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江南之行只剩下十日不到,李观镜这几天忙成了陀螺,难得闲下来时,还得安排家中跟随的侍从,郗风自不必说,尹望泉那边却十分棘手,李观镜派人去程家附近略作打听,得知前些时日尹望泉夫妻二人曾经大吵了一架,那时尹望泉被气得离家出走,想来就是程媤媤找来郡王府的时候,此后两人和好,程媤媤温柔了几日,没想到很快又露出原型,这几日对尹望泉管得十分紧,两人的矛盾隐隐又要爆发的势头。
这种时候,若程媤媤知晓尹望泉要离开长安,定然不会同意,可是李观镜早已拍胸脯保证过,他不可能丢下尹望泉不管,只是还没等他想到两全其美的法子,程媤媤再次找上门来。
或许是上次陈珂对程媤媤的警告起了作用,这次她没有直接半路来拦人,而是遣了仆从守在宫门口,一连守了几天,好不容易等到李观镜与陈珂两个人出来,那仆从连忙迎上去,喊道:“李世子请留步,奴从程家来,给世子送一封信!”
李观镜勒住马,向陈珂点了点头,陈珂接过信,那仆从行了一礼,便离去了。李观镜带着疑惑拆信,待看到其中内容时,眉头不禁锁起,问道:“望泉昨晚没回去?”
“好像是,早饭的时候碰见过他。”陈珂说罢,伸长了脖子,无奈看不到信的内容,便问道,“怎么了?程氏又找不到自家郎君了?”
“她约我们去程家。”李观镜合上信,不理会陈珂惊讶到快瞪出眼珠子的神情,道,“先回家,将望泉叫上,我们一起去。刚好我也想与程氏当面聊聊。”
陈珂犹豫道:“啊这……公子,我们去会不会不大好?”
李观镜催促道:“所以要叫上望泉,快去!我就不跟你回去了,程家住在保宁坊,我去坊门口等你们。”
陈珂领命而去,李观镜独自策马走了片刻,忽听身后有马蹄声渐近,他将马驱到路边,回头看去,正见杜浮筠来到跟前,道:“镜天,你要往何处去?”
以往杜浮筠见到自己,总是“李公子”长,“李公子”短,今日忽然改称表字,倒让李观镜愣了一瞬,他暗自思量,两人自从上次在雨中不欢而散后,一直没有再正面打过交道,今日李观镜因为梦魇去偷偷看望杜浮筠,马上就被人追了上来,不由得有些心虚,轻咳一声,壮了壮底气,答道:“有些事去南边一趟,怎么了?”
“我今日去工部问江南之行的路线,听说是你在掌管此事,敢问是否能将路线借我一阅?”
李观镜虽没去过江南,但余杭郡王府的封地在那里,又有府邸建在钱塘,颜礼铭这只铁公鸡自然不会放过薅羊毛的机会,直接让李观镜与户部对接,安排官员沿途住宿办公等事宜,余杭郡王听说了,自然会倾力相助,尤其是到了江南后,诸多长安官员的落脚点便有了着落。不过眼下方案并不在李观镜手中,他今日刚送去给颜礼铭核查,便如实告知了杜浮筠,又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啊?”
“前阵子有颍州人来长安敲登闻鼓,太子对此事很是上心,因此令我顺道去查探一番。”
“颍州?好像不经过。”李观镜见杜浮筠说得干脆,心想这既然不涉及机密,应当不是什么大事,便道,“这样,我明日去问问颜侍郎是否能改,反正都在那一带,问题不大。”
杜浮筠温声道:“多谢,不过此事还请你暂时保守秘密。”
李观镜听闻此言有些惊讶,他没想到杜浮筠对自己如此轻描淡写说出的事竟然涉及太子密隐。方才两人说话声音都不大,又是在街中,来往人员嘈杂,反倒没什么人驻足细听,但李观镜一时还是分辨不出杜浮筠说这些话的原因,只点了点头,道:“好,我不与别人说。”
杜浮筠“嗯”了一声,顿了顿,又道:“方才在宫城门口,我似乎看见程风的手下给你递了信。”
李观镜眉头一皱,心道杜浮筠此人今日怎么如此婆妈,自己的事还没管完,又来管他的事。
杜浮筠见李观镜面色不善,解释道:“程风此人虽名声不佳,但用法严苛公正,值得一交。不过近日程风受太子看重,亦要跟随前往颍州,此时结交,时机不佳。”
“他也要离开长安?”李观镜闻言,计上心来,觉得让程媤媤跟着程风一起,就能够完美解决先前的矛盾了,他忙道,“你今日可还有其他事?能不能随我一起去一趟保宁坊?”
