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观镜“嗯”了一声,轻轻将林忱忆的手推开,道:“我先走了。”
林忱忆无法,只能将李观镜送到院门口,她见外面依旧下着小雨,便从门边拿起油纸伞递给李观镜,道:“雨天路滑,回去慢些走。”
李观镜点头答应,撑着伞走下台阶时,心有所感,他回身看去,见林忱忆眉间虽难掩愁绪,却仍旧勉强笑着看他,一如送儿时自己出门的模样。此情此景之下,不知为何,李观镜忽然觉得眼睛有些发酸,他忍不住再次说道:“林姑姑,保重好自己。”
林忱忆点了点头。
李观镜在林府没耽搁太久,离开时,天色尚早,他让陈珂带着琴先回家,自己一面思索太子的用意,一面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也不知过了多久,李观镜忽然注意到擦肩而过的行人都不撑伞,这才意识到雨已经停了,他收起伞,抬头四顾,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竟然来到了宣阳坊前。李观镜仰头看着坊门,方才淤积的怒气一点一点往外冒,被欺骗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他收回目光,准备进坊。
“李公子?”身后忽然传来清朗一声。
声音再好听也缓解不了李观镜的情绪,甚至让他的怒气达到了巅峰,他没好气地回过头,冷冷道:“正好,我有事要请教左庶子!”
杜浮筠被这扑面而来的怒火吓了一跳,不过他没有多问,只温声道:“好,你随我来。”
两人进坊后,杜浮筠先将李观镜安置在一家酒楼,自己则回家换下官服。李观镜等了约摸一炷香的功夫,随着世间的推移,他的怒意消散了些,脑子清明了不少,便在此时,杜浮筠身穿一身青衫进了隔间,不等李观镜说话,他先歉然道:“官服太过扎眼,恐引人注目,因此回去换下,让你久等了。”
诚如杜浮筠所说,若是有人看见李观镜与他一起,传到赵王耳中,难免不会叫人将李观镜今日的提醒和杜浮筠联系在一起。思及至此,李观镜眯起眼睛,再次感觉到对面这人的可恶。
“李公子?”
李观镜轻咳一声,假意道:“你想得很周到。”
杜浮筠没听出嘲讽,只当他果真如此以为,谦和地笑了笑,道:“李公子今日来找我,想来对我的话已有所查证。”
李观镜没好气道:“你说得不错,不过你瞒了我不少。”
“嗯?”杜浮筠思考了一瞬,摇了摇头,道,“与李公子有关的事,我都说了。”
“你可没告诉我,是太子求圣人给林姑姑赐婚。”李观镜越想越气,言辞渐渐激烈,“原本我并不想参与你与赵王之间的恩怨,你自去报你的仇,我绝不会透露半分消息出去,可林姑姑是无辜的,你为何让太子去求这道旨意,将她拉进这火坑?”
杜浮筠看着桌面,安静地听完李观镜的控诉,过了片刻,缓缓抬起头来,道:“这是从何说起?难道不是李未央自己去求来的么?”
李观镜皱眉道:“你莫非在装傻?”
“我信任李公子的为人,还望李公子亦不要疑我。”
李观镜与杜浮筠相识虽久,相交却不过月余,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李观镜多次被杜浮筠套话、利用,虽然后来杜浮筠主动向自己解释了原因,但此人心思深沉,并不足信。
杜浮筠垂下眼眸。
李观镜见他低沉,心里一软,决定再给他一次机会,便道:“不是赵王,是太子的主意,你既然不知,那你能不能推测出太子是为了什么?难道真是叔侄情深?”
杜浮筠抬头看向李观镜,面色缓和了一些,待听完李观镜的问题,他嘴角微微扬起,道:“叔侄情深么?皇室情谊,或许齐王能与你说得更明白些。”
中秋夜那晚,李观镜拒绝了李璟的邀请,这几日又接连被林忱忆和谢韫书的事扰乱心绪,此时听到杜浮筠提及,他才想起自己后来并没有去找李璟,以李璟的脾气,下回再见,自己定然要狠狠被责备一顿不可,想到此处,李观镜深觉头疼,但他知道逃避只会让问题变得更糟,便暗自决定明日去齐王府负荆请罪。
李观镜走神的当口,杜浮筠的思绪也渐渐飘远,他没想到这其中还有太子的手笔,反复梳理之后,明白了太子的目的所在——
“我姨母自请和离之后,太子主动求圣人给赵王和林娘子赐婚,此举一来可以收买人心,拉拢赵王,二来林娘子是赵王唯一的软肋,她回了长安,便尽在太子掌控之下,若赵王不服管,他大可用林娘子去威胁。”杜浮筠总结道,“一举两得。”
李观镜一听林忱忆成了人质,哪里忍得住,急道:“不行,这如何使得?你可有法子取消这门亲事?”
