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已至此,李观镜怎么还会拒绝,不过他虽点头答应,为了谢韫书的安全,还是与她约法三章,道:“此事绝密,不可告诉任何一个人,包括照影。其次,你须得等我安排妥当,才可离去,万万不可单独行动。”
谢韫书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李观镜,待后者严肃地点了点头,她才明白李观镜真的同意了,一时难免动容,眼睛忍不住一红,忙起身行礼,闷声道:“大表哥放心,韫书一定珍重自己!今日深恩,他日结草衔环也无以为报,请大表哥受我一拜!”
李观镜将她扶起,一时不知该为她喜还是该为她忧,千言万语俱化作一声轻叹,尔后告辞离去。
兰柯院里,郗风已经等了一会儿,他带着答案来见李观镜,待见到人时,一时却无法开口了。
李观镜甫一进门,便见郗风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中一个咯噔,升起不祥的预感来。
第32章
李观镜从一开始不愿接受李未央,到后面为李未央和林忱忆的波折经历而动容,其实内心是经过了不少挣扎的,如今好不容易才说服了自己。林忱忆名义上是李观镜的长辈,但他内心深处其实一直将她当做一个忧郁的小姑娘,无论如何,他都希望这个小姑娘能够开心一些,幸福一些。
可是郗风带来的消息却彻底打破了李观镜的希望。
李观镜让郗风先坐下,自己做了一番心理建设后,才开口道:“你从头说起罢。”
郗风道:“当年的案子很大,好在郡王这里也暗中调查过,卷宗能够查到,因此我不必到当地去翻,公子吩咐的当日,我便看到了匪首的供词。”
李观镜一愣,问道:“阿耶为何要查?”
郗风舔了舔唇,难得犹豫起来。
“事情发生在二十年前,又是二十年前,事涉皇子,莫非与……”郗风不说,李观镜自己也能根据蛛丝马迹去推测,他想了片刻,放在桌上的手无意识地一敲,蓦然记起一事,问道,“此事与朗将军有没有关系?”
郗风奇道:“公子如何知晓?”
李观镜得了肯定,心里却不是滋味,他解释道:“那日我们去朗府探查情况,朗将军向我展示了一把紫檀木弓。”
“属下记得。”
“那把弓上刻了三个字,毗沙门。”
郗风没有领会到李观镜的意思,迟疑道:“那是佛教多闻天王,四天尊王之一。”
李观镜提示道:“二十年前,这曾经也是一位贵人的小字。”
郗风瞬间明白过来,惊道:“隐太子!”
二十年前,那位兵变失败,被当今圣人杀死在宫门前,前几年被追封为隐太子的贵人,名作李庆成,小字毗沙门。李照影的父母在那场宫变后被赐死,可见他们与隐太子关系匪浅,如今太妃执意与朗家联姻,恐怕有不可告人的意图。思及至此,李观镜强自镇定地说道:“你继续说下去。”
“前赵王是圣人同胞兄弟,宫变那晚,就是他在宫内接应圣人,还有传闻说,将隐太子射落马下的人,也是前赵王。圣人继位后,前赵王去封地接回王妃,同行者共计一百六十余人,除去亲王车驾卫兵,还有临沂杜氏夫妇、琅琊王氏一户,以及名琴傅启叶,一行人到商州与蓝田交界处时,遭遇匪患,所有人俱死无全尸,携带财物也被洗劫一空。”
李观镜摇头,道:“这么多人,其中还有军中兵士,竟然无一人生还,什么劫匪能有这样的本事?我不信别人看不出这些破绽。”
“圣人亦不相信,看了奏报后,便将两州刺史都下了狱,令刑部尚书亲理此案,又命左卫中郎将领百名翊卫军,再加商州附近折冲府千名府兵剿匪,不过几日,他们便寻到了流匪窝点,一名翊卫带领三百名府兵全歼流匪,生擒匪首,那人就是如今的左卫将军朗詹。”
“也就是说,除了匪首,没留下一个活口?”
郗风点头,道:“中郎将率兵到达时,寨子已经被屠了个干净,再加上匪首对此案供认不讳,他们根据供词,也确实寻到了大多数财物,因此这点疑点很快便被淹没。圣人只见朗詹立功,却不知原来是这样的过程。”
“朗詹本就是世家子弟,经此一役,自然得了圣人青睐,这些年一路高升,变成了如今的从三品将军。”李观镜顿了顿,又问道,“那匪首最后如何处置了?”
