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官一怔,没想到李观镜会拒绝,他跟着李观镜来到前院,看着李观镜上了马,忙问道:“世子去哪里?”
“有急事办。”李观镜握紧缰绳,温声道,“你进去吃杯茶再走,帮我跟齐王告声罪。”
“诶?”内官见人策马走了,跟了两步没跟上,只得停了下来。
那厢李观镜一路疾行而去,偶然间回头,发现身后似有人跟着,为防有变,他抄近道从延喜门直接进了皇城,按照约定往长乐门去。
宫城与寻常有些不同,守门的人变成了北衙禁军,而且卫兵人数多了两三倍,他们见有人来,皆是一副警惕的模样。
李观镜停在长乐门前,出示自己的令牌,向门内内侍道:“劳中贵人通报一声,臣中散大夫李观镜前来述职。”
内侍认得那是圣人赐给钦差的通行令牌,通常只有领了特殊任务的人才有,一时不敢怠慢,但也不愿意去通报,便道:“若非急事,李大夫等朝会时再谈。”
李观镜道:“事涉韩王,还请中贵人务必走一趟。”
内侍瞪大了眼睛,一脸见了鬼的模样,转头踏着小碎步往宫里行去。
又是等待。李观镜再次在脑中将所有的话都想了几遍,再睁眼时,只见两名内侍匆匆行来,他们向禁军队长出示了令牌,便示意李观镜跟上。三人一路沉默地往前走着,待进了两仪门,两名内侍转了方向,看着似乎是要绕过两仪殿,李观镜不禁问道:“敢问中贵人,陛下不是在两仪殿召见臣么?”
一名内侍回过头来,小声道:“陛下在寝殿呢。”
李观镜领会,低眉顺眼地跟了上去,又行了一刻钟的功夫,终于来到了甘露门前,两名内侍停在门边,齐齐低着头,将李观镜引给了里面的内侍。
“李大夫且随我来。”甘露殿的内侍语气温和,将李观镜带进了甘露殿外,检查了盒子中的物品,顺道帮李观镜理了理衣服,一切准备妥当后,内侍冲他点了点头,道,“圣人在里面等着了。”
李观镜将盒子端正地捧在胸前,深吸了一口,踏步进殿。
第153章
甘露殿十分温暖,因是寝殿,圣人只是简单披了件外袍,面容在珠帘后若隐若现,李观镜一眼未看出端倪,便重新低下头,来到殿中站定,俯身行礼道:“微臣见过陛下。”
珠帘后安静了片刻,才传来圣人的声音:“你父亲回去后,将这两日宫里的事都说与你听了?”
李观镜回道:“父亲简单说了,防止臣不明缘由冲撞了陛下。”
“嗯?”圣人挥了挥手,近侍拂起珠帘,他看着李观镜手中的木盒,道,“你说,韩王与江南河一案有关?”
“是,一应陈词证据皆在盒中。”
圣人看着李观镜,面上不辨悲喜,过了许久,他才道:“你可知这份奏疏意味着什么?”
“是给百姓的公道。”李观镜抬起头来,认真道,“陛下是万民之父,还请明察。”
“好,好一个万民之父。”圣人冷了脸,冲近侍点了点头。
那近侍过来取了盒子,正要回里间,李观镜道:“且慢。”说着,他从怀中取出苍玉佩放到盒上,道,“此物也请一并转给陛下。”
圣人坐直了身子,惊疑不定地看着苍玉佩接近自己,待它终于落到案上,不仅问道:“这是……”
“陛下慧眼,此物确实是先帝昭仪的苍玉佩。当年玉佩被传给宇文氏,最后一任主人便是先赵王妃,而先赵王妃蒙难时,自知无力逃脱,不愿宝物蒙尘,因此将此物赠予同行中唯一一个可能活下来的孩子。”李观镜说罢,抬头看向圣人。
念及往事,圣人面色怔忡,他轻轻抚上玉佩,柔和了语气,道:“是杜卿。”
“正是崇文馆大学士。”争取到了这点温情时刻,李观镜抓紧时间说出余下的话,“在江南时,我们其实隐隐察觉到此事恐怕与韩王有关,杜学士不愿徇私舞弊,亦不愿先赵王遗孤因此案让圣人左右为难,所以将苍玉佩赠予微臣,并叮嘱道:’他日你果真寻到证据,当以此玉保韩王性命无虞。‘”
圣人手持玉佩,摩挲半晌,目光从盒上移开,落在李观镜身上,道:“我听说你与杜卿交好,为何不拿这块玉换他性命?”
