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也醒过神,他不明白元溪是何意,抬头直视她,问道:“你不是恨我么?”
元溪坐下来,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就在元也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反问道:“我该恨你么?”
元也点头:“该。”
“若是真的有错,那也是我的错,你察觉不到追踪,是因为我始终有门户之见,所以未对你倾囊相授,从头到尾,我始终在犹豫之中,始终遮遮掩掩——” 元溪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妹妹有句话是对的,我不是个果断的人,甚至是个懦夫,所以蓝大哥去世的时候,我不敢面对,甚至迁怒于你——清儿比我更适合掌权。”
“不是的!”元也下意识否决,说出了王翊之安慰自己的话,“不是你的错,别拿别人的错来惩罚自己!”
元溪别过头,抹去了脸上的泪,道:“不说这些了。”
元也不知该如何劝说,想了想,从怀里取出木盒,道:“这是元清留下来的东西,我想,应该交给你。”
元溪打开木盒,看到飞出的金蝶,不免有些惊讶,问道:“她交给你的?你……你现在是金蝶的主人?”
“算不上主人,我只是按照册子的记录喂养它而已,你说过,金蝶是元家掌门人所有,元清不在了,我也不知道元家还有哪些人,所以还是给你罢。”
元溪有些呆愣地看着金蝶,过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到头来,竟是她首先看开了,不再追求血缘么……”说到此处,元溪深吸一口气,合上了盒子,将它推回到元也面前,道,“元清既选择了你,你便继承下罢。”
“可是,这金蝶对你们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
“国法严明,而且只会越来越完善,江湖非法外之地,蓝元两家的没落是大势所趋,因此你不必为家主之名所累,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便是——至于元家的本领,我会收徒,不再着眼于家族,而是以师徒的形式传承下去,从此以后,不再有元家家主,也就不需金蝶了。”
元也总感觉这样有些草率,但是元溪的话却也在理,他只得将盒子收回。
“你先吃罢。”元溪说罢,起身走到门口,道,“阮大哥,今日不能去了,劳你走这一趟。”
“师父在外面?”元也连忙起身。
阮归趣走到了门口,冲元也挥了挥手,道:“小子,我就住在山下。”
元也笑着点头应声。
阮归趣走后,元溪去前院翻晒粽叶,等元也吃饱喝足,她才重新回到桌边,正色道:“我其实等了你很久。”
元也看元溪的神色,知道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十分重要,不禁坐直了身子,按捺住心慌,道:“你有话要与我说?”
“嗯。”这件事在元溪的脑海中盘桓很久了,所以元溪直接说道,“你方才说要报恩,那好,我现在就给你报恩的机会——帮我去做一件事。”
元也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不过还是点了点头:“但说无妨。”
元溪见他答应得干脆,叹息一声,道:“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个要求——这次下山之后,你不要再来这里。”
元也脸色一白,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我不是怪你。”元溪看向窗外的绿荫,神色淡然,“只是你有向往的生活,我一直知道,而我……我也有自己想要的平静。所有的故人,我都不想再见,包括清禾,也是因此,我才要将那件事托付给你。这句话,也劳你带给你师父,让他不要再来了。”
元也有些委屈,他强忍着眼泪,追问道:“我们也不会打扰你,为何你非要这样?”
“你们一来,我就会有牵挂,可是余下的日子,我只想陪着蓝大哥,与你们相关的一切,我都不愿再去想了。”元溪看向元也,恳切道,“这不是怪你们,而是请求你们成全我”
泪珠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元也连忙用袖子抹去,憋了半天,赌气道:“我可以答应帮你办那件事,但是师父那边,你还是自己去说罢!他追寻这么多年,难道不配你亲自解释一句么?”
元溪怔住,过了半晌,点了点头,道:“你说的是,无论如何,我该亲自去和阮大哥说。”说完这话,一时未见回应,元溪抬头看去,见元也正无声地掉眼泪,登时心里一软,笑道,“你这孩子……哭什么呢?小时候练功受伤,也没见你哭过。”
元也眼泪越发停不住,抽噎道:“你是我的家人,我……我从此再不能见你,难道不能哭么?”