杜浮筠虽不明所以,还是点了点头,道:“自然可以。”
两人一同往南边走,到达保宁坊后,稍稍等了一会儿,便见陈珂独自赶来,道:“见过杜学士!公子,尹郎君前不久也收到了信,匆匆告假走了,他会不会被程氏叫回家了?”
李观镜“啧”了一声,犹豫地看向坊内。
陈珂劝道:“公子,我们就别去了罢,总觉得没什么好事。”
“我也觉得没好事,所以更加担心望泉会出事。”李观镜无奈地摇了摇头,道,“不行,我们还是去看看,就在门口看,不进去便是。”
陈珂拦不住李观镜,又将目光投向杜浮筠,在他印象中,自家公子这些时日与杜大学士来往甚多,若是杜浮筠识得其中不妥,或许能劝住李观镜。
可惜杜浮筠并没有接收到陈珂的暗示,他听了主仆二人的对话后,将事件起因猜出了个大概,见李观镜犹豫,不但不劝阻,还说道:“无事,这是长安城,不会发生什么意外的。”
陈珂想说先前云韶府的意外也无人能意料到,还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了,只是不等他开口,前面两人已经进了保宁坊,他无奈之下,只得催马跟上。
程家在长安城有些名气,三人略作打听,便被指引着来到巷子深处的一处院落外。院子不小,但左右没什么富户,想来是忌惮程风的名声,但凡有些钱财的人家,都不在此地落户。
程宅院门开着,方才给李观镜送信的仆从等在门口,见到同来的人还有杜浮筠,略愣了愣,便迎了上来,先向两人行了一礼,尔后向李观镜道:“世子可算来了,娘子和姑爷在里面等候许久了。”
陈珂道:“我们可没叫你家主人等着,再说,岂有我家公子去拜访你们的道理?你去喊他们出来!”
仆从为难道:“娘子说过,此时除了李世子,不容许任何人进内,否则要将我们扒皮抽筋呢!”
陈珂听闻此言,更加不会让李观镜进门,冷声道:“长安城自有法度在,你家娘子绝不会动用私刑,你只管放心。”
李观镜看院内静悄悄的,黑黢黢的影壁遮蔽了视野,叫人心中十分不安。
仆从伏地跪道:“奴不敢瞒贵人们,我家娘子和姑爷近日有过争吵,姑爷今日被叫回来,进去有一刻钟了,可是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奴实在担心得紧!现下阿郎还在上值,家中无人主事,还请世子进去看看罢!”
李观镜正要说话,杜浮筠抓住他的肩膀,李观镜回头看去,只见杜浮筠面色凝重地看着院内,沉声道:“里面有血腥味,你别进去,我去看看。”
第39章
李观镜不愿让杜浮筠独自去冒险,但里面既然有血腥味,恐怕情势刻不容缓,等不到他们去叫人了。思及至此,李观镜从马鞍上取下随身携带的匕首,道:“我们一起去!”
陈珂拎起仆从,一把扔进门,喝道:“带路!”
仆从听到杜浮筠的话,已经吓丢了魂,哪里还敢拒绝陈珂,他连忙在前面带路,几人绕过影壁,穿过正屋,很快便来到尹望泉的屋前。此时屋门紧闭,但血腥味十分浓重,连李观镜都闻见了。仆从连忙上前敲门,里面不见一点回应,他回头看向李观镜,李观镜皱眉道:“撞门罢。”
仆从铆足了劲,猛地撞上去,没想到里面没有栓门,余下的三人只见他如石子一般砸了出去,“砰”地一声落地后,紧接着便传来惊恐的叫声。
杜浮筠一个箭步上了台阶,走进屋中,李观镜和陈珂连忙跟上,蓦然从明亮的阳光下进入暗室内,一瞬间会无法看清眼前的事物,李观镜只觉得自己被杜浮筠拦了拦,待他适应了光线后,定睛一看,也差点发出惊呼——夫妻二人果然在屋里,此时尹望泉被绑在椅子上,无力地靠坐着,嘴巴被布塞住,只有睁着的眼睛证明他是醒着的,而就在他的面前,程媤媤坐在浴桶中,一只手无力地搭在沿上,一只手泡在水里,这满满一桶水已经被染成了血色,甚至蔓延而下,流到了门口。
李观镜立即向陈珂道:“去找医工来!”
话音未落,杜浮筠脚步轻点,越到浴桶之上,一个翻身,将程媤媤拎了出来,将其安放在床上,尔后看向李观镜,问道:“可有干净的帕子?”
