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翊之淡淡瞥了柔桑一眼。
柔桑这才察觉到自己来得不是时候,连忙捧着衣服退了出去。
元也奇道:“我说错话了么?她怎么走了?”
“没什么,师兄不必放在心上。”王翊之说罢,从内间取出一沓纸,摊到元也面前,道,“我这里有些进展了。”
元也按住王翊之的手,道:“隐太子的事不急在一时,你先与我说说冠礼。”
王翊之僵住,一时不知该不该将手抽出,直到元也又问了一声,他才抬起头,道:“是长辈要走过场,不是什么大事。”
“怎么会不是大事呢?我书读得少,但也知道冠礼还是很重要的嘛,尤其是对你这种世家子弟。”元也说罢,见王翊之皱着眉头,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问道,“难道是因为我无人操办冠礼,你怕我难过,所以不提此事?”
王翊之抽出手,心烦意乱地背过身,生硬道:“不是,你不是那样的人。”
元也笑了一声,上前勾住王翊之的肩膀,道:“你明白就好了,那还瞒着我做什么?这么大日子,难道不喊我来观礼?”
王翊之抿唇不语。
元也挑了挑眉,使出激将法:“或者是将我当做外人了?”
“当然不是。”王翊之立刻否认,他看着元也,僵持了片刻,只得无奈说道,“年初定的日子,在六月初六。”
元也觉得有些神奇,问道:“原来冠礼不用在生日那天?”
王翊之“嗯”了一声,道:“同年即可,一般会选一个吉日。”
“没想到一眨眼的功夫,我们都成年了!”元也登时有些感慨。
王翊之闻言,也有些恍然:“是啊,我们相识有二十载了。”
元也忍不住打趣道:“现在相信我说婴儿时期便认识你的话了?”
“我后来问过阿娘,你说的确实是实话。”
“……你倒是严谨。”元也嘀咕了一声,转而又道,“说起崔姨母,我听说她出去上香了,看来如今身体大好了。”
王翊之即便平日里再怎么老成,说到此处,也忍不住面露喜色,重重地点头道:“幸好有你引荐,我才知道原来还有方神医这样的人物,阿娘现在已经与常人无异了,阿耶这两年也不怎么和她争执,一切都变好了!”
“这多好啊,你如今也要成年了,又生得才貌俱全,届时崔姨母有精力为你说亲,你家门槛估计都要被媒婆踩平了!”
王翊之方才还欣喜的心,因为这一盆冷水而变得冰凉,他怔怔地站了片刻,然后转身面向桌上的文书,一时却无法集中精力,过了好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道:“那你呢?你要说亲了么?”
元也摊手:“我一个居无定所的人,可不好去祸害人家小娘子。”
王翊之瞥了元也一眼,垂下眼眸,道:“先说正事罢。”
“额?怎么忽然……”元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明白气氛怎么忽然就变了,只是王翊之既然已经将纸递到了他的面前,他也不好再插科打诨,便依言去看其中记录,一边听王翊之介绍。
“此人名作朗詹,如今在长安身居高职,任左卫将军,与长安各家族俱有来往,隐藏得很深,若不是当年恰好有琅琊王氏族人受难,我根本不会查到他也是隐太子的部下。”王翊之说罢,示意元也看他从王氏卷宗中誊写下来的片段。
二十年前,王氏一户人家跟随赵王夫妇前往长安,同行一百六十余人,在商州与蓝田交界处被流匪所劫,一行人尽皆殒命,无一生还,而了结此案的人,正是朗詹。
元也看罢,难免觉得这样的推论有些草率:“就因为他结了案,所以觉得他可疑?他既然说是流匪,肯定有证据罢?”
“证据是假象,凶手不是流匪,而是隐太子的人为了报复赵王而做下的惨案。”王翊之解释道,“赵王是当今圣人的胞弟,宫变之时,是他亲手射杀了隐太子,所以为人所仇视。不过我看到这份卷宗时,与你的想法一样,并未怀疑朗詹,我的注意力都在那个幕后凶手身上,可惜无人知晓此事究竟是何人所为。”
“那你为何注意到朗詹呢?”元也顿了顿,又问道:“还有,你刚刚不是说人全都死了么?那你怎么知道杀人的是谁?”