元溪红了眼眶,却不肯松口,
元也抽了半晌,情绪渐渐稳了下来,最后长呼一口气,道:“蓝叔叔不会希望你这样,当初在浔阳,他以为我是你的孩子,以为你过上了正常的日子,他很欣慰。”
元溪果断道:“可是我不喜欢,我喜欢现在这样的日子。”
元也被噎住,无法反驳。
元溪见元也还在苦思冥想,试图说服自己,便道:“别再来找我,否则我会搬到一个你们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
元也气馁地垂下头:“我不来,那你要答应我,不搬走。”
“好……”元溪轻轻拍拍元也的肩膀,道,“阿也,忘记我们罢,去追寻自己的梦,自由自在地飞,好么?”她不知想到了什么,一时有些怅惘,“希望我们这一代的悲剧,不要发生在你们身上,你和翊之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快活地过一生。”
元也不由动容,道:“溪娘……”
“现在开始说那件事罢。”元溪打断他,道: “我需要你替我守在清禾身边。”
“崔姨母?她如今已经好多了!”
“我知道,我去看望过她。”元溪叹息一声,道,“清禾的病好了,却反倒陷入了犹豫之中,既不能下定决心放下仇恨,又不愿立即动手,如此犹豫不决,我担心她最终会和我一样,落到最坏的下场——若真到了那一日,你一定要救下她和翊之。”
“翊之?和他也有关么?”元也蓦然想起前事,试探道,“难道是翊之的身份有问题?”
元溪瞪大眼睛:“你如何知晓?”
“娘额冬菜……”元也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竟然是真的,他一时惊愕不已,缓了片刻,才解释道,“之前在钱塘,我听方家人说翊之与武康谢氏的一个人很像,那人名叫谢皎。”
“我不知谁是谢皎,不过若果真如方家人所说,这个秘密恐怕迟早会暴露!”元溪见元也一脸疑惑,点了点头,道,“确与谢家有关,只是……只是我也不曾见过那个人……”说到此处,元溪面露哀色,起身走到后门,她扶着门框,看着蓝田的墓碑,一时百感交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你还记得每年清明和中元,我都会去哪里么?”
“兰渚山,怎么了?”
“是啊,兰渚山……因为他早已逝去,在翊之出生之前,便离开了。”元溪拭了拭泪,道,“他叫谢霁,被葬在兰渚山上,崔氏庄子……是他送给清禾的礼物。”
第93章
“好热呀,这几日又是梅雨,又是伏天,实在是不好过。”采蘩擦了擦额间的汗,将竹帘拉下,隔绝外间的热气,只留下了崔娘面前的那一扇,她做完了这些,见崔娘没有反应,走近几步,俯身问道,“娘子还好么?”
“嗯。”崔娘应了一声,问道,“翊儿那里的冰可送到了?”
采蘩道:“娘子放心,前几日便送去了。”
崔娘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采蘩见崔娘这几天一直心事重重,此刻手上捏着那个药瓶,也不知在想什么,便补充道:“少主正在园子里练功,因此奴让人等在一边,等他练完,再说娘子叫他来的事。”
“他在园子里?”崔娘怔了怔,反应过来,道,“是了,他每早都会过去,我怎么今日反倒忘记了?该直接去园子里寻他才是。”
“娘子已经连续几日这样了,是有心事么?”采蘩说罢,目光变得锋利起来:“还是说,你在犹豫?”
崔娘瞥向采蘩,眉头微微蹙起,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翊儿年纪越来越大了。”
采蘩听了这话,深吸一口气,蹲到崔娘面前,仰面看着她,恳切道:“那娘子还在等什么呢?难道真要让少主顶着王姓入仕朝堂么?”采蘩说罢,见崔娘默然不语,继续道,“而且少主加冠礼须得去江宁祖宅,那乌衣巷正是王谢两家世代所居之地,届时谢家人说不定会派人来观礼,若有人认出少主可如何是好?”
“翊儿不见得要去做官,即便做官,亦不见得留名于史书。”崔娘说到此处,眼中不禁浮起疑惑,“其实我并不担心乌衣巷的事,翊儿不是头一回去,乌衣巷里住着的也不是武康谢氏,只是……只是当年王爻申应当见过谢郎才对,翊儿小时候容貌不显便也罢了,如今翊儿越来越像谢郎,他不该看不出来,那为何一直没有动作呢?”