“杜学士是君子,绝不会犯上作乱,微臣信他,因而无需以宝物来置换,但杜学士对陛下昭昭忠心不该被掩盖,因此臣斗胆来陛下面前陈情。”
殿中陷入长久的沉寂之中,李观镜屏息垂眸,身姿挺拔稳健,但鼻尖渗出的汗珠昭显出他的心慌,他辨不出上位者的心思,正飞速思索应对失败之策,外间忽然有内侍回话:“陛下,杜学士求见。”
李观镜一惊,下意识就要回头,好在最后时刻反应过来——来人是与他约好的杜相时,而不是杜浮筠。
对于杜相时的到来,圣人未置可否,不过好在他终于开口:“我看着你从那点大的孩子长成人,这番话也就是你说,我才能信上几分。”
李观镜轻轻舒了一口气,欠身道:“微臣字字属实,还请陛下明鉴。”
“你上前来。”
李观镜一愣,连忙小步入了里间,来到桌案前。站在这个位置,他一垂头便能看清案上摆设,除去香炉奏章笔架砚台一应常见之物,桌上还放着一道赦令。
圣人将赦令推到李观镜面前,道:“打开看看。”
“臣斗胆。”李观镜心中有了猜测,但真的看到赦令中的名字,还是难免惊讶,不禁道,“这——”
“你说得不错,杜卿入东宫,是我那逆子存心消遣,但他确实有知情不报之罪,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圣人抬眼,与李观镜对上目光,意有所指道,“你出去告诉他哥哥,我不会要了这孩子的命,至于他们该做什么,不必我说,你父亲想必都与你说明白了罢?”
李观镜大喜过望,来不及多想,连忙退后一步,伏地跪倒:“多谢陛下,微臣一定转告!”
圣人勉强露出点笑意,点头道:“去罢。”
李观镜领命起身,从来路返回,在长乐门前遇见杜相时,面上难掩喜色,杜相时便明白过来,心中的石头总算落了地。两人在门口等了片刻,有两位内常侍出来,领着他们一路往皇城西南方行去,两刻钟之后便来到了大理寺前。
“两位官人稍待片刻。”内常侍欠了欠身,尔后带着赦令和旨意进了大理寺。
两人负手而立,面上都是淡定无比,事实上双双手心冒汗,紧张不已。过了一会儿,里间仍旧没有什么动静,李观镜决定给自己找点事做,便挪了两步,靠近杜相时,向他传达了圣人保李珏的决心,他以为杜相时会一口答应,没想到说完之后,对方却陷入了沉默。
李观镜不解地侧头看他:“你们也没仇,不会想他死罢?”
杜相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你方才说,圣人早已准备好了竹言的赦令?”
“唔……”李观镜挠了挠额角,道,“苍玉佩也是双重保障嘛,你不会怪我将它用了罢?”
“竹言已经将玉给了你,你都不心疼,我又怎会介意?”说到此处,杜相时轻叹一声,道,“圣人没有饶恕驸马,亦未宽恕韩王,却偏偏将赦令给了竹言,那就说明出事时,竹言不是作为谋士在东宫。”
“不是谋士?”李观镜难免疑惑,“那李珏为何要招他去?”
“一定是他与太子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杜相时蹙起眉头,摇了摇头,“可是我却不知,竹言不会将这种事告诉我们——这么久不出来,他是不是出事了?”
李观镜心中突突直跳,一面希望是杜相时想多了,一面却难免想到那日在月湖边的谈话——李珏对秦王的恨意达到巅峰是因为如意之死,阎如意在东宫其实是秘密,知道的人想必非常少,可就在事发之前,杜浮筠曾经无意间撞见了他。
如果李珏猜测是杜浮筠出卖了他呢?甚至会不会有人将传消息给秦王的事推到了杜浮筠身上?想到此处,李观镜脑海中出现了一个人,他连忙甩了甩头,自语道:“不会!”
一定不会是李璟,他与杜浮筠无冤无仇,没道理这么做!
杜相时不知李观镜心中所想,闻言只当他是回答自己,便附和道:“不错!一定不会如此!”
此时,内常侍终于从大理寺中走出,而他们身后跟着的,正是与李观镜阔别几日的杜浮筠。
杜相时几步迎过去,内常侍与他见礼之后,略说了几句话,便回宫覆旨了。
李观镜这才上前,他停在兄弟俩三步开外,忍不住打量起杜浮筠。
杜浮筠察觉到他的目光,温和地看过来,张开手在他面前转了一圈,道:“我没事。”
手好脚好,看着也不像有内伤,就是目光落在杜浮筠面上时,发现他的嘴唇有些发白,李观镜眸色一深,问道:“怎么这么久?”