杜浮筠遗憾道:“圣人下旨,且有太子从中撮合,恐怕此事已无转圜余地。”
“那林姑姑怎么办?!”
“李公子莫急,我想太子并不会主动去对付赵王,只要赵王谨慎行事,林娘子便不会有危险。至于我……我不会伤到无辜之人,你放心。”
李观镜怎么可能放得下心,若是李未央出了事,林忱忆说什么也会被伤害到,可是事涉他人父母的性命,李观镜无法说出劝阻的话,只能试探地问道:“我记得你会功夫,莫非你要刺杀他?”
杜浮筠摇头,沉声道:“我要让他亲口认罪。”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行动?”
杜浮筠看出李观镜此时已经不大理智,他放缓了声音,道:“李公子似乎看轻了赵王。”
李观镜皱眉,问道:“何意?”
“流匪一案已过去了二十年,可圣人至今没有拿到赵王一点把柄,甚至这几年越来越信任倚重他,就连太子都对他心生忌惮,不得不出此下策去拉拢他,你为何认为我能轻易就让他伏法?”
“可你如今不是找到了把柄么?”
“我心中虽然已经确认,可是手上实实在在的证据却不足以令圣人重审此案,而且这道把柄与其说是我寻得,不如说是他关心则乱,这才露出破绽。”杜浮筠意有所指地看着李观镜,道,“爱屋及乌。”
李观镜先前何曾没有疑惑过?不过直到此刻被杜浮筠指点,他才明白了李未央的动机:因为林忱忆关心自己,李未央才冒险送出了团凤。虽然李未央此举并非是为了李观镜,可是最终结果都是他给李观镜送来了救命的药材。先前李观镜只想让林忱忆远离这场争斗,现在他才发现,他已经不可避免地被卷了进来,将来杜浮筠动手了,他不可能两不相帮。
可是自己真的要与眼前这个人为敌么?
一边是李未央的恩情,一边是染血的墨香琴……想到墨香琴,李观镜“嘶”地一声,暂时将纠结放到一边,道:“我还有一事要问你!”
杜浮筠颔首,道:“愿闻其详。”
“那天买琴,你是不是故意引我去买墨香琴?”李观镜审慎地看着杜浮筠,问道,“你不会还提前知道我要去买琴罢?”
杜浮筠明白李观镜是在怀疑自己安插奸细,他心觉冤枉,但此事又实在是他理亏,只得耐心解释道:“确实是巧合。不瞒李公子,是我托幽兰阁主寻找墨香琴,那日阁主递消息告诉我琴到了,我是打算自己送给李未央的,后来听你说要去买琴,我想着不如借你之手,好过暴露我的意图。”
李观镜作出恍然大悟的模样,嘲讽道:“怪我主动上门,你不用白不用嘛!不愧是左庶子,竟然那么短的功夫就想好怎么利用我!”
杜浮筠一时语塞。
李观镜冷哼一声,不欲多谈,拂袖起身,准备离开。
杜浮筠抬起头,道:“李公子还记不记得我在进幽兰阁前所说的话?”
李观镜懒得回想,冷声道:“左庶子莫非字字真金,须得我等一一记下?”
杜浮筠被抢白了一句,顿了片刻,温声道:“我那时说,要试一试瞻仰幽兰曲琴谱是否真的可以逢考必过。”
李观镜印象中依稀有这么一句话,他想硬气地说一声“与我何干”,可惜好奇心实在太不争气,令他忍不住顺着问道:“那你通过了么?”
“没有。”杜浮筠站起身,目光沉静地看着李观镜,道,“李公子真诚善良,我无法让自己欺骗你,所以我带你去月湖,向你坦白,亦想给你补偿,总之我以后不会再利用你半分。”
李观镜沉默下去,他一贯吃软不吃硬,若是杜浮筠坚持己见,他会尊重杜浮筠为亲人报仇的想法,同时也会毫不犹豫地站到李未央那边,可是杜浮筠如今这样承诺,却让李观镜再次陷入两难的境地里来。
第34章
离开宣阳坊时,雨又大了起来,雨滴敲得李观镜心如乱麻,他走出好几步后,忍不住回头看去,只见那道欣长的青影渐渐隐入雨幕中,虽然浅淡,却不容忽视。李观镜收回目光,心道若论起亲疏之别,自己应当站在李未央这边,可是杜浮筠此人虽然可恶,却无法让李观镜生出伤害他的想法来,哪怕今遭被欺骗利用,在李观镜的直觉中,杜浮筠依然是一个坚持底线的君子。
“色令智昏呐……古人诚不欺我!”李观镜长叹一声,吐尽心中郁气,一个想法也逐渐成型:他要查清李未央为何做下这桩大案,若果真情有可原,他便从中牵线搭桥,令李未央尽力去弥补所犯的过错,劝杜浮筠能够放弃取他性命的想法。若李未央只是狂性大发要去杀人,哪怕林忱忆伤心,他也不能去帮李未央。
做下决定后,李观镜心中轻松了一些。
雨势太大,外面几乎没什么行人,李观镜也找不到租马车的商户,只能徒步往回走,回到家时,膝盖以下难免全部湿透,自然又受到侍墨一顿埋怨,他快速换了衣服后,便躲进书房去清净耳根。
此时天色有些暗,李观镜正要唤人来点灯,蓦然发现书架边缘露出了一节衣角——有人闯进来了!
