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已经将我的名字报了上去,明年会以‘生徒’的身份去长安参加科举考试。”
“你想做官么?”
王翊之垂下眼眸,道:“不知前路,身无长物,先争个功名,走一步看一步罢。”
崔娘沉默了片刻,忽然转了话题,问道:“阿也呢?听说前几日还在家里,我怎么没见到?”
王翊之解释道:“那几日恰逢阿娘去礼佛,所以没能见到——他去看望溪娘了,最迟后天便会回来。。”
崔娘了然,又问道:“他可与你说过未来要去做什么?”
王翊之想到那人,嘴角忍不住扬起,温声道:“他的梦想是仗剑天涯,估计会一直在外游历罢。”
“这样么?”崔娘笑了笑,道,“四海为家,也没什么不好呢。”
王翊之觉得有些奇怪,走到崔娘身边,见她神色平常,斟酌片刻,问道:“阿娘想说什么?”
“加冠之后……你跟着阿也走罢,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找到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为它而活,而不是……”崔娘叹息一声,道,“而不是浑浑噩噩,毫无目的地往前走。”
王翊之愕然。
“顺凯风以从游兮,至南巢而壹息。”崔娘歪头一笑,恍惚之间,仿若回到了少女时期,平添几分娇憨,“多么美好呀!”
“《远游》……” 王翊之身子喃喃道。崔娘所念的诗句,正是出自那本早已被撕毁的书,王翊之闭上眼睛,仿佛能够看见八年前伏地而哭的少年,也是在那一年,另一个少年破窗而入,给他说笑话,带他练武强身,父亲每每要发怒时,那个少年总会及时出现,尔后注重颜面的父亲便不得不作罢。
十二岁之后,王翊之再也没有被罚过,可是那本《远游》,他同样没有再拿起过,少年的梦在很早以前便被埋藏了起来,所以四年前,当元也向他伸出手时,他没有迈出去,因为——
“‘父母在,不远游’,阿娘,我不会抛下你。”
崔娘笑道:“你可别欺负为娘读书少,后面不是还有一句么?你有大好年华,若只是因为不想抛下我,那我岂不是成了累赘?”
王翊之摇了摇头,道:“自然不是,但……”
崔娘打断他:“为娘可以是你的牵绊,可以是风筝归来时的引线,但绝不可以成为困住你的枷锁,所以加冠礼之后,你自去罢。”
这些话对于王翊之来说,确实非常具有吸引力,但是他很清醒,知道崔娘不会无缘无故提出这样的要求,想到方才进屋时隐隐听到的谈话,王翊之心中产生一丝不祥的预感,问道:“阿娘,可以告诉我必须走的原因么?”王翊之顿了顿,强调道,“真正的原因。”
崔娘一怔,对上王翊之的目光,心中一虚,有些慌乱地别过脸去,道:“方才不是说了么?你已经是成年人了,该去过自己的日子。”
“好,那你与父亲的事呢?能与我说说么?你如此恨他,为何还要留在王家?为何要生下我?”
“我们的恩怨与你无关!”崔娘猛地回过头,恼怒道,“大人的事,你问这么多做什么?”
“不矛盾么?”王翊之负手而立,垂头看着自己的母亲,短促一笑,道,“赶我走时,我便是大人,有事瞒我,我又变作了孩子。”
崔娘被噎住,瞪了王翊之半晌,一扬下巴,道:“我是你母亲,无论何时,在我的眼里,你都是孩子。有些事与你无关,不该你过问,我有权不告诉你。”
“儿既已成年,也有权决定自己的去留。”在崔娘惊愕的目光下,王翊之退后一步,向她行了一礼,道,“今日是夏至,阿娘记得食用清补凉汤,儿课业尚未完成,先回房了。”说罢,不等崔娘反应,果断转身离去。
“你——”崔娘眼见着王翊之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后,心中一时五味杂陈,既欣慰于他的孝顺,又气他不听自己的话。
孩子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该如何说服他才好?崔娘停在原地,苦思不得其法。
片刻之后,采芹寻了过来,见到崔娘,道:“娘子,五郎君说暑天日头毒,让奴来扶娘子回去呢。”
崔娘魂不守舍地由着采芹扶自己回屋,待看见里间柜子上的萱草花时,才回过神来,她叫住正要出去的采芹,问道:“采蘩呢?”
