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是。”
“要是走了,记得给我来个口信。”
元也“啧”了一声,觉得这样下去没完没了,便一拍马背,迫使马儿向前行去,他目送李观镜离开,等人消失在昏暗的晨光中,才转身回院子里,不期然竟未看见朗思源,心里一跳,连忙加快脚步进到屋内。
内室已经重新燃起烛火,元也紧随着朗思源进门,见到其中景象,不由愣住——朗思语双目紧闭,嘴角尚带着一丝笑意,看上去像是睡着了。可元也知道不是,她的床边坐着云心,好不容易见上一面,她又怎么会轻易睡去?
烛火因来人而明灭跃动,云心手中有亮光一闪而过,元也认出那是一根细针,供医者用来针灸治病,不久之前还在朗思语的头顶强行为她续命。
“她……怎么了?”朗思源拖着步子上前,离床还有五步之距时,不自觉停了下来。
云心双手合十,垂眸不语。
方才相见,朗思语还有力气与自己争辩,不过须臾功夫,世间便再无此人,元也一时不由怔然,他看得清真相,却有一种身在幻觉之感。
“这是我的妹妹!”朗思源喝道,“为何不叫我进来?为何不让我见她最后一面?!”
元也醒神,连忙和谢翊之一道上前挡在云心身前,当面向门口时,元也才注意到方欢陪着谢韫书站在门外。谢韫书依在门边,一只手握着帕子按在胸口,早已是泪流满面,然而她嘴唇颤动,却半句话也说不出。
朗思源回头瞥了一眼,垂下头,眼神变得阴狠,过了片刻,他开口道:“让开,我带她回去。”
“你还不明白么?”元也抱臂道,“她不要见你,也不要回去,活着的时候身不由己便也罢了,难道死了还要受你家管束?”
朗思源怒道:“都是你们!是你们教坏了妹妹,才让她与我们离心!如今你们还想让她变成孤魂野鬼,我告诉你们,休想!”
一个鲜活的生命在眼前消逝,任是谁人见了都会心情不佳,谢翊之的声音亦带了一丝冷意:“你尽管安慰自己,但我们俩在这里,绝不会叫你带走她。”
朗思源气极反笑,诘问道:“这就是你们口口声声的道义?是谁带你们来了这里?是谁让你们见到她?!”
“我带她去五台山。”云心忽然站起身,越过元也和谢翊之,来到朗思源的面前,淡声道,“她想回去,贫僧便带她回去,到北台顶之上,安眠在灵应寺后那棵菩提树下。”
朗思源接触到云心澄澈的目光,一种空灵之感从心底升起,他蓦然冷静了下来——眼前的人不是自己想象中的妖僧,他是一心向佛的禅师。意识到这一点后,朗思源心生悲凉,摇头道:“小妹在乎你,超过了我们所有人,可你却不爱她。”
云心合掌,嘴角微不可察地颤了颤,话出口时,却仁慈而残忍:“佛爱众生。”
“好一个’佛爱众生‘!”朗思源抽刀架到了云心颈边,厉声道,“佛祖以身饲虎,我现在要杀了你给我小妹陪葬,你没意见罢?”
元也急道:“喂!你怎么答应李观镜的?!”
朗思源不理会旁人,只将刀往前递了一分。
云心抬眸,任由刀刃划入颈项,神情一脉平静:“虽九死其犹未悔。”
朗思源死死盯着云心,过了许久,他终是放下了刀,就在众人都松了口气的时候,他忽然道:“小妹这一生充满不幸,生而患疾,少小离家,遇见你亦是不幸!因此,我要你余生为她诵经,助她往生,下辈子托生到一户父母慈爱、婚事顺遂的寻常人家。”
云心微微欠身,答应了下来。
“今日就出城罢,我送你们十里,十里之后,我们便是敌人。”朗思源说罢,扔掉了佩刀,扒开元也,来到床边。他俯身看着朗思语,当强撑着的意志软了下来,泪水便如同断线珍珠一般垂落,他泣不成声,却因为朗思语临终不愿见她而不敢伸手,悲戚迅速弥散在内室,在一阵阵的哭泣声中,太阳跃起,以扫平万千阴霾地架势出现在东方的天空。
李观镜被阳光晃了眼,他眯着眼看向东方,沉吟了片刻,问道:“几时的事?”
