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伤的由来,竟是因为女子的嫉妒之心么?元溪抬手抚上脸,她忍不住思考起先前没来得及想的问题来:若是她没有被带到这里来,若是她回到浔阳,她会带着这副容貌去见蓝田么?蓝田他……还会喜欢自己么?
崔娘见元溪怔愣,不愿她沉浸于容颜被毁一事,于是继续问道:“你的家人知晓你失踪的事后,难道不出来寻么?”
蓝家制毒,在江湖上为人所畏惧,也被人厌恶,名声虽大,却谈不上好。蓝旬如今起了退隐之心,有意修复与诸多门派家族的关系,便借着这次婚礼的由头,广邀各门各派齐聚浔阳。观客既多,元溪在大婚那天失踪,江湖上应当会传出许多风声来,可是这么多天过去了,即便是大汉躲得好,也不该一个来寻她的人都见不到才是,蓝田呢?元清呢?他们都忘了她了么?
“我看你谈吐不似小门小户的娘子,那人既能悄无声息地绑了你,必然是亲近之人。”崔娘嗤笑一声,道,“此人妒你美貌,或许你知道是谁,只是不愿相信,毕竟世人都爱自欺欺人。”
那晚,屋里只有元溪和元清两姐妹,元溪最后的印象是元清为她端来了安神茶。思及至此,元溪慌乱地甩了甩头,企图将这些记忆甩出脑海。
崔娘却残忍地提醒着她这就是事实:“看来我说对了。”
元溪猛地站起,险些摔倒在地,好在旁边便是栏杆,她扶了上去,等缓过这一阵头晕,才艰难道:“多谢崔娘相救,只是我还有其他事,要告辞下船了。”
崔娘并不留她,只问道:“孩子也带走么?”
元溪一愣,反应过来还有个元也,可是她如今自身难保,怎么去照顾未满周岁的婴儿呢?
“若是你就此舍弃他,我自然可以养着他,毕竟我们家不多这一张嘴。”
元溪期待地问道:“你会将他视同己出么?”
“如果你想的话。”
“多谢!”
崔娘挑了挑眉,问道:“你以为这是好事?”
元溪看了看船上的装饰,迟疑道:“崔娘,你的夫家应当是大户人家……”
“哦,我忘记说。”崔娘端起茶杯,垂头吹了吹,淡淡道,“外子是个疯子。”
元溪一怔。
崔娘喝完一口茶,抬头看向陷入犹豫的元溪,好整以暇地靠了回去,问道:“你去做什么?去寻真相么?”
元溪抿着唇,点了点头。
“那你可要记住了,在这个世上,恶人只欺善人,世人皆怕疯子。只要你能豁得出去,你就能得到想要的东西,若做不到这一点,那我劝你早些回来罢,这孩子需要你。” 崔娘说罢,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眯起眼睛看向元溪身后的晴空,片刻之后,轻声道,“翊儿也需要你的孩子,所以,记得回来。”
“崔娘,你们保重!”元溪留下这句话后,在船靠近岸边的时候,一个飞身跃上岸去。
一个男子从船舱中走出,问道:“娘子,要跟么?”
崔娘点了点头,道:“护住她。”
“遵命!”
元也没有想到一觉过后,那个自称“溪娘”的女子便不见了踪影,他不知溪娘和崔娘之间的对话,只道她是抛弃自己了,一时心中颇为遗憾,只能勉强记着救命恩人的模样,希望来日还有机会再见。
崔娘的船缓缓行了几日后,终于停了下来,众人在渡口上岸,坐着马车又行了两日,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崔娘带着两个孩子并一众随从,住进崔家别院里。
一个月后,寒衣节至,秋雨在傍晚淅淅沥沥地落下。天黑之后,雨势有增无减,乳母帮着元也坐起来玩,自己则起身去关窗。元也对玩具一点不感兴趣,甚是烦躁地往一边拨,忽然窗边传来乳母的惊呼,他抬起头,借着窗边的烛火,看见外面站着一个湿淋淋的人。
溪娘魂不守舍地淋在秋雨里,脸色青白如死人。
乳母的惊叫声引来旁屋的注意,外面立刻掌了一片灯笼,崔娘的声音清清冷冷响起:“你终于回来了。”
元溪身子动了动,抬起头来看了屋内一眼,然后倒在了泥水中。
一人从外间走进院子,冲崔娘沉默地行了一礼,然后俯身将元溪抱到了檐下,不知安置到哪间屋子去了。元也探着脑袋去看,无奈自己实在是太小了,动作十分受限,什么也探听不到,他四顾周围,目光落在正在奋力翻身的王翊之身上,心中登时有了主意,趁着乳母看着外间,扑在王翊之身边,往他腰间一掐。元也手上虽没什么气力,但欺负起同是婴儿的王翊之却足够了。
王翊之呆了呆,下一瞬果然大哭,元也跟着干嚎出声。
乳母一惊,连忙回身来看。王翊之这一哭惊动了外面的人,崔娘也顾不得元溪了,遣了两个侍女去照看着,自己则急匆匆地带着人进了屋,来到王翊之身边。
崔娘的贴身侍女呵斥道:“怎么回事!还不撒开手?”