采芹道:“先前娘子离开后,采蘩让奴将花摆好,她独自出门去了,也没说去哪里。”
“她一贯怕热又怕晒,这会儿能去哪里……”崔娘蹙起眉头,实在没有精力去猜采蘩的去向,便道,“你差两个人去找找她。”
采芹应声,出门自去吩咐不题。
崔娘撑着头坐下,余光再次落在萱草花上,心情渐渐平复下来。过了一会儿,采蘩端着凉汤进屋来,仿若两人之间没有先前的龃龉一般,向崔娘笑道:“娘子怎么一人在屋里?方才奴去厨下,却不想原来少主早已吩咐过了,所以都不用怎么等,娘子现在便可喝了。”
“你去了厨房?”崔娘有些惊讶,“我让采芹她们去寻你,遇见了么?”
采蘩摇了摇头,将凉汤放到崔娘面前。
“也罢,若是寻不见,她们自己会回来。”崔娘用手探了探碗,发现确实冰凉,想来是在井水里镇过的,她一边搅动着凉汤,一边问道,“翊儿吩咐了几碗?”
“少主做事一贯周到,‘他’也有的,已经送去了。”
崔娘点了点头,放下心来,低头尝了一口后,道:“味道尚可,你们都去吃些罢。”
“多谢娘子。”采蘩抱着托盘,转身离开,待走到屏风边时,停住了脚步,顿了片刻,回头问道,“娘子,那位元郎君何日再来啊?”
“应当快了罢,说是廿八日之前会回来,还剩两日。”崔娘回答完,有些奇怪地抬起头,问道,“怎么问起他了?”
“啊,奴想着元郎君与少主感情甚笃,怕他不来惹少主伤心呢,不过现在不担心了,无论如何,在我们出发之前,他自然是要回来的。”
崔娘“嗯”了一声,温声道:“阿也是个好孩子,他会准时归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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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① 焉得谖草,言树之背——《诗经·卫风·伯兮》,本句释义:我到哪里弄到一支萱草,种在**院。
后一句是“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原文是思念出征在外的夫君。
萱草的各种含义见百科~
② 顺凯风以从游兮,至南巢而壹息——《楚辞·远游》,本句释义:跟随和畅的南风出游,休息在南方神鸟的巢穴之旁。
③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论语·里仁》,本句释义:父母在世,不出远门,如果要出远门,必须告知自己所去的地方。
第94章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最近家中事情太多,前有五郎君加冠礼须得准备,这两日又有余杭县令亲自来访,王家家主脾气明显比先前火爆了不少,连他一贯最疼爱的三郎君都在今日领了一耳光,遑论对其他人了,因此王家仆从人人自危,担心时光又回到了四年前。不过让大家惊讶的是,王爻申这回竟然忍住了,没去寻崔娘的麻烦。
廿七晚,夜色浓沉,灯笼没入其中,宛若萤火一般,缓慢地在郎君们居住的大院中穿梭。
此时院中只有一间屋子亮着灯,灯笼的主人停在窗边,看着灯下的青年,一时有些恍惚——太像了,这个孩子……与他父亲是如此的相像,虽然父子俩从未相见,但却有一脉相承的心性,那人若是泉下有知,应当会倍感欣慰罢。可是自己今夜前来,却是要撕碎眼前的平静,要让他从此……无家可归!
这样做,真的是对的么?
采蘩的犹豫只是一瞬,她很快便再次坚定下来——既然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就没有再回头的道理。
“那是采蘩姑姑么?”柔桑刚从屋内走出,见窗边站着一人,身影甚是熟悉,便问了一声,
采蘩收回目光,走到门前,笑道:“过几天就要出发了,我来看看五郎君的行李准备得如何。”
柔桑道:“姑姑放心,行李都装到车上了,还剩些随身带的,等出发前一晚再收拾不迟。”
“好,我去看看郎君,你自去忙罢。”
采蘩是崔娘的陪嫁侍女,一直不曾嫁人,视王翊之如己出,前些年崔娘病重时,这院中一应事务俱是采蘩打理,柔桑这几个小侍女也是由采蘩亲自挑选教授,因此对她很是尊崇,听到这样的吩咐,也不多想,接过灯笼便离开了。
王翊之听见外间的动静,将面前的书页碎片重新包好放进抽屉,待采蘩走进时,他起身迎道:“姑姑怎么这么晚过来了?阿娘睡下了么?”
采蘩点了点头,缓步走上前来,双手交叠在腹前,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万福礼。
王翊之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他连忙伸手虚扶,问道:“姑姑这是?”
采蘩抬起头,正色道:“我来请郎君带娘子走。”
王翊之有些莫名,疑惑地看着采蘩,没有说话。
“郎君,不,应当是少主,一定觉得奴的话很突兀,只是这件事实在拖得太久了,就连娘子她……她曾经发下毒誓,可如今在安逸的生活中,也逐渐忘记了初心。”说到此处,采蘩痛苦地摇头,道,“怎么如此?怎可如此?!那般风光霁月的人,怎可如此含冤逝去?”