“要换上来时的衣服,还要梳洗一番,总归需要一点功夫。”
李观镜私心里希望可以与杜浮筠相处更长的时间,但是看他脸色不好,恐怕这两日受了苦,便回身将自己的马牵了过来,道:“你骑我的马回家,我明日去看你。”
杜相时忙道:“不可,我去衙门里借一匹马便是。”
“没事,我刚好打算去尚书省转一趟,总归不会走着回去。”李观镜说罢,将缰绳递到杜浮筠面前,笑道,“也是一个出门的理由,对不对?”
杜浮筠没有接缰绳,他来到马侧,左手按上马鞍,一个漂亮的翻身,人便安然坐了上去,他这才伸出手,道:“劳你伺候我一回了。”
李观镜察觉到杜相时促狭的目光,脸颊有些发烫,将缰绳扔了过去,道:“还有力气使唤人,看来精神当真不错。”
杜浮筠柔和笑开,在李观镜别过头去与杜相时告别的时候,他的笑意渐淡,最后,他深深看了李观镜一眼,策马与杜相时一同从旁边的顺义门出了皇城。
李观镜目送他们顺利离开,总算是松了口气。此时日头高悬,已是正午时分,李观镜从昨夜开始基本未进食,苦熬一夜后,又是一上午高度戒备,这会儿松懈下来,脑中不禁一阵眩晕,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就要往地上倒去。
就在这一瞬,有人将他扶住了。
李观镜按住眉心,忍过了那一阵后,眼前的黑幕渐渐消退,他感觉自己仿佛重新活了过来,转头看去,却不由冷了脸色:“怎么是你。”
“遇见李世子,我也很意外。”姚歌行见李观镜站稳了,缓缓放开手,他退后一步,略做审视,便眯起了眼,道,“李世子都知道了。”
是陈述句。李观镜也不否认:“我若是你,就沿着这道门进去自首,说不定能争取宽大处理。”
“看来你不再视我为友了。”
证据既然已经交到了圣人面前,这件案子接下来的走向就不会随李观镜的心意而改变,所以李观镜不必与姚歌行多说,何况他不欲理会欺骗自己的人,便转身踉跄着向尚书省的方向走去。
“你不想知道杜学士遭遇了何事么?”姚歌行在身后道。
李观镜顿住脚步,他回过身,忍不住蹙起眉头,问道:“何意?”
姚歌行走到李观镜面前,认真道:“为韩王求情,只要能救下他,我就告诉你。”
李观镜冷笑:“竹言已经出来了,我为何不直接去问他?”
“因为他不会说。”姚歌行又逼近了两步,低声道,“你知道我是谁的人,禁军来之前,我曾经去过东宫,也见过杜学士。”
四目相对,仿若其间有刀剑交锋,两人眼中都隐隐有疯狂之意,但是都坚持不肯低头。片刻之后,有马匹从顺义门行来,两人同时收回目光,装作一副闲谈的模样,但话语却充满冷意——
“你永远不会有机会再取信于我。”李观镜说罢,果断转身离去。
这一次攒足了劲头离开,出皇城的路变得顺遂无比。李观镜在尚书省借了马,到景风门前时想起早间李璟邀他的事,调转马头打算往北,不料马还未跑起来,道旁忽然有两人闪了过来,一人一边夹住了马。
“何人?!”李观镜挥鞭便要去打。
一人抬头道:“公子,该回府了!”
原来是府中的暗卫。李观镜前后看了看,发现不远处有侍卫纷纷往这边来,他知道自己违背了郡王的意愿跑进宫去,这会儿既然出来被捉住,今日恐怕是逃脱不开了。想到此处,李观镜放弃了挣扎,他打了个哈欠,道:“多大事?我正要回去。”
两名暗卫松了口气,但仍旧没有放开马。
李观镜配合地等在路边,等侍卫都围了过来,暗卫这才放开了马,正要隐入人群中时,李观镜想起一事,连忙冲他们招了招手,等人凑到近前,他俯身道:“我回府,你们去帮我查件事。”
两人对视一眼,一齐问道:“何事?”
“查清楚昨夜究竟有哪些人进过东宫。”
第154章
到家门前时,李观镜想到今日拒了李璟的约,心里没来由地有些不安,以他俩的交情,本不会因此生出龃龉,但阎姬的话确确实实在他心中埋下了怀疑的种子,叫他不得不在意。李观镜来到前厅,徘徊了片刻后,忽而惊觉家中过分安静了,按理说他违背郡王的意愿进了宫,如今既然被捉了回来,郡王夫妇该让人在前厅等他才是。
思及至此,李观镜叫来值守的侍从正要问话,那厢郡王妃郡王妃一身素衣从后面走了进来,她身后的侍女则更加素,连发饰也都换了,李观镜上前要请安,郡王妃先一步说道:“你回来得正好,快去换一身,随我去左卫将军府吊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