“当年秋天被判腰斩,在长安行刑。”
李观镜冷笑一声,道:“这场戏倒做得足,也不知他们用什么收买来了这个‘匪首’。”
郗风摇了摇头,过了片刻,继续道:“在匪首的供词中,他们夺了财物后,将一些看起来不值钱的物品丢在半路,我去向幽兰阁主询问过,阁主亦说墨香琴是从商州一家农户手中收得,农户捡到琴时,琴身上有大块干涸的血迹,他便用墨水加以掩盖。我比较了流匪的路线和农户的位置,两者确实吻合。”
李观镜眯起眼睛,心中十分不悦:诚然,他当初是自己要去买琴,但最后却被杜浮筠引着买了墨香琴,若此案果真与李未央有关,自己将墨香琴送给了林忱忆作贺礼,新婚之后,李未央定然会看见琴,届时他又怎么会联想不到前赵王被害的案子?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又做了杜浮筠的刀,此人当真是可恶!
“圣人真的就相信了这个说法么?”李观镜隐下心中对杜浮筠的不满,猜测道,“从前别人觉得圣人是偏爱这个弟弟,因此给他胞弟同样的称号,可若是换一个思路呢?他若疑心李未央,将赵王的称号给他,岂不是叫李未央日日悬心,不得安生?”
郗风不敢妄论,因此没有开口。
李观镜叹了口气,道:“说说团凤罢。”
郗风便接着说道:“公子提示团凤可能来自赵王后,我便从泥涅师身边的人下手,发现其中一个仆从确实与赵王府有些关联——那名仆从是赵王府杂役之子,我派人绑了那名仆从,一番恐吓之下,他承认团凤是他阿耶所给,且得令要引泥涅师去寻团凤赠你,尔后再以不经意的方式将团凤给他。”
李观镜闭上眼睛,他终于还是听到了自己最不想听到的部分,只是他有些不明白,李未央为何冒着暴露的风险,大费周章地将团凤送给自己?
这晚,李观镜如何也睡不安稳,人心情不好时,见到下雨都会觉得老天在和自己作对。李观镜听了一夜雨声,第二日下值后,回府换了一身衣服,便带着陈珂和墨香琴,一路往林府去。
林府在升平坊,离永兴坊不近,彼时细雨纷纷,若是骑马,一来容易滑倒,二来必然淋湿,而李观镜又不愿惊动家里,于是让陈珂雇了一辆车,两人坐车过去。进林府后,李观镜将伞交给阍者,从陈珂手中接过琴盒,跟着侍女穿过几条回廊,来到一处院落外。
院外秋雨萧瑟,院内言笑晏晏,李观镜顿住脚步,为他撑伞的侍女跟着停下,试探地问道:“世子?”
李观镜深吸一口气,咬了咬牙,抬步走进院子。
林忱忆的院子很小,进院走几步便到了正屋,因着下雨的缘故,虽是午后,屋内却早早掌了灯,四五个绣娘围着一个绣架,一边说笑一边穿针引线,林忱忆则独自坐在窗边,拿着一个小的花绷子,面上带着柔和的笑意,垂头正绣着什么。
李观镜见此情景,心中一窒,再次停下脚步。侍女莫名地看了他一眼,不再相问,而是直接敲门,道:“忆娘,余杭郡王府世子来了,前面禀报了阿郎,阿郎说不必通报你,因此奴直接将他带来了。”
林家如今是林忱忆的兄长当家,她的兄长有几个子女,若是再以从前的顺序唤林忱忆,倒容易乱了辈分,因此林忱忆这次回来后,林家上下统一称她为“忆娘”。
听到侍女的话,林忱忆满面惊讶地抬起头,见到李观镜后,她双眼一弯,放下绷子,笑着走出里间,问道:“怎么来得这么突然?前几天叫你过来,你阿娘还说你不得空。来,快进来,手上这是……”
箭在弦上,容不得李观镜再犹豫,他神情严肃地将琴盒递过去,道:“林姑姑打开看看。”
林忱忆察觉到李观镜情绪不佳,便将绣娘和侍女都遣了出去,然后拉着李观镜坐到桌边,不急着开盒子,而是柔声问道:“阿镜,你怎么了?”
李观镜抬头看林忱忆,过了好一会儿,才别过脸,他将琴盒一推,坚持道:“打开罢。”
林忱忆无奈,只得顺从地打开了盒子,转而惊呼一声,道:“墨香琴!你从哪里得来的?这……这上面怎么变成这般模样?”
李观镜看着林忱忆轻轻抚上那大块墨迹,道:“这把琴果然不该是这样的。”
林忱忆点头,肃然道:“墨香琴上的墨痕为星星点墨,绝不是如此大片的痕迹。”
“昨日有人跟我说这是为了掩盖血迹。”李观镜想到自己险些将这把染血的琴作为贺礼,不由气结。
林忱忆忙问道:“你从哪里得到的琴?”
