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元也寻找的过程中,他看到了蓝七,却没有找到蓝五,也不知蓝五是否带着元清回到了鹿岘庄,不过再搜下去也没有别的成果,元也不愿继续在遍布死人的屋宇之间穿梭,便跳出大院,便在这时,前方有一股奇怪的气味飘了过来,元也略加辨别,便认出是煤油的味道,他顺着气味寻去,片刻之后,便见到了蓝田的院子,也见到了气味的来源。
主院的墙壁上泼了不少煤油,连院外地面都没有幸免,那些油流淌在地上,蔓延到了竹林的边缘。
元也垂头看了看,感觉走过去是不成了,便攀上翠竹,压低竹子,借着回弹之力,直接从半空飞到了主屋的屋顶,由于距离有些远,落地时冲力过大,元也直接踩碎了黑瓦,好在他及时跳开,这才免去脚被卡到缝里。
弄出这么大动静后,屋里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元也等了片刻,又故意踩碎几片瓦,仍旧不见下面有动静,他站到边缘去看,发现屋檐下没有浇煤油,于是利落地翻下屋顶,伸手推开房门,他以为屋里没人,没想到堂中心正坐着元清,元也又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同时横剑胸前,防止元清猝不及防放袖箭。但是出乎元也的意料,元清垂着头,没有任何反应。
元也拍了拍胸口,略打量了一番屋内,这才发现元清的的脚下还匍匐着一个人,只是此人身体已经腐烂了一半,连着衣服都被侵蚀了,元也只能通过他腰上的软剑认出这是蓝五。
看来蓝田的毒并没有那么好解。
元也小心地往屋里走,脚刚踏进门,元清忽然抬起眼,冷冷道:“你是谁?”
“娘额冬菜!”这是元也今日第三次被吓了,再来这么几次,他严重怀疑自己要心脏骤停!
“蓝大哥呢?”元清又道。
元也大感莫名,反问道:“你不清楚么?”
元清有些失神,顿了片刻,才缓缓点了点头,道:“是了,他一定是去找姐姐了。”
方才初见元清,她一动不动,甚至于眼珠子也不转一下,所以元也以为她死了,可是后来她有了动静,却不认得元也,元也又以为是因为她没见过自己的真容,但是现在,元也终于发现了元清的异常——她似乎忘记了钱塘发生的事。
元清疯了。
元也初见元清,是恨不得亲手了结她的,但是现在见她变成这样,一时觉得有些难以置信,试探道:“那……你知道你姐姐去了哪里么?”
“姐姐……”元清抬起手抵住额头,看上去有些痛苦,“姐姐……去了哪里?好久……好久都不曾见过姐姐……我们……约好要去太湖的,可是蓝大哥来了,姐姐便抛下我了……”
元也见元清陷入了回忆,担心她想起更多,连忙打断道:“你方才说,这几日都没见过姐姐?”
元清闭上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她放下了手,垂头看见蓝五,神色有些惊讶,似是才睡醒的人一般,再看元也时,眼神登时变得锋利无比:“你是姐姐捡来的孩子,你的长相……原来如此!太妃以为稳操胜券,却没想到是我的姐姐将你藏了起来!”
“什么意思?!你认识我?不……你认识李观镜!是你下的毒!”随着问题一个个问出,元也从最初的惊愕反应过来,他放下剑,道,“蓝叔叔说袖箭上有永夜之毒,那你一定有解药!”
元清嘲讽地一笑,道:“我若有解药,还会变成现在这样么?”
“那金色曼陀罗呢?何处有此花?”
元清抬起头,她静静地看了元也片刻,轻声问道:“你来这里,是为了找她么?”
元也沉默一瞬,点了点头,道:“她在哪里?”
元清没有回答,而是问道:“你为何对她那么好?为何你们都喜欢她?”
“她对我有救命之恩,还有养育之恩,我不该敬重她么?”
元清偏过头,怔怔道:“那蓝大哥呢?”
“我不知道,我不了解蓝叔叔。”元也有意趁着元清恍惚的时候套近乎,便暂时放下恨意,道,“不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好,蓝叔叔心悦溪娘,自然无法分心于你。可是你看,也有人喜欢你,甚至愿意为了你而付出性命,不是么?”
元清一愣,不解道:“何人?”
元也指着蓝五,道:“你看不到身边的人么?”