乳母要去抱王翊之的手顿在半路,连忙缩了回去。
崔娘抱起王翊之,底下人仰马翻,又是递玩具,又是查看尿片,再和乳母确认喂食的时间,都没有问题。元也嚎了半天,见没人注意他,他便懒得费力气,渐渐止了哭声,没想到这一来,王翊之倒随着他一起停下了。
乳母道:“或许方才也是元郎先哭,才惹哭了小郎君。”
崔娘看了元也一眼,再看向围在自己身边的下人,不由皱起眉头,她将王翊之放在元也身边,道:“阿也不是爱闹的性子,平白无故的为何哭?我既说了要将他当做亲生孩儿,最起码在我崔氏庄子里,我还应当给他些庇护才是。”
乳母忙道:“是奴疏忽了。”
“好了,我在这里坐会儿,你们都下去罢,一窝蜂挤在这里做什么?”崔娘挥了挥手,将人都遣了出去,她自己则坐到榻上,带着两个孩子玩了起来。
元也能看出崔娘的心不在焉。
过了一会儿,门外响起敲门声,崔娘应了一声后,那人垂首走了进来,元也顺着崔娘的目光看过去,从身形认出进来的正是抱走元溪的人,此时在灯火之下,他的相貌更清晰了些,看上去是个五六十岁的老者。“老者”进屋后,略显佝偻的腰越走越直,身量自然跟着拔高,元也瞪大眼睛,眼看着那人揭下面上一层皮,蓦然变成了一位青年。
崔娘淡淡道:“说罢。”
青年道:“她名叫元溪,是姑苏元氏嫡系长女。”
元也恍然,怪道她给自己取名为元也,原来“元”就是她的姓。
崔娘看向元也,问道:“这孩子是?”
青年摇头,道:“这倒不知了,应当是元娘子半路所救。”
崔娘想了想,觉得大约确实是如此,便继续问道:“你这次跟去浔阳,没叫人发现罢?”
“没有,蓝家人焦头烂额,连元溪进城都没发现。”青年这次不等崔娘发问,接着回道,“浔阳城中有传言,蓝田要娶的人本该是元溪,很多人都见过他们俩出双入对,只是不知发生了何事,成亲第二天,从蓝家出来的媳妇却是元溪的妹妹。”
崔娘了然道:“元溪被划了脸,发生何事倒不难猜。”
青年沉默了片刻,“嗯”了一声。
崔娘看向他,又问道:“这次去浔阳发生了什么?她怎么如此狼狈地回来了?”
“属下跟着元娘子进城后,呆了两日,便见她出了城,仿佛失了魂一般。属下只来得及打听到蓝家新妇有了身孕,其他都来不及问了。”
“原来是心上人变心。”崔娘嗤笑一声,道,“这更不奇怪了,世间男子有几个真心人?”
青年再次沉默,元也觉得膝盖略痛,颇为同情地看向无辜被列为“负心人”之一的王翊之。
“她这样,必然是被伤透了心了……”崔娘轻叹一声,目光落在对面的墙上,似乎在企图看到墙那边的人身体如何了。
元溪并不好,她得了风寒,这一病便是大半个月,元也再见到她时,只觉得她变得更瘦了,仿若一阵风便能刮倒似的。
崔娘一改先前在船上的冷淡模样,拉着元溪的手坐下,口中仍称她为“溪娘”,并不问她离开的这段时日都经历了些什么,只问她身体状况,待元溪一一回答后,崔娘命乳母将元也抱过来,道:“走了这些时日,也不知孩子还认不认得你这个娘亲了。”
元溪心中感激崔娘全力相助,不想再隐瞒下去,而且元也本来便是她捡来的,先前就不认得,何况是现在呢?
