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王妃点了点头,由李观镜搀扶着出去,在前厅门口等着。
过了好一会儿后,门房行礼的声音传来,郡王妃不由自主地攥住李观镜的衣袖,身板更加挺直,脸上露出虚伪和善的笑意,迎向转过影壁走来的太妃。
李观镜暗暗拍了拍郡王妃,示意她安心,同时不着痕迹地抚平自己的衣袖,不让郡王妃真正的心绪表露出来。
郡王妃内心虽有惊涛骇浪袭过,表面却不露分毫。真要论起社交风范,郡王妃郗瑶堪称长安城第一等,她在这里长大,自小便跟着母亲来往权贵之间,出阁后要代表郡王府应对里里外外各项事宜,可谓什么场面都见过,她在平日里对着夫君和儿子虽是一派耿直,在外人面前却是滴水不漏,因此即便她对太妃怨气深重,一番见礼寒暄也能做到恰到好处,就算太妃有意挑刺,也愣是找不出毛病。
好在太妃今日总算知道自己在谁的地盘,只是简单的来往之后,便往前厅去。
下人抱来蒲团,让李照影对着郡王夫妇行大礼,而后李观镜也对太妃尽了礼数,待谢韫书见过几位长辈之后,下人们便依次散去,只留下几个贴身服侍的侍女,太妃正起脸色,将话题引向了加冠礼。
表面说加冠礼,但在坐的人都知道太妃的目的在世子之位。
郡王没让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以长途奔劳为由,安排太妃等人去休息。李观镜自是去忙前忙后,直忙到晚间,他已经是精疲力竭,嗓子冒烟,回到兰柯院时,连话也说不出口了,让入画和侍墨心疼不已。
然而李观镜并不能躺平,因为尹望泉等在屋里。
侍墨责怪地看了尹望泉一眼,尹望泉有些莫名,大眼微瞪,一派天真地问道:“侍墨姐姐,我哪里做错了么?”
侍墨被这么一看,倒觉得自己是不是过分了,毕竟是李观镜交代的事,尹望泉前来汇报,也是情理之中。
李观镜喝了杯茶,靠着坐了会儿,然后冲尹望泉点了点头,侍墨和入画识得眼色,相伴而出,带上了房门。
尹望泉目送她们离去,看李观镜双眼放空,想了想,问道:“公子今天还听么?”
李观镜“嗯”了一声,温声道:“长话短说。”
尹望泉原先准备了一肚子话,准备将自己的第一份差事说得绘声绘色,无奈屡屡出身未捷身先死,此时只得简单将这件事的重点挑了出来,说与李观镜听。
李观镜听了片刻,迟钝的大脑渐渐运转起来,整理出这件事的梗概来:年欢在主院不属于贴身侍女,时常被派去后厨为郡王妃照看食材药材,一来二去,便结识了给郡王府送菜的张养,这张养家中有妻,却骗年欢说自己独居,在年欢怀孕之后,他哪敢让郡王府主院里的侍女做妾,便哄骗她给李观镜下催情之药。说起来,这世间能迷人心智的药实在是少,张养多方打听,自然都没能寻到,他正苦恼间,某一日,有一位赤脚郎中上门,声称自己有一味神药,包管让张养心想事成,这张养自己也试了试,发现果然有神效,便将药带给了年欢,因此便有了后面的事。
听到“赤脚郎中”时,李观镜已然知道这条线是断了,因此只问道:“可问到了这郎中的年貌体征?”
“这死狗奴说得颠三倒四,总结起来不过是满脸胡茬,一副邋遢相,恐怕是易容过的。”
李观镜点了点头,这倒是在他意料之中。
尹望泉小心地看着李观镜,暗道这差事确实办的差,毕竟原先自己也是拍胸脯保证过的,结果却没拎出那幕后之人,还大半夜的脏了公子的眼睛,恐怕自己即将受到责罚。
李观镜见尹望泉面色不大好,心里不由得想到郡王的话,便收起问责之心,道:“无事,他们一击不成,定然还有后手,且等着便是。”
尹望泉一愣,忙道:“如此,岂不是置公子于险境?”
李观镜淡淡道:“那人如此小心,想来是不敢暴露身份,我身边事事看管得严,他要想再下手也难,我注意一些就是了。”
尹望泉心里涌起一阵愧疚——若是他此番一举得手,哪里还需要李观镜以身为饵呢?
