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武比想象中要枯燥许多,对于元也来说,学武不仅要面对大量的心法背诵,还要在体力上不断突破自己的极限,说句身心折磨也不为过,在日复一日的基本功练习中,转眼又是一年过去。这天,元也绑着沙袋跳上三尺高台上,一个没站稳,又掉了下去。阮归趣将他扶起,道:“别灰心,继续。”
“我不灰心,我累!”元也气鼓鼓地蹲下,感觉腿依旧酸痛,他索性坐到地上,问道,“我是不是没天分?为何我觉得学武这么无聊?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嘛!”
“自然不是,你已经很好了。”阮归趣盘腿坐到他旁边,点了点他的腿,道,“基本功练得扎实,以后学起招式才能日行千里,而且腿功不仅是让你学轻功,也是为了练习下盘,下盘稳了,便是脚粘在地上,也能御八方之敌。”
元也被说得有些心动,他抬头看向高台,脑海中浮现出元溪脸上的伤疤,以及当年王曲回来后禀给崔娘的话,于是挣扎着站起身,继续尝试去跳。
阮归趣对元也一直充满耐心,其话语虽有哄孩子的意思,总体道出的却都是实话。元也最初两年确实时常觉得吃力,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忽然有一天,他就如同开了窍一般,无论学什么都变得轻松起来,武艺虽不至于一日千里,但触类旁通,渐渐地竟能与王曲打个平手了。此时距离他开始学武,已经过去了七个寒暑。
兰渚山下,一壮一少相隔三丈而坐,正在夕阳下垂钓。两人也不知到底沉默了多久,壮年终于忍不住,开口道:“那个……”
“嘘!我的鱼儿快上勾了,你别说话。”
壮年一阵无言,等了片刻后,再次开口道:“你的鱼……”
“啧!”少年不耐烦地转过脸,丹凤眼微微瞪起,露出不满来。
“阿也,不是我憋不住话,可是这鱼一时半会儿也上不了钩,你何不让我开口呢?”中年男子正是七年前在兰渚山上驻足不前的阮归趣,他如今不在江湖走,也学着前朝美男蓄起齐胸美髯来。
元也亦从五岁的团子长成了眉眼清秀的少年,只是脾气没大改,这些年因着不大下山,竹舍其他人又事事顺他的意,他的脾气变得更加骄纵起来,平日里只要他眉头一竖,其余三人必然事事依从,可阮归趣今日却顶着被凶的风险再次开口,恐怕是有不得不说的话。想到此处,元也虽不高兴,还是说道:“那好罢,你要说什么?”
“那个,按理说此事不该我问。”
元也挑了挑眉,明白过来:“你想问溪娘为何还不回来?”
“是啊,她一个弱女子独身外出,确实蛮让人忧心。”
元也提醒道:“王叔陪着她呢。”
“那王曲双拳能敌四手么?”
元也看向水面,一时没有开口。其实他心中也有些担心,按往年的习惯,元溪每年五月初出发去会稽,最多留半个月也就回来了,可是今年已经到了六月中,元溪依旧没有回来,若不是她临行前叮嘱元也不可擅自下山,元也早就带着阮归趣找过去了。
阮归趣见元也不说话,再次说道:“还有一件事,我想问很久了。”
“你说咯。”
“你爹是哪里人?初见你时,你只说不曾见过,不知后来有没有听你娘提起过?”
元也有些奇怪,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阮归趣难得沉默了。
元也侧头去看他,竟见阮归趣美髯之下的脸红了一大片,他心头一跳,不可置信道:“你你你……你留这个胡子不会是为了给溪娘看的罢?!”
话既说破,阮归趣反倒不扭捏了,他点了点头,道:“士也为悦己者容嘛,这些年相处下来,你也知道我对你们娘俩的心,溪娘如今既孤身一人……”
元也听不下去了,打断道:“看在咱们俩师徒一场的份上,我好心劝你一句,趁着死了这条心罢。”
阮归趣急道:“为何?你对我有何不满么?”
元也摇了摇头,道:“这是你和溪娘的事,若你俩情投意合,我便是再自私,也不能因为自己去阻止你俩,何况我很是喜欢师父,但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更要阻止你。我太了解溪娘了,她心里一直有人,肯定不会接受你的,你若是贸然将窗户纸捅破,这般平静的生活万难持续下去,你恐怕也不能留下来了。”
阮归趣被元也一番话说丢了魂,两人的心都静不下来,自然钓不起半条鱼,眼看着太阳将要落山,索性收拾钓具回竹舍。到了下半夜,元也左右睡不着,便摇着扇子准备去外间乘凉,不想院子已经坐了一个人,他身子一转便要回屋,阮归趣头也不回地说道:“明天我们动身去会稽罢。”
元也收了扇子,站在黑暗之中,没有答话。
阮归趣回头看来,埋怨道:“你就这么对师父?”
