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只点了一盏灯,李照影背对着屏风跪在地上,即便听到了动静,也没有回头。
元也见对方没有反应,思索了片刻后,决定直奔主题,便拉下面巾,道:“弟弟,是我。”
李照影一震,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回过身来,待看见元也的模样后,他登时有些呆愣和茫然。
元也摸了摸鼻子,指了指地上,道:“他们都走了,你不起来么?”
李照影看向地面,沉默了一瞬后,复又抬起头,问道:“我是在做梦么?”
元也不禁失笑,他没有多说,上前一把拉起李照影,不料后者跪得太久了,膝盖已经有些僵硬,猛然站起后,没能站住,元也便又托住他,帮他坐到了床上,道:“现在感觉还是梦么?”
李照影依旧是呆呆地看着他,过了片刻,才摇了摇头。
元也摸向李照影的膝盖,发现只是单薄的两层布,忍不住道:“你也太实诚了些,即便要跪,好歹准备个蒲团罢?不想要膝盖了么?”
李照影这会儿总算是回过神了,他并不在意自己的膝盖,而是拉住元也的手,急切道:“你真的是我哥么?可是……可是你不是应当在长安么?还有你身上的毒,你能长途颠簸么?”
元也看到李照影眼中希冀的光芒,一时不禁陷入迷惑之中:难道李照影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么?他为何会对李观镜的到来如此高兴?
李照影见元也迟迟不答,小心翼翼地喊道:“哥?”
元也回神,好在他在来之前已经想好了说辞,于是答道:“我暂时无碍,爹娘很想念你,只是他们没法过来,你又总是不回去,我就自告奋勇过来看望你了。”
李照影面露惊喜,连声道:“真的么?爹娘还记得我?他们……他们竟然会想我么?”
“这是当然了,我们一直都记得你,只是……”只是什么,元也亦不清楚,他不知道这些年太妃都找了什么借口不回长安。
王翊之代替元也说了下去:“只是我总也不回去,我以为你们会生气,会觉得我不孝……”
“怎么会呢?你还是孩子,很多事情都不能自己做主嘛。”
李照影垂下头,过了片刻,黯然道:“我也很想你们,我一直想见见阿耶阿娘,书上说,加冠礼一定要父母都在,或许等到那时候,我就能回去了……”
这话元也不好接,只能跟着叹气。
片刻之后,李照影猛地想起当下的情况,忙问道:“哥,你是何时来钱塘的?怎么家里来了人,祖母一点风声都没透露?”
“呃……”元也挠了挠头,小声道,“我是偷偷进府来的,就是看看你,不想惊扰其他人。”
李照影闻言,呆了片刻,缓缓点头道:“是,你这么做是对的。”
元也见李照影又陷入低沉之中,便换了个话题,道:“你不好奇我怎么知道你住哪里么?”
李照影认真道:“想必是阿耶麾下的高手引领。”
“唔,对对,高手当然也有,不过他只是带我进府,我知道你的住处,是因为我白日来过一次。”
李照影面露疑惑,片刻之后,恍然道:“面具少年!”
元也笑眯眯地点了点头,道:“本来我想着看一眼就行了,但那时你似乎有些困难,所以我回去后想了想,还是来问问你要不要帮忙。”
李照影摇了摇头:“多谢哥,可是你帮不上我……”
“谁说帮不上呢?你既知我中毒,又怎么不知‘久病成良医’?”
李照影眼睛一亮,转而又陷入犹豫:“可是哥身体不好,我怎么能劳你奔波?”
元也拍拍胸脯,道:“举手之劳,也不一定帮得上,弟弟有难,做哥哥的肯定不能坐视不理。”
李照影终于笑起来,他站起身,一把抱住元也,闷声道:“哥真好,我如果一直跟你们在一起就好了。”
元也有些心软,拍拍李照影的背,安慰道:“你方才不是说要回去行加冠礼么?还有四年,很快就到了。”
李照影松开元也,抹了抹眼角,强自笑道:“哥说得对,我不要紧,哥让阿耶阿娘别担心我。”
元也应声。
李照影舒了一口气,正色道:“哥能帮我看看韫书么?”
“自然可以,你给我指个路,如果我查出了病因,回去后会告诉方笙,让她来治。”
“这样好,祖母就不会起疑了。”李照影说罢,为元也指明了谢韫书住处的方位,他虽希望能与元也多呆一会儿,但同样担心谢韫书的病,权衡之后,问道,“哥还会来看我么?”
