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翊之身子一抖,捂住心口,勉力问道:“他为何要这么做?”
“因为嫉恨!他是个没用的东西,比郎君大十二岁,可是自从郎君入学馆,他处处被郎君压制,读书不如郎君便也罢了,王家向崔家求亲,娘子又看不上他,他因妒生恨,才使出了这等下作手段!”
王翊之深吸一口气,问出最后一个疑问:“那他为何还敢迎娶我阿娘?”
采蘩冷笑道:“他以为蒙着面便可隐藏身份,却不知娘子记住了他的眼睛,再见他时,娘子认出了他!也是因此,娘子才答应了王家的求亲。”
王翊之垂下头,过了片刻,他转身坐到了椅子上,采蘩这才看见他的脸,不由惊呼——王翊之脸色惨白,额间渗着豆大的汗珠,下唇被咬出了一道血印!采蘩没想到这件事会对王翊之产生如此大的冲击,这时候竟有些后悔起来,或许崔娘的选择才是对的,这件事不该让少主参与!
听到采蘩的反应,王翊之抬眼看过来,神情冷肃,眼神锋利,连声音也带了冷意:“明天宵禁解除,你找个由头,带阿娘去佛寺暂避。”
采蘩当即慌道:“少主要做什么?”
王翊之看着采蘩,想到她的忠诚和坚守,终是不忍冷面相对,勉强露出些许笑意,道:“我跟着阮师傅学了这么多年功夫,你担心我什么?”
采蘩摇头,道:“此事就交给奴来做罢,少主和娘子走。”
“何事?”王翊之反问道。
采蘩一愣,小声道:“报……报仇?”
“就凭你方才一个故事,便让我去杀害养育我二十年的父亲么?”王翊之疲惫地闭了闭眼,道,“你带阿娘去佛寺也只是暂避而已,等我查清真相,我会将手刃仇人的机会交给你。”
采蘩一面为王翊之不信自己而难过,一面又松了口气,最起码现在,少主他不会有冲动之举。采蘩虽不知王翊之会怎样去查,但还是答应道:“那少主查到后,记得给奴递消息——对了,奴方才问过了,去江宁的行李已经装车,少主若要离开,可以驾车走。”
“我知道了。”王翊之垂下头。
“那……奴先告退了,少主早些歇息。”
“嗯。”
采蘩退到屏风处,转身准备走向外间,忽听王翊之轻声道:“采蘩姑姑,多谢你告诉我这些,也谢谢你……这么多年守着阿娘和我。”
采蘩鼻尖一酸,拭泪而出。
第95章
闷闷的雷声从远处渐渐靠近,一阵强光闪过,照亮了燃尽的烛台,也照亮了青年苍白的面容。下一瞬,炸雷惊起,柔桑披着外衣,护着蜡烛,饶是心有防备,还是被雷声吓了一跳,连忙加快步伐——她是听见雷声醒来来关窗的,不想进屋后,却见王翊之仍旧坐着,她连忙将烛台放到桌上,问道:“郎君怎么还没睡?”
王翊之抬起眼,露出满眼血丝,哑声问道:“什么时辰了?”
“快五更天了,要是天气好,过不了一会儿,就要天亮了。”柔桑说罢,先去关四周的窗户,道,“开始下雨了呢,看起来还不小。”
王翊之扶了扶额头,闭上眼睛,这时才感觉到一丝倦意。
柔桑关好了窗户,见王翊之要起身,连忙小跑过来,扶着他坐到床上,在脱鞋的时候,柔桑忍不住埋怨道:“采蘩姑姑都说什么了?郎君怎么一夜都不睡?这样熬身子可不成。”柔桑说罢,将鞋子摆到脚踏下面,正待起身,却见一滴水落在了王翊之的胸襟上,她怔了怔,抬起头,发现竟是泪水,惊道,“郎君!发、发生何事了?”
这一问,倒使得泪水如决堤一般,王翊之捂住脸,无声地颤抖着,过了好半晌,才勉强吐出两个字:“师兄……”他多么希望元也此时能在身边,哪怕什么都不说也好!
柔桑从未见到王翊之这般模样,顿时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正不知所措间,忽然听见这一句,只当他是想念元也了,连忙安慰道:“元郎君快要回来了,他肯定会来的!”
王翊之依旧恸哭不止。
柔桑心疼万分,劝说无果,只能坐在脚踏上,陪着落泪。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外雷声渐渐停歇,雨声却越来越大,王翊之哭得乏力了,放下手去寻帕子,不想却见到柔桑抽抽搭搭地抹眼泪,一时愕然:“你……”
柔桑抬起头,上气不接下气道:“奴……奴见不得郎……郎君伤心……”
王翊之面色复杂地看着柔桑,顿了片刻,伸手拍了拍她的头,轻声道:“傻姑娘。”
柔桑委委屈屈地站起身,问道:“郎君……是遇到什么事了么?”