“子时末,二公子还曾要求属下去送水,等丑时二刻送水进院,他已经不见了。”
“一炷香的功夫,他竟然能在重重看管下消失。”李观镜收回目光,走进院内。看着满院跪着的侍从,李观镜临时改了主意,不打算让人搜查院子里的暗道,而是回头向侍卫道,“如此也好,我正愁无处安顿韫书,既然此院没了主人,便让她住进来罢。”说罢,李观镜不理会众人惊异的目光,指着侍从,道,“都别跪着了,你们都是从江南跟过来的老仆,如今仍叫你们来服侍谢小娘子,可有问题?”
侍从本以为李照影走脱了,自己一定小命不保,没想到李观镜竟毫不追究,私下面面相觑,有一人谢恩领命,众人便都跟着拜倒应声。
一回到家中,便被告知李照影失踪了,李观镜只能先在这里收拾残局,此间事了,便又奔赴主院,直到确认家中其他地方一切都好,他才松了心神,满身疲惫地回到了兰柯院。不过他刚洗漱一番,还没来得及坐下,便听外间传来消息——
郡王终于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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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出去浪,9/5回归哦~
这章过分短小,希望放松好后,可以带着肥章回来(#^。^#)
第152章
对于长安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上元节前极为寻常的一晚,人们欢欣鼓舞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花灯夜,却不知一场尚未发起的宫变在这一晚悄无声息地泯灭了。
李观镜脑中嗡嗡作响,他一时分不清这是因为通宵未眠,还是因为郡王带回来的消息太过惊骇,缓了片刻后,他开口时仍旧带着不确定:“那太子如今……”
郡王扶额,低声道:“他已不是太子。”
“圣人怎么想?”
郡王刚要开口,话到嘴边改了主意,反问道:“你认为圣人会如何处理?”
猝不及防被考了一考,李观镜不由一愣,略做思考后,道:“圣人在他身上倾覆了半生心血,父子俩感情甚深,如今圣人虽保不住他的位置,但一定会保住他的性命。”
郡王眼下乌青,虽疲惫至极,但还是欣慰地点了点头,道:“不只是他,还有其他几位皇子。”
“秦王与他敌对,他若即位,秦王必然没有好下场,同理,如今他既倒了,若秦王为尊,他恐怕不得善终,所以圣人会选择第三位皇子。”说到此处,李观镜蓦然振奋,“莫非——”
郡王打断他:“圣人属意楚王。”
李观镜惊道:“怎么会是他?!”
“怎么不能是他?”郡王淡淡道,“楚王生母郑华妃出自荥阳郑氏,母族乃我朝五姓大家之一,出身不比那两位差,而圣人常赞郑华妃有林下风致,楚王年纪虽小,仁孝之风却早已传遍朝野,于情于理,他都是最佳人选。”
“那齐王呢?他自小被皇后养在膝下,去年加冠后便往萨珊远征,这么快便凯旋归朝,论身份、年纪、智慧,他都比楚王更加合适!”
“二十载不显山露水,一朝为将便名震朝野,虽则聪明,但到底没能沉住气——哼,那娈童的来处,你真当圣人查不出么?”说到此处,郡王见李观镜脸色不好,便缓了语气,道,“昨夜之事,圣人早有消息,他隐而不发,是为让那个人悬崖勒马,可惜他没有珍惜,而圣人选择在这个时候让齐王出城,亦是给齐王机会,好在齐王抓住了,没有趁乱行事。”
李观镜呆呆地看着郡王,心道不是如此,李璟罗织的势力已经远远超过他们的想象,昨夜他人不在城内,但其实在城中留了后手——柴宣。
是啊,谁会想到柴宣最终竟然会倒向李璟呢?就连李观镜也是经杜浮筠提点,才误打误撞知晓了真相。
郡王虽疲惫,神情却放松,他以为尘埃落定了,余下不过收拾残局,但李观镜知道,一切才刚刚开始而已。不过眼下有更加重要的事,李观镜便问道:“东宫出事,那被召进东宫的人呢?圣人要保自己的孩子,其他人会如何?”
“你知道哪些人?”
“崔驸马、陈国公、韩王,还有……”李观镜深吸一口气,道,“杜三郎。”
“皆已下狱,谋反以极刑论处,哪怕对于皇子亦是如此,这也是圣人召我等入宫的原因,他要保皇子也要费些功夫。”
“杜竹言不是反贼!”李观镜猛地站起,肃声道,“我有证据证明杜竹言与韩王他们不是一路人!”
郡王立即接道:“这就是我要与你说的第二件事!”
李观镜心中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郡王起身来到他面前,一字一顿道:“江南河贪墨工银一事全数推给会稽王氏,包括村里的命案。”
“为何?”李观镜不解,“命案是韩王所为,工银是王氏和太妃合谋,包括姚歌行也……”
“够了!”郡王皱眉,“当日查到时,你为何不上报大理寺?那时怕有落井下石之嫌,到了如今就不怕了?大理寺已经连夜发文召回束凌云,此案到此为止!”