元也本来没打算再来,但是又不忍心直接拒绝,便道:“我尽量来,如果实在来不了,离开钱塘的时候,我会让方笙给你带消息。”
“好,我等着哥。”李照影乖觉地笑道。
临行前,元也回身看向目送着他的少年,想了想,还是劝道:“以后如果有这种情况,记得给膝盖绑个护膝,用棉花做的那种,不管怎么样,一定要保重好自己。”
李照影重重地点头:“哥放心,我一定保重,等着与你们重逢的那天!”
第86章
谢韫书是女眷,住处离太妃很近,在更深的内院,因而元也一路走得十分小心,等快到附近时,前方回廊忽然出现四五个侍女,她们每人手上捧着一只花盆,有阵阵香气随着夜风袭来,元也离得不算近,饶是如此,他闻到的花香依旧甚是浓烈。
是夜来香。
当下时节并非夜来香的花期,而且大晚上搬花进了谢韫书的院子,多少有些奇怪,元也心道此花不宜布置在室内过夜,也不知那些人懂不懂这个道理。片刻之后,几位侍女空手离开院子,元也这才跳了进去,依照着房屋布局,成功找到了卧房,他听见里面还有人声,于是在檐下又等了一会儿,很快,卧房中脚步声传来,有两名侍女回到了外间,其中一名小声道:“当真要将帘子拉上么?”
另一位说:“要的,太妃说了,小娘子身子弱,晚上风大,不能让她吹到。”
“可是我们也会关门啊,总感觉里间太小了,我刚刚看小娘子脸蛋发红,好像是太闷了呢……”
“青青,你能不能别管那么多了?就按太妃说的办罢。小娘子本来就病着,若是再着了风寒,郎君也不会放过我们。”
“你说的也是……”
元也不再迟疑,他判断好两名侍女的方位,趁她们要来关房门,一个倒翻扑进了屋,尔后两个手刀顺利将侍女全部放倒。
屋中香气扑鼻,元也心道这些人果然不懂,将花放到了里间,怪道谢韫书总是昏睡了。元也蒙好口鼻,拂起帘子进去,入目是窗台边五盆夜来香,他先将窗户推开,尔后来到床边,刚掀开帐子,里面银光一闪,递出一把匕首,直往元也面门刺来,元也吓了一跳,好在里面的人并不会武,所以速度准头都不够,元也轻而易举便避过了刀锋,握住了纤细的手腕。
“放肆!”帐内传来少女的呵斥。
有力气说话,说明中毒不深,元也不欲多加纠缠,另一只手掀开帐布,在少女再度开口的一瞬,将一枚清瘴丹送入少女喉中,少女来不及反应,便将丹药吞了下去,她瞪大眼睛,元也微微一笑,点向她的睡穴,轻声道:“睡罢,睡一觉就好了。”
少女软软倒下,元也扶她躺好,掖好被子后,便从窗户翻了出去,为了防止露馅,临走之前,他还是将窗户虚掩上。
回去一路比来时更加顺利,待元也回到房间时,外面刚好传来“咚!——咚!咚!”打更声,他正倾耳判断时辰,只听王翊之道:“三更了。”
元也回过身,见王翊之燃起火折子,正在点灯,不由笑道:“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王翊之收回火折子,没有回答,而是问道:“怎么样?还顺利么?”
元也一边脱衣服,一边道:“很顺利,也挺意外。”
“怎么说?”
“李照影和我想象得不大一样,他……”元也思索了片刻,下了结论,“他不是坏人,有那样一个身份,想必他也很是身不由己罢。”
王翊之有些惊讶,问道:“你很同情他么?”
“谈不上同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而且我帮不了他多少。”经过今晚的事,李照影一定会对李观镜有着别样的感情,等他回到长安,或许能够帮助李观镜,亦或者是相互扶持,想到此处,元也推测道,“或许李家大公子可以帮他。”
元也这段时间冒充李观镜所做的事,恐怕已于冥冥之中种下了因,有朝一日,这些因会结成果,不知会对那时的情形产生怎样的影响。想到此处,元也原本雀跃的心情逐渐冷静下来,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无论善因恶因,李观镜都不该承担元也造就的果,对于不明真相的人来说,即便是善因,也可能会缔结恶果。
“师兄在想什么?”王翊之问道。
元也醒神,勉强笑道:“没什么,就是有点想回会稽。”
王翊之温声道:“很快了,还有四天便是上巳节。”
“是啊,希望能平安度过这几天。”元也说完,先“呸”了一声,道,“不行,感觉说这种话就一定会发生什么,啊呸呸呸!”