王翊之淡淡道:“我累了,要睡一会儿。”
柔桑立刻道:“好,明早奴让易安去学馆给郎君告假。”
王翊之疲倦地点了点头,道:“你也回去睡会儿罢,天亮之后,劳你帮我去阿娘那里看着,等她们出门后,回来告诉我。”
“奴记下了。”柔桑说罢,只见王翊之和衣躺下,显然是困极了,便不再多言,拢好外衣,端起烛台出去。
王翊之这一觉睡得很是不安稳,每当他快要陷入沉睡之时,总是会被各种光怪陆离的梦惊醒,他以为自己睡了都不到半个时辰,却不想等他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
柔桑怕王翊之觉得热,正小心地开着窗户,却没想到这么小的动静都将他吵醒了。
此时外间雨停了,但天色依旧十分阴沉,显然是在酝酿着下一场暴雨。王翊之头疼得很,他坐起身,按着太阳穴,沉声道:“不是让你去看着么?”
柔桑忙道:“她们有一会儿了,奴见郎君睡得沉,便自作主张,没有立即叫醒。”
“无妨。”王翊之放下手,皱眉道,“那阿……那府中其他人呢?”
“三郎君跟着阿郎在前厅接客人。”
王翊之一怔,问道:“宋县令?”
“好像不是,易安说宋县令昨日便回余杭了,今日是他手下的辛县丞来了。”
“哦,易安呢?”
“去学堂了。”
“好。”王翊之起身下床,简单梳洗后,柔桑取来干净衣衫帮他换上,待一切收拾妥当,他从书架暗格中取出药瓶收入怀中,又摘下元也赠送的宝剑持在手中,然后向柔桑道:“我出去一趟,你回去歇着罢——对了,让其他人今日别去前院。”
“啊?”柔桑有些疑惑,眼见着王翊之已经往外走,忙道,“帽子——”
“不必了。”
柔桑急匆匆地追到门口,只见王翊之的衣摆消失在院门外,她心中一阵发慌,勉强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将王翊之的吩咐传达了下去。
通往前厅的路并不长,王翊之很快就到达了终点。
王翊之站在前厅正中央,略略扫了一眼,厅内几人脸上神情可称得上精彩,王爻申自是恼怒,王歌之皱着眉头,眼中却闪着兴奋之色,而那位辛县丞则十分不悦,死死盯着王翊之手上的剑。
“哼!成什么体统!”王爻申最先反应过来,重重放下了茶杯,喝道,“都这么大人了,怎如此不知礼数?没见到这里有贵客么?快跟官人磕头认错,然后赶紧滚下去罢!”
王翊之面无表情地看着王爻申,不发一言。
王爻申拍桌而起,呵斥厅外的侍从:“你们都是死人么?还不快把他拉下去!”
“不要紧,不要紧呐。”辛县丞拢着袖子站起,笑呵呵道,“我看令郎有不得不说的话,如此,下官就先告辞了,改日再来拜访。”
王爻申勉强控制住怒火,挤出一个笑,道:“辛县丞且慢,让三郎陪你去园中散散心,待老夫收拾完这个逆子,再去向你赔罪。”
“赔罪不敢当,权当消食了。”
王歌之在路过之时,忍不住停下了脚步,冲王翊之挑了挑眉,道:“五弟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王翊之冷冷道:“与你无关。”
王歌之嗤笑一声,留下一句“好自为之”,便带着辛县丞离去。
待众人都离开后,厅内只剩下他们俩人,王爻申这时候也勉强消解了些火气,问道:“大清早的,你发什么疯?”
“我有话问你。”
王爻申没好气道:“你最好有足够重要的话问我,否则我绝不会轻饶!”
王翊之淡淡道:“你是我爹么?”
王爻申一惊,按住桌子,佯作镇定,道:“你当真得了失心疯了?”
王翊之垂下头,沉默片刻,缓声道:“好,那我换个问题——你知道谢霁么?”
王爻申这才发现王翊之似乎真的知道了些什么,连忙站起身,喊道:“来人!去将大娘子请来!”
“不必了!”王翊之扬声道,“阿娘今早已经出门,不会再回来了!”
王爻申面色渐渐涨红,他喘着粗气,难掩心中杀意,咬牙问道:“你还知道什么?”
“你杀了他,是么?”王翊之说罢,心中其实有了答案——采蘩没有说谎,“那么,你看到我的脸,难道不会做噩梦么?”