元也叹了口气,道:“不是我不理你,你这话我不好应啊。”
“没什么不好应的。”阮归趣收回目光,留给元也一个哀怨的背影,继续道,“总之死也要做个明白鬼,你今日这么说,我更要去问个明白才是。”
“若是溪娘从此不理你呢?”
“我以礼待人,溪娘不会不理我,最坏的结果不过如你所言罢了,那么我就此死心,等你加冠成人后,我继续云游去便是!可溪娘若有动摇,我不愿放过一丝一毫的机会。”
元也有些惊讶,忍不住问道:“人生有几个十年?你对友人的承诺当真如此重要么?值得你苦守此地十余载?”
阮归趣以为元也会被自己对溪娘的痴情所打动,不想元也竟会问起这个。少年人天生嗓音清冷,哪怕平日里性子再急躁,也很难让身旁的人跟着火大,阮归趣沸腾的心火因这般凉意平息了不少。冷静下来之后,阮归趣想到好友当年的托付,如今元也既主动提及,他便借机问道:“阿也,你想知道我的好友是谁么?”
“我更想知道他自己为何不来。”
阮归趣忙解释道:“他有不得已的苦衷。”
“我想也是,所以我不必知道他是谁,他也有来不了的因由,那我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元也敲了敲门框,提醒道,“夜深了,明日既然要去会稽,师父也早点歇息罢。”
第66章
元也自学会自己行走,便从未离开兰渚山方圆五里的范围,这次离开山阴,唤醒了元也尘封在心底已久的向往,让他有种恍若新生的感觉,他想起来自己当初离开长安是为自由,可是没想到自己竟安然在兰渚山上留了这么多年。
“师父,我现在的功夫足够在江湖行走么?”元也补充道,“不惹事不怕事的那种。”
“你若是乞讨而去,那肯定是够了,但如果你想逍遥自在,就得有安身立命的本事,既要挣钱,则免不了触动他人的利益,那么你的水平还是不够。”
“还要多久才可以呢?”
阮归趣反问道:“你要去哪里?”
“我长这么大,哪里都没去过,所以现在也说不出什么目的地来,走到哪算哪。”
阮归趣心有所感,点头道:“我年轻时也这么想,但是如今心有羁绊,反而没了当年的心性了,不然有我陪着,你便是现在出发,也不是不行。”
“我自己走就成,不用你陪,左不过多等几年,反正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还急在这一时么?”
阮归趣看向元也,不知眼前的少年为何有这种想法,他觉得元也平日里再成熟,终归还是个孩子,此时下决定实在过早了,因此说道:“既然不急,我觉得可以等到加冠之后。”
元也笑问:“就像师父当年一样?”
阮归趣一愣,转而仰头大笑,道:“对!可不就是一样!”
两骑绝尘而去,半日功夫不到,便来到会稽县城外。师徒二人进城后,先进了元溪曾经提过的“满月霜”客栈打听王曲是否还住在此处,掌柜在两人报了身份姓名后,让他们坐在楼下等候,尔后着博士上楼查看,片刻之后,便见王曲匆匆下了楼。/
王曲见到两人,一幅松了一口气的模样,疾步上前来,道:“正打算这两天回一趟山阴,没想到你们自己来了。”
阮归趣问道:“怎么就你?溪娘呢?”
“娘子不在这里,我们上楼细说。”王曲说罢,又向博士道,“劳你安排两间单房。”
博士应声。
王曲领路上楼,进门之后,元也忍不住问道:“到底何事?为何如此神秘?莫非溪娘出什么事了?”
“娘子无事,倒是崔娘不大好,因此娘子留在王家看护着,暂时回不去了。”
阮归趣问道:“你方才说回山阴,就是要将这个打算告知于我们么?”
王曲摇了摇头,道:“崔娘子一时半会儿怕是离不得人,娘子让我去接少主来,只道原先是受了王家恩惠,如今到了该偿还的时候,让少主进府去陪王家公子读书。”
元也奇道:“陪读就算报恩了?这未免太容易了罢!对了,那王家有几位公子?我要陪谁啊?不会是王翊之罢?”