李观镜想起这两个人还关着,知道行私刑不合王法,便道:“你去将张养扭送到坊正处,就说他在王府行窃,叮嘱好他不可胡说,否则别怪我们不饶他。”
尹望泉心道如此处理甚是周到,他自有法子令张养管住嘴,这样既处罚了张养,又没有打草惊蛇,自己后面再派遣人手埋伏在张家附近,或许还能再见到那名郎中。
“至于年欢……”李观镜有些为难,想了想,还是决定按规矩处理,道,“你也忙了些日子,回去歇息罢,顺便帮我将入画叫进来。”
尹望泉应声,转身离去。
李观镜进了卧房,靠在榻上闭目养神。
脚步声再次响起,尹望泉在屏风外道:“公子,这次去查消息,我听到了一些传闻。”
李观镜没有睁眼,只轻声道:“说来听听。”
“公子可知道浔阳蓝氏一族覆灭之事?”
几年前,郡王查出永夜之毒的解法,曾差人去蓝家要解药,没想到过去的时候,蓝家早已被一场大火烧毁,据说嫡系一脉无人生还,解药方子自然也是失落了,郡王妃因为此事还哭了好些天,李观镜当然记得这件事。
“嗯,然后呢?”
“坊间传言,说……说是郡王因蓝家的毒害了公子,派人前去要解药,被蓝家人为难,郡王便一怒之下杀了蓝家所有的人,还放了把火毁尸灭迹。”
李观镜眉头一皱,看向屏风,等待后面的话。
尹望泉看不见里面的情形,见李观镜不说话,挠了挠头,继续道:“属下无能,没能查出谣言是由何人传出,不过查到就是这个月开始传播起来的。”
李观镜问道:“可问过外地来的人?”
“问过好几个地方的人,他们都不曾听说过,此事是从长安城流传开来的。”
长安乃天子脚下,是离江湖最远的地方,即便是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的事,也不见得能流入长安人的耳朵里,此事定然是有人故意为之。
李观镜又问道:“此事流传范围广么?”
尹望泉摇头,道:“目前只在西市几个比较乱的坊内听说过,属下已经安排人手去控制了。”
李观镜倒有些意外,没想到尹望泉在听到这些事的时候已经当机立断做了措施,不由赞道:“你处理得很好,接下来还是需要你多加注意,一面要断绝谣言传播,必要的时候不妨杀鸡儆猴,一面是再加派人手去探查,始作俑者想必不会这么容易就放弃。”
“是!”
李观镜顿了顿,温和地笑道:“此事还是要多谢你,若是晚了,指不定会发生什么。”
尹望泉害羞地笑了笑,道:“这没什么,都是属下的职责所在。”
“除此之外,可还有其他事?”
尹望泉摇了摇头,李观镜便令他去休息。过了片刻,入画走了进来,问道:“公子叫我?”
“嗯,你去阿娘院子里,让琳琅过来一趟。”
入画有些迟疑地问道:“现在有些晚了,如果夫人问起,可要说什么因由?”
李观镜想了想,觉得郡王妃十有八九会问起,入画不了解事情全貌,恐怕说不清楚,只是他自己也实在是累到了极点,便道:“罢了,明早我自己去说,你去叫人准备水,我要休息了。”
入画担心自己坏事,待要自请前去,却见李观镜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无奈之下,只得依言出去。
第19章
这一天累得够呛,晚间原该睡得很好,李观镜却噩梦不止,等他从一层一层梦境中勉力睁开眼时,感觉好像一直没能入睡一般,疲惫不已。
可窗外却又实实在在有晨光透进。
屏风外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李观镜听出是侍墨起床了,便也坐起,唤了一声,侍墨披着衣服进来,轻声道:“公子再睡会儿罢,现下时辰还早呢。”
“不睡了,我心里有些不踏实。”李观镜起身。
侍墨从架子上取下衣衫,服侍着李观镜穿好。入画端来一杯温水,李观镜略润了润嗓子,拔脚便往外去,侍墨忙道:“公子还未漱口呢!”
李观镜没有回头,只挥了挥手,道:“我不出门,就去阿娘那边。”
侍墨闻言,便准备回里间收拾床褥,却不想外面传来一声闷响,她吓了一跳,连忙和入画出去看,却见李观镜仰面摔倒在门口,尹望泉正要扶他起来。
李观镜险些被撞出内伤,抬眼见是尹望泉,直觉不妙,忍着尾椎骨的疼,问道:“出什么事了?”
尹望泉脸色十分不好,沉声道:“年欢没了!”