“这是忠诚。”
“忠诚是因为他打心底赞同你,若是身份允许,他一定是很喜欢你,别忘了,他是蓝家人,蓝叔叔才是他该效忠的人。”
元清淡淡道:“我不需要他。”
“你弃之如敝履的情谊,并不代表不存在,我想,你能在蓝家掌权,那么真心实意喜欢你的人肯定不少,可是你都视而不见,甚至……”元也想到那些枉死的蓝家弟子,叹了口气,道,“你甚至杀了他们。”
“蓝大哥都不在了,蓝家还有存在的必要么?”元清恨声道:“他们自然应当效忠我!因为我有手腕,我可以带着蓝家崛起!可是为何蓝大哥要选择姐姐?他们俩……他们俩都是那般心慈手软,怎么能成大事?”
“成大事者,自然要杀伐果决。”元也说罢,冷静指出道,“可那不代表心狠手辣才是上策,我读的书虽不多,但也知道历朝历代以‘杀’打江山,最终却都是以‘仁’守天下,**的结局无一不是王朝覆灭。”
元清瞪着眼睛,愤怒地喘着粗气,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渐渐平复下来,因为她明白,元也此话不假。
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元清便一直看不起元溪的仁慈,她坚信斩草若是不除根,必然后患无穷,因此即便是面对亲姐姐,她亦不曾手软。在钱塘城郊,当元也最终选择不杀她时,元清犹自在心中嘲笑元也,嘲笑元溪,并毫不迟疑地遵从自己一贯的信念,发出致命的毒箭。可是这一次,老天爷却告诉她:你是错的。
元清终于为自己的偏执付出了代价——她亲手杀死了最爱的人。
“蓝叔叔从来就不是你活着的意义所在,你是有能力有野心的女子,明明可以有所成就,成为万人敬仰的存在,可你偏偏看不到那些别人艳羡你的地方,反倒追着一个从来不属于你的幻影,何必呢?”元也忍不住真心道,道,“情爱不是你的战场,你在此耽搁,落到如今这般境地,害人害己,我真为你感到可惜。”
元清怒拍桌案,呵斥道:“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何来勇气为我可惜?”
元也不为所惧,淡淡道:“你是江湖人,想必听过俞大娘的名号罢?江湖有云,‘水不载万’,然而俞大娘航船却‘不啻载万’也,须眉男儿又如何?谁家的船都没有她的船大,同为女子,你本可以与她比肩,甚至名扬千古。”
元清被噎住,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闭嘴罢。”
“闭嘴便闭嘴,反正我本来也没想与你交心。你不说我也知道,看这情形,溪娘没来过,你没伤到她,我与你就没有深仇大恨,不过好心奉劝你两句而已。”元也说罢,见元清没反应,清了清嗓子,道,“当然,若是你愿意与我说说李观镜的事,我也可以多留一会儿陪你散散心,最好你能一并将金色曼陀罗的下落告诉我,他朝若是溪娘来杀你,我或许可以为你美言几句。”
元清嗤笑一声,道:“轮不到她来。”
元也心里也觉得元溪最好别来,眼下杀死蓝田的悔恨已足够淹没元清。
元清深吸一口气,在心中做了决定,她看着元也,认真问道:“你知道为何蓝家很久都没有炼出永夜丸么?”
蓝田曾经说过这件事,元也便答道:“因为朝廷在十六年前禁止种植金色曼陀罗。”
“朝廷为何禁止?”
元也摇了摇头,奇道:“莫非你知道?”
“当然知道,甚至……我还是经历之人呢。”想到十六年前的往事,元清心中已经没有多少波澜,“十六年前,太子让杀手给当时的秦王,也就是如今的圣人下毒,那种毒便是永夜,只可惜杀手没能得手,还被下了狱,后来秦王登基,他便下令毁去了炼制永夜丸必不可少的一味药——金色曼陀罗。”
元也有些惊讶,没想到竟然还有这样一段过往,只是他不明白为何元清要说这些,待要再问,元清却道:“你可以走了。”
“可是你还没有告诉我金色曼陀罗……”
元清抛出一个盒子,道:“我不会说的,你就带着它,慢慢去想罢!”
元也接过盒子,感觉并不重,他察觉到元清是在打哑谜,可是又实在摸不着头脑,眼看着元清闭上眼睛,明摆着不会再开口了,元也只得将希望寄托在盒子里的物品上——最好里面是金色曼陀罗的根,或者是记录其下落的纸条。
盒子上了锁,元也一时无法打开,便冲元清晃了晃盒子,道:“多谢了,等我拆开盒子,若拿到了想要的东西,再来跟你道谢!”
元清微微扬起下巴,依旧不曾理他。
“对了,那些枉死的弟子,你要怎么处理?”元也行至门口,忍不住回头问道,“这里浇了这么多煤油,你是想自焚谢罪,还是自杀殉情?”