“王家有人死了,所以族中花了很大精力去查这件事,然后发现有一位幸存者,那便是……”王翊之面露哀色,停了片刻,才低声道,“那便是杜三哥。”
元也惊住。
“杜三哥的双亲都在那场惨案里逝去了,他曾经试图与我们家联手翻案,可惜因为他实在年幼,又涉及皇位更迭的密隐,族中长辈不愿冒险,此事便不了了之,不过好在总算是被记了下来。今年年初,我回江宁定冠礼日期时,看到了这份案卷,彼时恰逢杜三哥来江南巡察,我便设法与他见了一面,才知道他这些年里一直没有放弃寻求真相,在听我说到金色曼陀罗与太妃有关后,杜三哥便明白了其中关节,给了我指点,我因此知道了朗詹的事。”
“原来竟然如此复杂。”元也说罢,忍不住愤怒地一拍桌子,道:“可那是一百多条人命,究竟是谁如此丧心病狂?!”
王翊之摇了摇头,道:“杜三哥没与我说这些,不过他还给我了我另一条消息。”
元也连忙问道:“什么?”
“前朝有一个传世珍宝中藏有东归,杜三哥已经猜到这枚宝物可能在谁的手上,不过那位持有者似乎并不知晓里面有东归,所以杜三哥会设法将消息透露给他,若他果真有此宝物,一定会交给李家大公子,届时一举两得,杜三哥也能印证自己的猜测了。”
元也捋了半天,才算明白过来:“你是说,宝物持有者是与李观镜有交情的人?”
王翊之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杜三哥只提了提,让你放心而已,其他并未详说。”
元也感慨道:“原来当初他自告奋勇找东归,是因为早已胸有成竹了啊。”
“可能罢,杜三哥学识渊博,他既然这么说,定然是心里有了把握。”
“你这位杜三哥还真是厉害,一下子两味药都有了眉目。”元也想到很快便能完成这个承诺,一时喜上眉梢,道,“此去长安,山高路远,我等你加冠礼结束后再出发!”
“长安是天子脚下,朗詹不会如此冒险,所以师兄应该去的地方不是长安,而是忻州。”王翊之见元也不解,淡然一笑,解释道,“朗詹有一个女儿,据说此女体弱多病,在很小的时候就被送上了五台山修行。”
“五台山?”元也反应一瞬,立即明白过来,“五台山是佛教名山,所以很可能种有金色曼陀罗!而朗詹定然不会让女儿孤身一人留在山中,所以会派遣很多仆从守卫,这些人名义上是保护朗家小娘子,有很大可能还守着金色曼陀罗!”
王翊之点头:“不错,我也这么想。”
“若金色曼陀罗果真在五台山,我简直要佩服死了老贼婆,亏他们能想得出来。”元也说罢,想起另一人,更加由衷钦佩,“杜三郎此人,当真是不一般,无论是挖出深藏水底的朗詹,还是推测金色曼陀罗藏在佛寺,都少不了他的功劳。”
王翊之温声道:“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便是如此了。”
元也看向王翊之,道:“但是师弟你也很厉害啊,杜三郎提到朗詹,换做是我,肯定就冲去长安了,可是你却能想到他身边的人。”
王翊之赧颜,垂头收拢纸张,小声道:“我又不是孩子了,还需要这么夸么?”
“我这是实话实说!”元也说罢,想到接下来的打算,不由轻叹一声,道,“虽然没去过五台山,但是感觉应该不是个小地方,这一去,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了。”
王翊之手一顿,沉默了片刻,道:“这几天无事,你去看看溪娘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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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淮南子·说山训》
郎詹和赵王案见32章
第92章
在前往元溪隐居的住处前,元也按照以往的习惯,先去灵岩山下的木渎镇里逛了一圈,布匹、米面都买了些,尔后顺着小道上山,快到目的地时,刚过正午。
元溪通常会在此时离开小院,往山下村落去行医。
元也在离小院不远的大树下停住脚步,耐心地等了会儿,没想到却见到远处有一名戴着帷帽的人匆匆往山上走来,他连忙屏住呼吸,躲到树洞里,只见此人行走在山路间犹自十分轻松,显然有不逊于自己的轻功。元也看了片刻之后,心中忽然涌起一阵疑惑——不知是不是幻觉,他总觉得来人身上透着一股熟悉。
那人到小院门口后,扬声道:“溪娘,该出发了。”
元也登时呆住,不可置信地伸出脑袋,见那人摘下帷帽,一边扇风一边叉腰看了看小院四周,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容来。
竟是阮归趣!