王翊之隐隐察觉出些许端倪,心知采蘩如此激动,恐怕与崔娘早间的反常有关,那么采蘩为之不甘的人是谁?是那位与自己很像的谢家人么?从钱塘归来后,王翊之曾经派易安去查谢皎,谢皎此人身世并不复杂,他是谢家家主之子,家中和谐,其父母兄弟都与崔娘扯不上关系,甚至于崔谢两家也多年不来往,不像是有私生子的模样。
彼时崔娘正在调理身体,王翊之无法相问,等崔娘身体渐渐好起来了,王翊之失去了一鼓作气的勇气,对未知真相的恐惧压倒了好奇,他没有继续查下去,直到今日。
王翊之走上前,温声道:“姑姑在说谁?”
“他是我真正的主人,也是你的亲生爹爹,武康谢霁!”采蘩一把抓住王翊之的双臂,厉声道:“王爻申不是你的父亲!他是凶手,他杀了郎君!”
饶是王翊之早有准备,此时也如遭雷轰,他呆呆地看着面前渐若癫狂的女子,脑中嗡嗡作响,根本无法明白采蘩在说什么,直到过了好久——抑或只是一瞬,他忽然听明白了一句:采蘩给王爻申下毒了。
采蘩说到这里,自己冷静下来,冷冷一笑,道:“据说此毒会让人受尽痛苦而死,可还是不够解我心中万分之一的恨意——哼,当真是便宜他了!”
王翊之向后踉跄了一步,扶到了书桌,才堪堪稳住了身形,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奴将幡炅丸混入了清凉补汤中,亲眼看着他喝了下去!”采蘩说罢,见王翊之双眼发直,伸手要去扶他,一边关切地问道,“少主,你没事罢?”
“别叫我少主。”王翊之躲开采蘩的手,缓缓走到桌后,背对着采蘩站了片刻,才继续道,“你方才说,谁杀了他?”
采蘩先是因为王翊之的躲闪而有些失落,听到问题后,一时又有些奇怪,王翊之似乎对王爻申并非生父不感到惊讶,反倒是不敢相信王爻申就是凶手。采蘩试探地问道:“少……五郎君先前已经知道身份了么?”
王翊之冷冷道:“回答我的话。”
采蘩有些不安,小心地答道:“是……是王爻申。”
“证据。”
采蘩一愣,摇了摇头,道:“没有,只有奴和娘子看见了,若有证据,我们早就报官了。”
王翊之沉默了片刻,问道:“你是说,我阿娘亲眼看见了?”
采蘩点了点头,转而想到王翊之背对着自己,便道:“对,所以娘子才会嫁进来,我们本来打算刺杀王爻申,可是娘子有了你,此事便搁置下来了。”
王翊之双目放空地看着面前的书架,蓦然间,眼前的虚影越来越清晰,定睛看去,他正对着的竟是《孝经》,王翊之心中难受,闭上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告诉我,当年到底……发生了何事!”
提起往事,采蘩面露追忆之色,话语中难掩柔情:“少主不知,奴其实并非崔家人,而是谢郎君的侍女,奴从七岁那年起就一直跟着他。郎君天资聪颖,十四岁入武康县学馆,十七岁入吴兴郡学馆,郡学馆在乌程,奴不得跟去,并不知他在那里有了何种经历,后来……郎君十九岁那年,忽然有一天令小厮葛覃回到家中,偷偷将奴带了出去,奴以为要去乌程服侍郎君,却不料却在诸暨见到了他,他让奴去照顾一位生病的小娘子。”
王翊之垂下眼眸,道:“是我娘?”
“正是,只是奴那时并不知晓娘子的身份,只知郎君十分看重,便尽心照顾,过了月余,娘子的病好了,他们俩便要与我道别。”采蘩说到此处,忍不住露出笑意,“少主不知,当郎君和娘子并肩站在奴面前,是何其般配,何等赏心悦目——郎君说,他们俩要舍掉家族名姓,到兰渚山下隐居,奴想着即便是隐居,也须得有人照顾起居,葛覃也是如此说,便央着郎君带上我俩一道,于是,我们四人从诸暨坐船出发,从浦阳江往北,向着山阴行去。那段时光,当真是美好,奴一辈子也忘不了,现在想起,仿佛还能闻见沿途的花香……”说到此处,采蘩神色猛然一变,恨道,“可是在离船登岸那一天,一切都变了,王爻申设下埋伏,一剑杀死了郎君,连葛覃也没有放过,要不是奴恰好外出,定然难逃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