云落走后,兰柯院只剩下手无缚鸡之力的侍女,李观镜不打算再叫人进来,自己一边注视着书架,一边蹑手蹑脚走到书桌后,从墙上取下一把佩剑,尔后再小心地靠近书架,找准时机,猛地拔剑刺向书架后,却没想到刺了个空。
书架后坐着一个人。
那人捂着肩膀,手指间溢出殷红的鲜血,在李观镜愕然垂头时,那人也抬起脸,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容来。李观镜惊道:“云落?!”
数月不见,云落消瘦了不少,如今因身上带伤,脸色越发苍白,她在见到李观镜的一刹那,眼睛亮了起来,扑过来抓住他的衣角,艰难开口道:“公子……救救我……”
李观镜连忙将剑尖避开,蹲下去扶住云落,急道:“你先别动!我去叫医工!”
“别……别声张……”云落痛得额上直冒汗,但手上仍旧死死抓着李观镜。
李观镜忙道:“好,你别激动,我不声张。”
“别声张……别……别让人……知道……”许是因为终于松下了那口气,云落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头无力地垂下,手也松了开来。
李观镜抽出衣服,将云落拦腰抱起,放置在书房角落的竹榻上,然后拖出薄被往云落身上盖,不经意间却看到她微微隆起的小腹,李观镜一愣,心中不由猛跳,只是他没有迟疑太久,面前的人还等着他救命。李观镜安置好云落,加快脚步走到门口,刚要唤人,便见尹望泉出现在院门口,李观镜心念电转,扬声道:“望泉,我正有事寻你!”
尹望泉见李观镜面色急切,微不可查地怔了怔,不过他的停顿只是一瞬,在李观镜看来,他是立刻便抬步往书房来了。此时细雨未停,李观镜说完话后,自己忍不住往台阶下迎去,低声问尹望泉:“你可识得擅长治外伤的医工?”
尹望泉点头。
“劳你去请一位过来。” 李观镜说罢,想到云落的嘱托,又道,“你蒙上他的眼睛,莫让他知晓去了哪里,也别吐露我的事,然后带他从后门进来,我会让陈珂去接应你,如果有人问起……”
尹望泉接道:“我就说是手下兄弟受了伤,我经常给他们寻医工的。”
李观镜松了口气,道:“好,你快去罢!”
尹望泉离开之后,李观镜叫来入画,让她去叮嘱陈珂,又将侍墨带入书房,命她为云落止血。等忙完这一切,李观镜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他站在书房门口,脑中回想着方才的情形,心里仍旧是止不住的担心与猜测,若他所想无误,云落恐怕是有了身孕,且如今既已显怀,孕期定然是三个月以上了,也就是说,云落还在他身边做影卫时,就已经有了孩子。
怪道她那段时间常常魂不守舍!可是云落并未嫁人,那孩子的父亲是谁?
侍墨出来时,看李观镜的眼神都变了,她问道:“公子,云娘她,她……是不是公子?!”
李观镜愣了一瞬,才明白了侍墨的意思,他一阵无言,皱眉道:“胡说什么?快去净手罢!”
侍墨跺了跺脚,气鼓鼓地离开了。李观镜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不由得陷入了沉思:连侍墨这么想,其他人若是知晓此事,难免也要将这顶帽子安到他的头上,毕竟云落怀上孩子的时间,正是日夜与李观镜形影不离的时候。只有李观镜自己清楚,他从未对云落起过任何心思,且因为长年服药,他也从来不喝酒,所以不存在酒后失德。
一炷香的功夫后,尹望泉带着一个瞎眼的老者进了院子,老者本就看不见,李观镜就更不用担心他在望闻问切时记住什么。李观镜招手示意侍墨带医工进屋问诊,自己与尹望泉留在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