崔娘微笑着等元溪接元也。
元溪没有伸手,而是摇了摇头,轻声道:“其实这孩子……”
“是你的孩子。”崔娘说罢,将元也塞到了元溪的怀中,道,“从前生死与共,往后相依为命。”
元溪垂下头,看着元也墨黑纯净的双眸,心中一酸,她试探地将头靠近元也,元也并不躲避,反而亲昵地伸出手环住她的脖子,元溪登时落下泪来,她也不知是在回答崔娘,还是在告诉自己,只轻声道:“对,他已经姓元,就是我的孩子……”
元也心里松了口气,心道自己总算有了着落。
崔娘和元溪惺惺相惜,崔娘虽不问,但到了晚间,元溪还是将经历原原本本都道了出来,二人抵足而卧,彻夜长谈,自此亲若姐妹,在崔宅过得倒是十分顺心如意。
这般平静的生活一直持续到腊月,雪后天明的那日,忽然有十来人敲响了别院的门,为首的嬷嬷站在院子里,恭声道:“老奴奉阿郎之命,来接娘子归家。”
崔娘仿若没有听见一般,从北窗看着外面的天空,恰逢一阵风起,吹落了屋檐上的积雪,崔娘伸出手要去接,不想雪花入手即化,快到她都没瞧见雪花本来的模样。
王翊之打了个喷嚏。
崔娘回过神来,她看向屋内,见众人都在等她的话,不由得感到有几分好笑,可是面上却笑不出来,反而越发冷淡起来,元也从旁观察,感觉这几个月的亲厚融洽仿佛不曾出现,嬷嬷的到来收走了崔娘面上的笑和眼中的光,让她又变成了几个月前在浦阳江上的模样。
“看来,是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
别院陷入了忙碌之中,不过半日功夫,行李全部装到了车上。
崔娘仍旧坐在窗边,满屋侍女都不敢催促,过了好一会儿,早间外出采药的元溪匆匆进了院子,一路小跑到了屋里,急道:“清禾,我听说……”
见到元溪,崔娘面上终于露出笑意,她没有让元溪多说,只道:“你和阿也留下,我每年都会派人来看你们,等到……等到有需要的那天,我会让人来接你们。”
元溪上前握住崔娘的手,柔声道:“清禾姐姐,好歹让我知道你的去处。”
“外子是会稽王氏家主,名作爻申,当地人都认得的。”崔娘解下腰间禁步,放到了元溪的手心,继续道,“你若有事,持此玉去王家便可。”
交代完元溪,崔娘站起身,在众人的拥簇下走出屋外。元溪用斗篷包好元也,抱着他站到门边,默默注视着一行人往外走。到了院外,崔娘回过身来,沉默地看了元溪片刻,就在元溪快要忍不住上前询问的时候,崔娘嘴角扯出淡淡的笑意,她冲着元溪挥了挥手,留下王曲照应,便带着王翊之坐上马车,一去再不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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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禁步:古代的一种饰品。将各种不同形状玉佩,以彩线穿组合成一串系在腰间,最初用于压住裙摆(来自百度百科)
第64章
当朝有隐士曾云: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于元也而言,此句再应景不过了。不知是不是因为他一直没机会见什么生人,所以即便过去了五年,崔娘和王翊之的容貌还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偶尔他无聊了,甚至会忍不住想一想那个远在长安的孪生兄弟,那个孩子应当还叫“观镜”这个名字,自己则早已舍弃“照影”二字。当年元也以为离开长安是获得自由,却没想到留下的人才是躲过一劫。
崔氏别院是王家送的聘礼,元溪住了两年,见周遭竟起了杜撰她是王家外室的流言,对她和崔娘的名声俱是不利,且彼时元也已经断奶,不需要乳母在旁,元溪便交还了崔宅的钥匙,在崔娘的帮助下,用卖药攒下的积蓄,去兰渚山中盖了一间竹屋,这一住就是三年。
院门“吱呀”一声响,元也从回忆中抽离出来,从大窗探出头去,看见来人白发白须,正蹑手蹑脚地准备上木梯,元也立即喊道:“王叔,你不是说去打水么?怎么悄咪咪下山了?”
王曲自诩动静已经够小了,却没想到一进门便被抓了个正着,他看向窗里探出的小脑袋,尴尬一笑,道:“我想着你要睡觉,就没带你。”
元也嗤笑一声,收回了脑袋,奶声奶气道:“别拿我当傻子哄,你不带我下山,还不是因为溪娘不允?”
王曲进屋除了伪装,尔后带着一个食盒来到书房门口,岔开话题道:“少主快看这是什么?”
“东大街的冷面,西大街的胡饼,南大街的米糕,北大街的樱桃。”念到此处,元也忍不住嚎了一声,“五年了啊王叔!你还能找出点其他新奇玩意儿不?”
王曲争辩道:“这……别人家的孩子都爱吃,少主为何……”
元也不耐烦听,打断了王曲的话,只问道:“溪娘呢?溪娘呢?”
“元娘子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去会稽王家,少主是知道的。”王曲说罢,还是忍不住劝道,“她是你娘,你总是不叫她,难免会伤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