元也见阮归趣往自己所在的方向转来,连忙又缩回了洞里,只听见那边传来开门声,紧接着便响起了元溪稍显冷淡的声音:“阮大哥,我自己可以的。”
阮归趣话语中带着笑意:“啊呀,这白日这么长,我闲着也是闲着,给你提药箱,权当活动筋骨了,你放心,我不会打扰你给人看病的!”
元溪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多谢了,你可吃过午食了?”
“吃过……了一点点!还可以再吃!”
“灶上还有些热粽子,我去给你拿一些。”
阮归趣连忙道:“一个就行了!刚好路上吃完,去山下洗手。”
“好。”
元也又等了一会儿,听着元溪最后关上院门,片刻之后,两人出现在元也的视野中,并肩往山下走去,很快便消失在树荫茂密的小路尽头。元也站起身,提着东西走到院门口,山间人少,所以元溪并没有落锁,元也直接推门进去,发现这里与去年有了些不同,左侧多了一片葡萄架,右侧则多了一块大青石,石头上晾晒着粽叶,想来是准备留存到秋冬再用。
葡萄架和青石都不是元溪能够独自添置的物件,这些可能是阮归趣带来的变化。若元溪果真能从过往走出来,倒不失为一件好事,希望阮归趣的锲而不舍,最终能够打动她。
元也感慨了一瞬,便收回目光,进到屋里,将布放到柜子上,米面则堆在灶边。屋子不大,不过被元溪收拾得很干净,元也四处看了一眼,没找到自己能帮上的地方,便进了后院,那里有一座坟茔,葬着蓝田。元也上前去拜了拜,转身欲走时,想到最近的事,又忍不住回头看向墓碑,轻声道:“蓝叔叔,当初你来钱塘,是为了给我送药方么?”
墓碑自然不会回答。
“我可能快要成功了,只是……承你太多情,却不知该如何报答。我以前不相信鬼神之说,现在倒希望能有轮回转世,这样或许到了下辈子,我能还掉这份恩情。”元也叹息一声,端端正正地冲着墓碑磕了一个头,尔后起身进屋。
初夏午后的日头大,山间翠绿耀眼,因此进屋后,视野忽然变暗,眼前便出现了好几个大黑斑,元也眨了眨眼,适应了片刻,再看向前方,发现其中一个大黑斑变成了一个人——
元溪不知何时竟回来了。
元也呼吸一窒,转身便准备往后院逃。
元溪喝道:“站住!”
元也身形一僵,犹豫着要不要装作没听见,而就在这片刻功夫,元溪已经提着裙子上了台阶,她一把抓住元也的胳膊,做完这些,她自己倒先发起怔来,似乎对自己下意识的行为也有些惊讶,。
元也见躲不过,轻呼一口气,转过身,笑道:“溪娘,别来无恙。”
元溪松了手,抬头看向元也,发现他长高了不少,脸瘦了,也稍稍黑了一些,外貌整体变化不大,不过给人的感觉却与四年前大不一样——四年前的元也无论怎么看,都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孩子,让人想要将他护在羽翼之下,可是现在的元也沉稳了许多,神色舒朗,给人一种踏实可靠的感觉。元溪迟疑道:“你……”
你都经历了什么?
阮归趣在葡萄架下站着,他听着屋内的动静,一时不知自己告诉元溪有人来,到底是对是错。
屋内的两人曾经是彼此最亲密的家人,此时却相对无言,元溪看了看柜子上的布匹,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这几年……都是你罢?”
“唔……就是顺道来看看,也不知你缺什么。”元也垂头看着脚尖,无所谓地说道,“我知道你不想见我,只是养育之恩不可不报,你若不喜,我以后不会再来扰你清静。”
元溪沉默了片刻,然后转身进了厨房,端出一盘粽子来,她看了元也一眼,温声道:“午饭还没吃罢?别傻站着了,粽子还是热的。”元溪放下盘子,见元也一脸惊讶,微微一笑,补充道,“是你最爱的咸肉馅,来尝尝罢。”说罢,也不等元也回应,又往厨房去了。
元也愣愣地挪步,来到了桌边,浓郁的粽香扑鼻而来,是非常、非常久违的感觉。
元溪再次走出的时候,发现元也呆呆地坐着,似乎有些不知所措,想起钱塘诀别时说过的话,悔意再次涌上心头,她抿了抿唇,很快地掩饰掉自己的情绪,将小酒瓶放到桌上,道:“虽说端午已过,但你在外奔波,想必不会正经过节,这是菖蒲酒,你如今是大人了,便喝一杯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