采蘩推测道:“或是他好面子,所以想暗中对少主下手——如此说来,娘子更加不能耽搁了。”
崔娘摇了摇头,道:“不是,他平日里打骂儿女,又有几时顾忌过他人的眼光?以他的性子,定要将家里搅个天翻地覆才算撒了气——这一点,我始终想不明白。”
采蘩一心只想要王爻申死,倒不曾注意过这个,她思索半晌,想不出原因,但是因为时常去王翊之院中伺候,所以还是有一点发现:“少主从八九岁开始,样貌渐渐与另外几位小郎君有了差异,也是从那时起,奴发现他的身上常常带伤,只是问起时,少主却什么也不肯说——如今想来,恐怕就是‘他’所做的恶行,可恨奴脑子不够用,没能想到这一节,叫少主受了那许多苦!好在这一切从元郎君来后便改变了,有元郎君时时陪伴,少主变得开朗了,也不再受伤,而且从奴数次观察来看,‘他’在面对阮师傅和元郎君时,态度十分谦和,好似在忌讳什么。”
崔娘嗤笑道:“怎么会?阮师傅只是一介江湖游侠,比起王家的临沂山庄可差远了,阿也更不必说,他只是溪娘收养的孩子而已。”说到此处,崔娘不禁轻叹一声,“何况他们在四年前就已经离开了。”
这四年里,王爻申一如元也在时的样子,不再寻王翊之的错处,甚至于崔娘这边也得了清净。
采蘩缓缓起身,失望地看着崔娘,过了片刻,轻声道:“娘子说这些,是想证明他变好了么?你想放过他?”
崔娘看向窗外,所见是廊下石阶,最远是廊外院墙,视野只在这方寸之间,连日头似乎也吝于光顾,只施舍般地在院中撒了少许阳光。少年时,她曾拼死出逃,可是阴差阳错,最终却是她自己选择了回来,选择被困在这小小的庭院之中二十余年。
当初嫁到王家,崔娘是抱着玉石俱焚的信念而来的,可很快她便发现腹中已经有了王翊之,那时她便想着,等生下这个孩子,再去做那件事,但是等她生下孩子,她又觉得孩子不能刚出生便没了母亲,所以该尽力抚养他长大,再后来,她被王爻申折磨得重病缠身,在以为自己将要死的时候,便将王翊之支出去买毒药,没想到造化弄人,王翊之竟带回了神医,将她治好了,原本近在咫尺的复仇,不可避免地又被她往后推了。
恨意一直都在,崔娘却无法坦然回答采蘩的问题——可能当一个女人成为了母亲,她就会变得忍耐,甚至变得心软了,崔娘有候甚至会想,看在养育王翊之的份上,或者便就此放过王爻申罢。
采蘩见崔娘久久不语,心中已然有了答案,她难以置信地后退了一步,待要再劝,忽听采芹在院中道:“五郎君手上拿着的是萱草花么?”
王翊之的声音紧跟着传来:“早间去花园练功,见萱草花开得正好,所以采来给阿娘看看。”
采芹笑道:“真好看,上面还有露珠儿呢——娘子最爱萱草,五郎君快进屋去罢!”
崔娘将药瓶放回到抽屉里,起身走向外间。
采蘩蓦然开口:“‘焉得谖草,言树之背’。这是娘子教奴的诗,如今娘子却忘了。”
崔娘顿住脚步,却没有回头,只淡淡道:“我一刻也不曾忘,只是……我要再想想。”
外间,王翊之持花而立,见崔娘出门来,脸上露出笑意,道:“阿娘,送给你!”
崔娘接过花束,手抚在桔红的花瓣上,想到方才采蘩的话,不禁问道:“翊儿,你知道我为何钟爱此花么?”
王翊之心想,崔娘既然这么问,定然不是因为喜欢萱草花的外形,而是因为它的特殊含义。《博物志》有云:萱草,食之令人好欢乐,忘忧思,故曰忘忧草。许是因为游子希望母亲忘忧,也不知从何时起,萱草被赋予了母亲的意蕴,因此有“北堂植萱”以代母子之情一说。王翊之送崔娘萱草花,一是因为知晓崔娘偏爱此花,第二个原因,则是借萱草表达对崔娘的感情。推己及人,王翊之便答道:“因为孝亲。”
崔娘恍然片刻,心道自己初时爱萱草是因为“思君而忘忧”,可是现在……或许自己的心境早已有了变化,难以克服为母者的“舐犊情深”,开始贪恋孩子奉上的“孝亲”。想到此处,崔娘忍不住露出柔和的笑意,她点了点头,肯定了王翊之的回答,回身向采蘩道:“将花养在我床边罢——我与翊儿去园子里走走,你们不必跟来了。”
王翊之知道崔娘这是有话要说,便扶着她出门,待两人进了园子,崔娘轻轻拍了拍王翊之,示意他松手,尔后独自走在前面,一直行至萱草花圃前,才停下了脚步,问道:“翊儿,加冠礼之后,你有何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