李观镜不肯退却:“我承认之前确实在找时机,可不代表我要掩埋真相!江南河修葺事关千秋万代,沈家村十几口人命也亟待沉冤昭雪,无论如何,这件案子都不该不了了之!至于杜三郎,他是被迫入东宫,并没有参与其中,为何要承受这样的罪责?”
“说来说去,你是要说如今就是你要找的时机么?”郡王抱臂质问,“李大公子,我真是想不出还有比这更加糟的时候,哪怕将来翻案,也比现在去揭露真相要好,你如此心急究竟是为了什么?”
李观镜张了张嘴,终是哑然。
郡王感觉到一丝异样,不由道:“难道只是为了将杜三郎摘出来?”
“不仅仅是为他。”李观镜顿了顿,叹道,“阿耶,此案若定了,何时才能翻案?圣人不会愿意推翻自己的决断,楚王若是仁善,将来亦不会重提此事……”
“那又如何?”郡王不明白李观镜到底在纠结什么,忍不住道,“罪魁祸首已死,死去的人不会再回来,村民所求不过是一些补偿,朝廷私下给他们便是,大事化小对于我们府里也是有利无害,你一向通透,怎么连这点也想不明白。”
“可是村民也有家人朋友,他们不该如此悄无声息地死去。”
“从有史书记载至今已逾千载,无数人这样死了,村民又有什么特殊之处?”郡王坐了回去,淡漠地说道,“你要知道,只要拿到了足够多的好处,他们的家人甚至会感谢那些人死去。”
李观镜怔怔地看着郡王,忽然想起李璟说过的话——
“你不曾见过这个世界的血泪。”
原来,连郡王这样正直的人都如此轻视平民性命么?李观镜红了眼眶,不再多言,转身往门口走去。
“沈辉已在狱中自杀,若你执意追究,我不会拦你,不过你身死是小事,全族人都会被你连累,如你所说,他们也是无辜的。”郡王在身后提醒道。
李观镜停在门槛前,垂头片刻,哑声道:“儿……知道了。”
郡王坐直身子,眼看着李观镜离开,到底放不下心,摇铃唤来几名暗卫跟了上去。
李观镜脑中混沌,无意识地往前走,待到来到马厩前,他才醒过神。
马僮看他满眼血丝,身后也没个随从,问道:“公子才回不久,这会儿要出去么?”
李观镜点了点头,正要让他去牵马,忽见阍者一路小跑过来,在大门口有一人正探头探脑,似乎有些着急,李观镜便抬手示意马僮暂且退下。
阍者到了近前,从袖中取出一根雅致的竹筒,道:“公子,门外那人自称幽兰阁博士,来给公子送古琴报价。”
“幽兰阁?”李观镜从竹筒里抽出纸卷,待看完上面的文字,立刻合拢双手,将纸护在手心里,仿佛这样就能够护住那一丝希望一般。他大跨步来到大门前,向那位博士道,“劳你转告阁主,半个时辰后我一定准时前去付钱’买琴‘!”
博士松了口气,郑重地向李观镜行了一礼,尔后便牵马离开。
李观镜吩咐马僮备好马,自己则一路小跑着回到院中——方才他本要去寻杜浮筠的两位哥哥问对策,没想到杜相时抢先一步想到了方法——李观镜从书房暗格里找出苍玉佩,这块本要用来为他保命的信物,冥冥之中又回到了原点。
是否能救得出杜浮筠,就看它了!
李观镜将苍玉佩收入怀中,将装着奏疏和证据的盒子抱在手里,尔后屏退了所有人,独自在房中守着水漏,心中一遍又一遍练习着说辞,等到那些话都刻在脑中时,他垂头去看水漏,发现才过了一刻钟。
时间过得太慢,李观镜等得焦灼不已,他满屋子打转,感觉快要吐出来了,然而水漏滴答滴答,不疾不徐地向前走着,迫使他冷静了下来。李观镜坐回到桌边,默然发着呆,直到快要昏睡过去时,他忽然一个激灵醒来,发现已经过了三刻,可以出发了。
李观镜近似跳起身,开门走了出去,快到前厅时,却见齐王府内官在侍从的带领下迎面行了过来。
内官见到李观镜,笑着行礼道:“齐王巡营回来了,道前次相见匆匆,多有怠慢,今日特地来邀请李世子入府一叙。”
李观镜见没有急事,没停脚步,只点了点头,道:“眼下不得空,改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