“有!”李观镜跨了几步,从怀中取出帕子,递了过去。
杜浮筠用手帕包好程媤媤腕上的伤口,又伸手去探她鼻息,道:“还活着。”
李观镜稍稍松了口气,他回身去看尹望泉的情况,却发现屋子角落里还绑着一个人。李观镜令仆从来给尹望泉松绑,自己则小心地走近角落,令他惊讶的是,角落里的人竟然是给云落看伤的盲医!李观镜连忙用匕首给他松绑,尔后查看他身上并没有什么伤口,气息也还算稳定,便按他的人中,总算让他清醒了过来。
盲医看不见事物,一醒来便惊慌无比,一个劲地摇头道:“老朽真的不知道了!求娘子放过我罢!”
李观镜忙说明自己的官职与姓名,连声安抚后,盲医才渐渐冷静下来,李观镜此时无法问询发生何事,只劝道:“劳你先来救人,其余的事,我一定会为你做主!”
盲医还未说话,尹望泉先喊道:“别救她!她要去死,那我们就满足她罢!”
“老夫在此!谁敢害我女儿?!”半合着的门扇猛地被推开,一位中年男子满脸怒气地走了进来。
尹望泉瑟缩了一下,但他身上药性未散,无法躲开,只是从椅子上翻了下去。
杜浮筠站起身,挡在尹望泉的面前,沉声道:“程狱丞,无人要害你的女儿。”
程风眯眼看着杜浮筠,过了好一会儿,才收敛了杀意,问道:“我女儿呢?”
李观镜忙半扶半拉着,将盲医带到床边。
盲医摸索着号了脉后,道:“娘子有些血虚,不过没有大碍,略作休息便能好。”
那满是血水的浴桶还在屋中放着,盲医这番话显然不能让众人信服,连杜浮筠也问了一句:“人命关天,老人家能否确认?”
盲医连忙再去诊了诊,然后收回手,道:“不敢欺瞒各位官人,娘子的身体确实无碍。”
“哈哈,哈哈哈……”尹望泉讽刺地大笑了几声,颤声道,“她是你女儿,你心里最清楚她会不会自杀!八年了!你自己说!这样的戏码已经演多少回了?!”
程风淡漠地瞥了尹望泉一眼,如同没听见一般,径直跨过他,往床边去。
李观镜眉头皱起,起身拦在程风面前,道:“令嫒身体已然无事,程狱丞不必心急到从望泉身上跨来。”
程风不识李观镜,见他穿着六品官服,不以为意,冷哼一声,便要去将他推开,岂料刚伸出手,便被一人钳住胳膊,正是请医工回来的陈珂,陈珂冷冷将程风的手扔开,向李观镜道:“公子,医工来了,就在门外等候。”
李观镜道:“让他进来,再诊!”
程风皱眉,看着床上的女儿,虽嘴上不说,心里却信了尹望泉,于是拒绝道:“杜学士也是懂礼之人,这么多男子围在我女儿闺房中,恐怕不像话罢!”
“你放心,这是位女医工!” 陈珂说罢,听从李观镜的话,去外间将人请了进来。
女医工以轻纱覆面,向屋中众人行了一礼,她方才在门外已经听到了不少内容,便解释道:“我乃宝芝堂医工,药堂便在保宁坊内,若是不信,可自行前往查验。”
话已至此,程风不好再阻拦,只得退到一旁,让女医工去诊脉。
李观镜见杜浮筠已经扶起尹望泉,趁此功夫,带着盲医去给尹望泉诊脉。片刻之后,两位医工都有了结论,盲医称尹望泉是吸食了少量迷药,虽未昏迷,但行动暂时受阻,待到药效散去,便没事了。女医工的说法则与盲医一致,且她有眼可看,解开杜浮筠包扎的帕子后,补充道:“这伤口并不深,未伤及命脉,眼下已经不再流血了,我再开些止血除疤的药,很快就会好的。”
程风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李观镜指着浴桶,问道:“那这么多血是怎么回事?”
女医工蘸了一点,略闻了闻,道:“像是家禽的血。”
“好,很好。”李观镜冷笑一声,转向程风,道,“你还有何话要说?”
程风道:“他们夫妻二人之间的事,我从来不多过问,眼下事实真相如何,不能因一面之词定下,且等我女儿醒转过来再说。”
一直沉默不语的杜浮筠忽然开口道:“程狱丞,如果你真的能做到不去干涉偏帮,我想他们夫妻总归能够将问题说开,好过成了仇家。不过今日娘子身体不适,恐怕没什么精力去为自己辩白,且尹望泉是擅离职守,我们便先行将他带回去,也好免去他二人相见眼红。其余一切事宜,等日后再说,你看如何?”
程风理亏,虽然他不愿让尹望泉就此离开,但他更不愿让李观镜等人留下,眼见着众人对峙屋内,杜浮筠也给好了台阶,于是就坡下驴,道:“依杜学士所言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