里了,我看样式还不错,就戴上了。”
这一番长篇大论的解释,反倒让李璟起了疑心,不过李观镜既不愿说实话,追问下去也没有意义,因而李璟沉吟一瞬后,问道:“郡王定好哪天走了么?”
李观镜只道糊弄过去了,暗自松了口气,点了点头:“半月后便出发。”
“如此匆忙,这里的事能打点妥当么?”
“我会再留一段时间,总归将朝中族里的事都料理清楚了再走。”说到此处,李观镜笑弯了眼,分享道,“不过回江南之前,我要先去拜访一位名医,把身上这七七八八的杂毛病全给治一治,往后才是真的去过潇洒日子了!”
李璟登时大喜:“若果真有这等机缘就再好不过了,你身子好了,别说自己潇洒,连带着我的心也能放回腹中去了。”
“何止是你呢?这些年也不知劳多少人为我操心。”感慨罢了,李观镜又问道,“你最近怎么样?据我听来的消息,形势对你不利,反正我还要留一些时日,有没有能帮得到的地方?”
“不必了,你照顾好自己就行。”
这句话在意料之中,说起来,李观镜和李璟自幼相识,关系算是最亲厚那一挂的,但涉及到朝堂外务,李璟却从来不愿让李观镜帮忙,也不知是不是自己想多了,李观镜总觉得在李璟眼中,他好像就该被保护在笼子里一般。
多日不见,相谈却频频冷场,李璟也觉得没意思,何况正值多事之秋,他一脑门官司,无暇在此多耽搁,因此拂了拂衣摆起身来,道:“我先走了,回头再来看你。”
李观镜察觉到李璟一丝不快,迟疑道:“你……”
“对了,有件事忘记问。”李璟打断道,“那日我派人请你,你却拒了我,听说是进宫给杜竹言求情去了?”
李观镜早知李璟一定会问,坦然答道:“那个名医便是杜家二郎荐给我的,投桃报李,杜三郎蒙难,我略尽些绵力也属应当。”
李璟淡淡一笑:“当场就将人提了出来,你这可不是绵力,我不曾请你出马,倒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
李观镜只能讪笑,好在侍墨这时在外敲门,道有侍从复命,李璟才勉强放过了他,只是出门时,脸色犹自不好看。李观镜送走了这尊佛,回到院里,见陈珂和齐骞等在一处,喜道:“你们怎么一道回来了?”
陈珂笑道:“恰好在放行李的时候遇见,一问才知道公子将我俩都派了出去,便结伴过来了。”
“这样也好,一起来。”李观镜将两人带进屋,各自坐下后,先向陈珂道,“你妹妹安好?”
“好着呢,我将公子的主意说与她听,她也乐意,回来的时候,我就直接去了云韶府,让他们将孩子送去了。”
李观镜颔首赞道:“做得好,近日府里有了些变化,我打算让你留在这边,往后云萱就交给你了。”
陈珂回来时已经听说了郡王要去封地的事,因此并不惊讶,干脆地应了下来。
李观镜转向齐骞:“当日让你出城去保护云心等人,怎么他们都走了,你反倒迟了几日回来?”
齐骞斟酌片刻,道:“当日弘福寺被围,属下前去探查,见到朗家少主了。”
李观镜正好奇朗思源和郎詹说了什么,当即道:“听见他们说话了?”
齐骞点头:“朗家少主埋怨朗将军对亲女下狠手,但朗将军似乎并不知晓此事,初闻时,其惊骇不亚于属下,后来他便问了几句朗家小娘子的症状,也不知为何就有了结论,说此事定是……定是二郎所为,还痛骂二郎背弃盟约,乃中山狼之辈。”
李观镜怔住,一时难以相信:“你是说,让嬷嬷毒杀思语的人……是照影?”
齐骞如实道:“属下亦不知朗将军所言真伪,不过……”
李观镜催道:“你快说。”
“属下晚了几日回府,是因为在西市坊间听到了类似的传闻,有不少人口口相传,道朗家小娘子被李二郎毒死,为了报复,朗少主劫走了李二郎的心上人代替妹妹躺入棺木之中,引李二郎来救,进而为自家妹妹复仇,为了查清楚传言来源,所以耽误了几日,不过好在最后还是找到了,正是朗府仆从口中传出。”
棺木里不是谢韫书,但也不是朗思语,既然要掩盖朗思语不在的消息,棺木边守着的一定是朗思源的心腹,那么,将这等消息散播出去的仆从,恐怕正是受朗思源授意。一个钟爱刀剑的人,怎么会轻易将勾践短剑送出呢?除非他知道自己要走入一条死路。怪道那日看朗思源的神情很是奇怪,如今再一琢磨,李观镜才蓦然领会到其中含义——朗思源此举应当并未经过郎詹首肯,他这是要孤注一掷了。
“韫书被人劫走,我一直以为是照影手笔,原来竟是他……”李观镜不禁喃喃:“思语明日出殡,若不想韫书被活埋,今天是救人的最后一天。”
齐骞继续道:“朗府守卫森严,属下没能潜入灵堂查验,不过因着这几日一直在盯梢,我发现朗少主已经将妻儿都送出城了。”
谢韫书并不无辜,但在李观镜看来,她也罪不至死,可即便朗思源目标在于李照影,当真动起手来,他未必会对谢韫书手软,而李观镜同样要将李照影控制在自己手里才算安心,因此思索不过一瞬,李观镜便起身道:“齐骞,你跟我去一趟朗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