“轮得到你多管闲事么?小小年纪,何以如此婆婆妈妈?”元清皱起眉头,道:“江湖上,人命如草芥,你手中拿着剑,竟不明白这个道理?”
元也不卑不亢:“我知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但也知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手中即便有剑,却不是为了刺向弱者,而是为了保护想要守护的人。”
“等你有了那份本事,再来跟我讨说法。”元清不耐烦道,“现在就快滚罢,迟了,可别怪盒子里的东西失效!”
元也犹豫一瞬,确认道:“不寻死?”
元清有些惊讶,没想到元也会问出这样的话,她睁眼看向阳光下的少年,明明相貌完全不同,可她却好像看到了元溪,姐姐她……哪怕被那样对待,最终都不忍心对自己下手呢。
这一切,到底是仁慈的错,还是狠辣的错?她们三个人,怎么就走到这个田地呢?
元清隐隐看到了答案,那是这么多年来,一直被她否认掉的真相。
元也见元清愣愣地看着自己,正要再问,下一瞬,却见她蓦然展颜,露出一个温柔真诚的笑容,道:“不寻死。”
“姑且信你。”元也说罢,转身离开,他带着盒子在城里寻了一圈,找到了最好的锁匠,那锁匠见元也将盒子看得很重,便拿出看家本领,一点一点去破坏锁孔里的机巧,一炷香功夫后,伴随着轻轻的“咔哒”声,木盒的锁成功被打开,锁匠将盒子递给元也,笑眯眯地说道:“小官人,半贯钱,劳驾。”
元也付了钱,站到路边,小心地将木盒打开一条缝,只见里面闪过一道金光,元也登时大喜,只道是金色曼陀罗,不料等他完全打开,里面却是一只金蝶飞了出来,停在了他的面前。元也愣了愣,垂头再去看盒子,发现里面有一小管药,还有一本小小的手册。
“金蝶不是元氏掌门人的东西么?这是什么意思?”元也喃喃自语,伸手将金蝶赶回了盒子,一时有些茫然。
正在这时,忽然有行人惊呼道:“看那边!”
行人指着的方向正是鹿岘庄,元也连忙跑到中心去看,只见那里有一道火光冲天而起,他倒吸一口凉气,抬步想要冲过去,转而又顿住,再看向手中的盒子时,元也终于明白了元清的意思。
鹿岘庄的大火一直烧到了深夜,仍旧没有衰弱的迹象,城东的天空都被火光染红,庄子里无一人逃出,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蓝家单独占着那一大块地,周遭并无民居,因此火势并未蔓延开来。
元也盘腿坐在浔阳楼的楼顶,远远观望着一代恩怨的结束,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他摩挲着剑鞘上的“翊”字,心下叹息一声,然后背起自己的包袱,一跃而下,顺着元清留下的最后一点线索,重新踏上旅途。
--------------------
作者有话要说:
俞大娘的故事见百科“俞大娘航船”;
元清的结局在19章出现过
第90章
七月末,大火星西行,天气渐渐转凉,在夜色降临之时,这种变化尤为明显。
王翊之感觉到凉意,但是还是停留在院中。
侍女柔桑拿着外袍走了出来,劝道:“虽说中元已过,但到底还是在七月里头,郎君八字轻,娘子今日特地叮嘱过,不让郎君晚间在外多留呢。”
王翊之没有回头,只问道:“什么时辰了?”
柔桑正待回答,不远处忽然响起鼓声来,王翊之抬头看了看天,轻声道:“宵禁了。”
“郎君在等人么?”柔桑问道。
王翊之回过身,接过外袍披上,道:“我再坐会儿,你们去歇着罢。”
柔桑只得道:“那郎君早些回屋。”
王翊之点头答应。
柔桑等人回房后,鼓声也渐渐地停了下来,周遭恢复了平静。王翊之从前几日就开始亢奋的心情终于冷静了下来,自从二月末在钱塘城郊分别后,他再也没能得到关于元也的一丁点消息,那人就像一滴水一样,落入江湖之中,便再也没了踪迹。
今日是王翊之的生辰,元也却没有来,比起单纯的爽约,王翊之更担心的事元也被什么事情耽误了,心中既失望又不安,此时独自一人,忍不住轻叹出声。
一声笑忽然传来:“为何叹气?”
王翊之一惊,转头看去,只见一位面具少年抱着剑蹲在墙头,他身着竹青短衫,同样颜色的发带随着夜风轻轻扬起,平添几分洒脱舒朗。见王翊之愣神,少年一跃而起,翻身落到他面前,摘下面具,凤眼微眯,嘴角轻扬,笑得像狐狸一般:“阔别五月,你不认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