王翊之笑了一声,元也回来,他便放心了,因此没有再接话,而是翻了个身,避开灯火,闭目入睡。
次日清晨,元也将昨夜寻得的线索给了方笙,方笙听闻他夜探郡王府,不由大惊失色,但是等她知道病因竟是夜来香的花香时,便再也顾不上其他了,而是问道:“你确定是夜来香?”
元也点了点方笙的头,嘲笑道:“你不是自称神医么?怎么连屋里的罪魁祸首都没发现?”
方笙脸色有些发白,她呆了片刻,才喃喃道:“可是,我从未在谢小娘子屋中发现任何花草啊……”
元也想起那些搬花的侍女,这才明白过来:看来夜来香摆入谢韫书房中,并不是因为大家不懂医理,而是太妃特地为之,甚至于为了防止被方家发现,也因为这个时节的夜来香需培植于温棚,所以白天根本不会有夜来香!
方笙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她愤然道:“怎么能这样!”
元也安抚地摸了摸方笙的头,道:“别想这些了,你将消息传给李照影便是。”
“我好歹是神医,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元也淡淡道:“别自称神医了,岂不闻‘过慧易折’?很多事不是医者能够解决的,听我的话,让李照影去处理。”
方笙鼓着嘴,埋怨地瞪了元也一眼,只得道:“好罢,我现在过去!”
药铺内分出两位学徒跟着方笙离开,元也便简单地给自己易了个容,与王翊之到药堂里帮忙,没过一会儿,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渐渐的,声音越来越大,依稀传来“请医者”、“死人了”一类的话,片刻之后,消息便传到了方家药铺来,一名男子喘着气越过排队的众人,跑到药堂外喊道:“快来几个医者!那边有人快死了!”
方欢一惊,连忙放下了手中的笔,走到门口问道:“怎么回事?”
来人竟是个衙役,怪不得能冲进来,他指着街尾,道:“在同福客栈门口,刚才忽然有三个人从天上掉下来,眼看着要没气了!”
“同福客栈?”元也有些惊讶。
方欢回头看向身后突然出现的两人,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不过他没有多耽搁,而是向元也道:“带上药箱跟我走。”
元也与王翊之对视一眼,两人眼中皆有惊惶,还是王翊之先反应过来,他回头接过药童递来的药箱,低声道:“走,一起去。”
同福客栈正是元也他们进城那天投宿的地方,距离方氏药铺很近,众人小跑着过去,很快便看到了一群人围住了一个地方。带路的衙役上前驱赶人群,呵斥道:“都看什么!快让道给神医!”
前面推推搡搡地让出一条道来,躺在地上的三个人终于露出了全貌,其中一人正是昨天出城的车夫,另外两人的衣着亦是王翊之和元也所留下的。元也看罢,腿不禁一软,好在王翊之暗暗掐了他一把,才让他保持了理智,两人都有些六神无主,只知道跟着方欢,等到了近前,方欢蹲下去检查他们的气息,元也后知后觉地要去开药箱,方欢却伸手拦住了他,道:“不必了。”
衙役惊道:“都、都死了?”
方欢站起身,皱着眉点了点头,道:“皆是颈骨断裂而死。”
元也艰难地咽了口口水,看向王翊之,发现后者脸色惨白,比他看上去还要狼狈,两人惊惶的点不仅在于那名高手去而复返,更是因为这三个被无辜害死的人!元也呆呆地看着方欢与衙役交谈,他能听见声音,可是一时却无法辨别周围的人都在说什么,只觉得大家的声音都是那般遥远,直到一个声音破空而来,落在他的耳边:“两个野小子,一出来玩就不知道回家了么?”
元也意识到身后是谁,恍若梦中惊醒一般,他猛地转过身去,见元溪抱着手臂,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与王翊之,在极致的惊慌之中,元也反倒奇迹般地冷静下来,他低声留下一句“方氏药铺见”,尔后拉起王翊之,跟上准备离去的方欢,尽量不露出一点破绽,稳步往回走。
元溪瞬间明白情况不寻常,她低头看向正在收尸的衙役,顿了片刻后,才装作求医的人,向周围的人打听方氏药铺的地址。
回到药铺后,方欢很快便察觉到元也和王翊之的不对劲,这两人一会儿递错一个东西,方欢只道他俩是很少见到死人,所以受了刺激,于是让他俩回后院歇息,让其他人去前堂帮忙。两人离了人群后,一直攒着的劲立刻消失,一进门便跪倒在地上,相对沉默了许久后,元也才有气无力地开口道:“我害死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