王爻申眯起眼睛,思考不过一瞬,便知他与王翊之的关系已无转圜余地,于是当机立断,取出袖中竹哨吹响。
王翊之心有所感,回身看去,只见厅外不知何时出现了六个黑衣人。
“你不会以为我王家当真一点家底没有罢——哦对了,忘了回答你——我不会做噩梦,我连活人都不怕,又怎么会怕一个死鬼?”王爻申说罢,从窗户一跃而出,冷声下令,“杀了他!”
黑衣人一拥而上,王翊之往后疾退几步,拔剑挡开当先那人,紧接着第二人便到了近前,王翊之一个下腰躲了过去,一剑横扫,正中对方小腿,他跳至一边,飞起几脚,踢飞了厅中的椅子,只听“乒乒乓乓”一阵声响,待黑衣人击碎障碍后,王翊之已经飘然而出,落在了院子里。
有了余杭那次的经历,这几年勿论寒暑寒暑,王翊之无一日落下练武,元也每次来时,还会向他传授不少实战经验。因此,若是四年前,这群人中单拎一个出来,也够王翊之喝一壶了,但是这会儿他却能出其不意,顺利逃脱包围。
不过这群黑衣人既然能成为王爻申的暗卫,自然都不是省油的灯,何况六人一起协作。方才他们未想到府中的郎君能有此等造诣,所以一时未占得便宜,此时反应了过来,不等王翊之逃远,六人齐齐跳去院中,将王翊之围在中间,再无轻敌之心。
王爻申背着手站在不远处,见此情形,心中十分不安,喊道:“不许手软,都给我上!”
王翊之一夜未得好眠,起床之后也没有进食,此时脸色十分苍白,但他丝毫不觉得累,如今他孤身一人在这里,毫无牵念,也就无所畏惧。
一滴水滴在额间,与汗水混合着,从眉头落到脸颊上,宛如泪水一般。
又下雨了。
黑衣人的攻势亦如暴雨一般袭来,王翊之全神贯注地应对,浑然忘却外物。雨越下越大,刀光剑影越来越密集,渐渐地,落在地上的不仅仅是雨水,还有殷红的血,然而旁观者却看不见到底是谁的伤,就连当局者也辨不清,或许自己身上有伤,但是王翊之却感受不到,他的眼中只有剑和身法,心中再无他物,连前门传来的喧闹声也没能入耳,直到——
“翊儿!”崔娘喊道。
王翊之一惊,这一分神,手臂蓦然遭受巨震,虎口顿时裂开,他就地一滚,慌乱地避开致命一击,没等他说话,王爻申率先喊道:“把这两个贱人也杀了!”
收到这样的命令,黑衣人显然也有些犹豫,王翊之压力稍减,双方再次陷入对峙之中。王翊之的衣服已经多处被划开,上面洇染着血色,持剑的手也不可控制地发抖,但这些他都顾不上——崔娘和采蘩颈边双双架着刀,随时随地会失去性命!
王爻申向前走了几步,侍从的伞牢牢挡在他的上方,与对面的狼狈相比,他此时当真是无比体面,见此情形,王爻申登时高兴起来,不急着下杀令,而是劝道:“你娘在我手上,还不放下剑?”
崔娘扬声道:“吾乃清河崔氏女,谁敢动我!”
王爻申仿佛听见了什么趣事,哈哈大笑。
崔娘柳眉倒竖,瞪向身旁的侍从,道:“我是当家娘子,你敢挟持我?!”
那侍从手一抖,不等他动作,王爻申猛然止了笑,脸色阴沉:“这几年看在郡王的面上饶过你,倒涨了你的胆子,现在么——谁都不许放下刀!翊之,我数三声,你若不放下剑,我先拿这吃里扒外的贱奴开刀!”
“少主不可!”采蘩喊道,“奴贱命一条,死不足惜,少主万不可放弃……”
王爻申失去耐心,一把躲过刀,捅入采蘩腹中。
“采蘩姑姑!”王翊之往前冲去,黑衣人闻风而动,立即向他扑过来,他奋力挥剑抵挡,可是却再难上前一步。
“你这个禽兽——”崔娘知道今日绝不会善了,从她察觉不对劲决意回来时,便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此刻她绝不可能让王爻申用自己去威胁王翊之,当即尖叫出声,再不肯受要挟,一把推开侍从,抢了他的刀便要去砍王爻申,只是后者已经陷入癫狂之中,比她更快一步递出刀,正中崔娘心口。
这场变故惊住了所有的人,包括匆匆赶来的王歌之和辛县丞。
“阿娘——”王翊之目眦尽裂,不管不顾地要刺向王爻申,然而他此时路数已经毫无章法可言,还未冲破包围,便被人从背后打了一掌,整个人扑倒在地,吐出一口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