李观镜如遭雷击,愣了好一会儿,方觉心跳如鼓,背冒冷汗,他勉力定了定神,攥紧发颤的手,道:“走。”
二人到柴房时,天边依旧带着些微暮色,院中盖上的白布更加刺眼。李观镜在院门口顿住脚步,目之所及,是柴房中挂在梁上的布带。看守的两个侍卫上前来做了禀报:昨夜审讯完之后,应李观镜的吩咐,他们给年欢解了绑,在吃食上也不曾亏待,临睡前,年欢还向他们道谢,两个侍卫觉得一个侍女不至于逃脱,入夜便打了个盹儿,未曾注意到屋中动静,直到今早尹望泉来查看,一推开门,才发现年欢已经吊死了自己。
李观镜目光复又落到院中,缓步走了过去,伸手要去掀,尹望泉一把拦住,劝道:“公子,死相不好看。”
李观镜推开尹望泉,执意掀开了布,入目是一张圆睁双目、青面吐舌的脸,李观镜被吓得坐倒在地,尹望泉立刻上前去重新盖住,又道:“我们验过了,确实是上吊死的。”
然而李观镜并没有听进去这句话,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死人狰狞的脸,以及内心深处指责的声音:“是你害死了她,你知道世俗礼法不会容忍女子,还将此事揭露出来,你早知道她一定会死。”
李观镜无力争辩:“我没有想到,我真的没有……”
尹望泉实在没想到这件事会对李观镜产生如此大的冲击,他扶上李观镜的肩膀,柔声问道:“公子,你还好罢?”
李观镜呆呆地仰起脸,眼神逐渐清明了些,露出恼意来,他恶声道:“我没有要你当众揭露出来,是你自作主张!”
尹望泉愣了愣,转而明白了李观镜的意思,他只觉宛如凉水从头浇下,浇熄了他心中所有的温热,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喃喃道:“属下……知错!”
李观镜闭了闭眼,心中一阵烦躁,只觉得自己惹了人命官司,很快就要大祸临头。
院外有人走近,李照影的声音响起:“这是怎么了?哥,你怎么坐在地上?”
说话间,李照影已经进了院子,尹望泉忙起身解释道:“一个侍女犯了错,便将她关进柴房,原想着查清事情原委再行处置,没想到她一个想不开,竟畏罪自杀了,大公子心善,觉得过意不去。”
“原来如此。”李照影上前扶起李观镜,劝道,“个人有个人的命数,你又何必为此介怀?左不过多花些银钱赔给她家里人,她自好生去投胎,免了这辈子为奴之苦,说不定下辈子还能生在好人家呢。”
李观镜顺势站起,此时虽脑中混沌,但也明白事已至此,确实只能从其他方面弥补,便道:“你说的是,我这就去和阿娘说。”
“我正要去问安,一道走罢。”李照影说罢,又将目光转向尹望泉,道,“还是先将尸体运出去罢,找个地方停好,勿予他人以闹事的由头。”
尹望泉应声。
兄弟二人往主院去,经清晨凉风一吹,李观镜心神渐稳,这才注意到李照影还揽着自己,心下一暖,温声道:“幸好你来了,不然我一时真不知该如何处置。”
李照影笑了笑,道:“由此可见,我们府中鲜少有腌臜之事。”
“此话怎讲?”
李照影轻叹一声,道:“大户人家里,总归人是不会少的,人心又如此复杂,便是无冤无仇,来去传个话也能传出是非来。今日你害我,明日我害你,书没读多少,尔虞我诈却不输人,长此以往,总有收不住手的时候,也就容易出人命了,你何必较真,跟自己过不去?总之我从小到大是没见过几个殒命的是清清白白的,不过大多时候罪不至死罢了。今日这女子被抓了错处,既不愿受活罪,便去寻了死路,说来说去,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李照影看得通透,李观镜一时却无法过去这道坎,不过此时既然年欢已死,他倒是不必再想法子去粉饰太平,到主院后,便将此事来龙去脉皆说与郡王妃听。
郡王妃听完后,一面心疼自家儿子,一面恼怒下人不老实,立即便要令琳琅唤年欢家人过来训斥,直吓得年豆儿跪在院中不敢说话。
李照影是个清醒人,好歹将郡王妃劝住了,李观镜又说了一番好话,郡王妃这才同意发些银两予以安抚,李观镜不敢要多,只自己回院子又添了些私房钱,如此忙活一番,待到闲下来,已经日过晌午。
“公子,用膳么?”入画一直在观察李观镜神色,见他终于放松了一些,这才开口问道。
李观镜摇了摇头,道:“我不饿。”
“可是你从早上起来就没吃东西,怎么会不饿?”
李观镜想到早晨见到的情形,后知后觉地觉得胃中翻腾,不自由干呕了一声,入画吓了一跳,忙道:“不吃不吃,我们先喝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