王曲还未回答,阮归趣先道:“据我所知,会稽王氏这一脉有五位嫡系公子。”
“咳,阮师傅果然见多识广,确实如此。”王曲赞完阮归趣,又转向元也,道,“少主猜测亦不错,这五位公子虽是一家,但崔娘子膝下唯有五郎而已。”
原来崔娘是续弦。元也点了点头,道:“溪娘既然这么说,那我去去又何妨?不过师父能否陪我一起?读书归读书,到底不是正经事,我的功夫可不能落下。”
王曲听罢,不小心被口水呛到了,他压抑地咳了几声,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面红耳赤地开口道:“王五郎从小唯爱书本,少主进了王家,可不好这么说话的……”
元也没好气道:“你真当我傻呀?”
“不敢不敢。”
王曲嘴上说着不敢,真将元也带进了王家,三人站在影壁前时,王曲还是忍不住叮嘱道:“少主可不能瞎说啊!”
“去你的。”元也挥了挥袖子,率先绕过影壁。
前厅没有别人,只有一个身着深蓝圆领襴衫的少年端坐在其中。听到来人的声音,少年转过头来,立即站起身,他行止十分优雅得体,神情却十足冷淡,清冷得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模样,元也冷在皮囊,一开口便破功,眼前的少年却是冷在气韵,任他生得眉目如画,也叫人难生亲近之意。
难怪先前元溪说这孩子过分老成了。只是当初那个一碰就哭的小豆丁怎么长成了这幅模样呢?元也百思不得其解,就在他打量的功夫,少年已经行了一礼,自称王翊之。
王曲戳了戳元也,元也醒过神,还礼并自报家门。
元也还住在客栈的时候,王曲已经前后打点好了住进王家的事宜,双方对彼此的底细都心知肚明,此番不过走个过场,互相定了称呼后,便有仆从来引元也和阮归趣去客房。房间准备得很是妥当,元也转了一圈,也没见还有什么需要完善的地方,他坐了片刻,听见院外传来动静,便起身走出屋,正见元溪进院门,不待元也有什么反应,元溪径直上前来,将元也抱在了怀里。
“我又不是小孩了,外面这么多人看着呢。”元也从元溪怀里挣脱开来。
阮归趣听到声音也走了出来,见此情形,忍不住责备道:“你娘月余没见你,这时候还犯什么别扭?”
元也搓着红透的耳垂进屋,并不答话。
元溪掩口一笑,向阮归趣道:“这些日子可多谢阮师傅照顾了,我给阮师傅买了些礼物,就摆在床边木盒里,你去看看罢。”
“啊!是么?!我现在就去!”阮归趣一溜烟往回跑去。
元溪打发走了其他人,这才进屋去找元也,此时元也面色已经恢复了正常,正盘腿坐在窗边。元溪坐到他的对面,问道:“怎么自己过来了?可是担心坏了?”
元也挠了挠头,道:“你来见崔娘,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那倒是。”元溪轻声叹道。
元也见元溪面有郁色,以为她是生气了,便找补道:“我说笑呢,怎么会不担心?我在山上也收不到你的消息,还是亲自来看看才好。”
“你总是刀子嘴豆腐心。”元溪展颜一笑,眼中阴霾散去少许,她伸手摸了摸元也的头,问道,“见过翊儿了?”
元也点了点头,道:“感觉他与小时候大不一样了。”
元溪无奈道:“又开始胡说了,你怎么会记得他小时候的模样?”
元也摊手:“我也不知道啊,可能这就是神童的世界罢!”
“好好好,元大神童!不过话说回来,先前是我思虑不周,耽误了你学习,接下来的日子里,你可要跟着先生好好学,翊儿在这方面可厉害呢!”
元也忙道:“诶?这可不兴比的,我志不在此!”
“为何这么说?考取功名不好么?”元溪想了想,又道,“即便不愿意去考科举,去考武举也行啊,‘士农工商’,江湖人也要受官府辖制,你不愿向人低头,何不干脆去做‘士’呢。”
“哪有那么容易?再说了,官场上需要卑躬屈膝的时候更多。”元也托腮看着窗外,语气淡然:“人活一辈子不容易,这一次,我只想为自己活。”
元溪怔怔地看了元也片刻,然后点了点头,道:“此事决定权在你,你若想好了,便按照自己的路走罢。”
元也不打算在这件事上多说,毕竟现在他说得再坚决,旁人也只当是童言无忌,因此他转了话题,问道:“之前在客栈的时候,王叔说崔娘子离不得人,那时师父在旁,我便没有细问,她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