“幽兰阁。”李观镜不等林忱忆猜测,将农户得琴的经过说了出来。
林忱忆脸色苍白,捂住心口,扶着桌子坐了下去。重得墨香琴的喜悦早就荡然无存,琴身上被掩盖的血迹,昭示着当年残忍的真相,让林忱忆心痛不已。
李观镜有些不忍,问道:“林姑姑,你还好么?”
林忱忆苦笑着点了点头,道:“我无事,多谢你今天带它来了,我会好好保管这把琴,永远也不会忘记傅大家。”
李观镜的本意并不是送琴,但如今见林忱忆痛楚的模样,他变得踌躇起来,一时不敢直接说出真相,四顾之下,看见屋中央的绣架,心中有了主意,便问道:“这是在绣什么?”
话题转变得太快,林忱忆不由得怔了一瞬才明白过来,悲戚的情绪被眼前的喜事冲淡了些,她脸上泛起红晕,轻声答道:“是嫁衣。”
李观镜顺着问道:“他怎么样?”
“嗯?”林忱忆一时没反应过来。
李观镜微微一笑,道:“赵王。”
“他呀……”林忱忆神情彻底柔和下来,连着声音也轻柔了几分,“他很好,一贯都很好。”
李观镜别开目光,淡淡道:“你们多少年没见了?”
“细算起来,快二十年了。”
“那你说的‘好’,是记忆中的‘好’了。”
林忱忆眉头一挑,道:“阿镜,你似乎话里有话。到我这里,不妨直说,我不会与你生气的。”
李观镜看向林忱忆,后者正诚恳地看着他。李观镜沉默片刻,攥紧手,鼓足勇气道:“我认为现在不是成亲的好时机,林姑姑能不能再考验考验他?时间会改变一个人,何况是二十年这么久,中间还经过了那么多事。”
林忱忆一愣,显然没料到李观镜会说这样的话,她追问道:“你为何这么说?发生什么事了?”
李观镜没有回答,坚持问道:“姑姑可以答应么?”
林忱忆意识到事情恐怕有些严重,她站起身,在屋中踱了几步,最后停在窗边,扶着窗棂,半侧着身,道:“阿镜,你知道圣人赐婚的含义么?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圣人赐婚,岂能儿戏?”
李观镜沉默了片刻,心不甘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林忱忆缓声道:“圣人连日子都定下了,改不了的。你为何要让我推迟?之前不是都好好的么?你不喜欢他?”
第33章
李观镜确实曾经不喜欢李未央,但如今情形不同,他既然知道前面是火坑,又怎么能看着林忱忆跳下去?李观镜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当真无法改变么?如果赵王去求圣人呢?”
林忱忆回身,摇了摇头,道:“这次圣人下了诏书,轻易变不了的,若是抗旨,肯定还会连累林家,我绝不能这么做。”
李观镜恨道:“赵王娶你便娶你,自己提亲不行么?为何要让圣人赐婚?”
林忱忆忙解释道:“你错怪他了,赐婚的旨意是太子求来的,他们叔侄二人向来亲厚,太子也是一片好心。”
李观镜愣住。
“太子不愿居功,我们也不好多宣扬,因此大家好像都以为是未央的意思了。”林忱忆说罢,发现李观镜脸色发白,问道,“怎么了?”
李观镜猛地站起身,道:“我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
“怎么这么急?你还没与我说清楚呢!”
“赵王在前些年结了仇家,恐怕很快就会有人寻仇上门,林姑姑最好别在此时嫁过去。只是……只是旨意难抗,如果你真的要嫁过去,定要为自己留好后路。”李观镜急着去验证一些事情,只含糊地给了提示,尔后合上琴盒,抱在了怀里,道,“原本我想将这把琴送给你做嫁人的贺礼,但如今看来并不合适,我过几天再找别的礼物来。”
林忱忆听完这几句,越发糊涂,见李观镜要走,忙拉住他,问道:“是什么仇家?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李观镜摇头,道:“没有误会,我已经查明了。”
“那仇家是谁?!”
“如果我说了,你要赵王如何?杀了那个人,永绝后患么?”
林忱忆怔住,凄然道:“你就这么想我么?”
“我相信你,但是我不相信赵王。”李观镜怅然道,“我希望不管到什么时候,你都能将自己摆在第一位,好好为自己活着,可以么?”
林忱忆知道今日是问不出结果了,她满面忧虑,迟疑地点了点头,道:“我现在可以答应你,但是真到了需要抉择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会选择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