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心怎会不知韦陀与韦驮本为一体,但若论狡辩,他肯定赢不了朗思语,只得道:“好罢,那你说完了么?”
“没有。”朗思语不满道,“但是我今天不想说了,等我什么时候高兴了,再与你说后面的故事。”
云心淡淡一笑,将黑子落下,结束了第二局,道:“那就先来诊脉罢。”
屋内的嬷嬷听见这话,连忙出来将脉枕摆好,尔后在一旁收拾棋子。
朗思语懒懒散散地伸出右手,左手托腮,只见云心诊了片刻,示意她换手,她便又伸出左手,道:“云心禅师,我还能活多久呀?”
嬷嬷手一抖,撒落一地的棋子。
云心终是忍不住,投来责备的眼光,道:“我今日会给你换方子,再服七日,便可痊愈了。”
朗思语却不见高兴,道:“慢工出细活,你可不要大意,我感觉还得十年八载才能好呢。”
云心不再理她,收回手,向嬷嬷道:“劳烦准备纸笔。”
嬷嬷道:“早准备了,禅师稍等。”
朗思语哼了一声,起身便进了屋,片刻之后,嬷嬷拿着药方走进来,道:“小娘子,禅师走了。”
朗思语坐在窗边,听闻此言,心中不郁更甚,冷冷道:“有关云心的事,你可与长安那边说过?”
嬷嬷忙道:“奴从未提起,只有侍卫说过有禅师来治病。”
“最好是这样,若是你敢多说一个字……”朗思语偏头看向嬷嬷,道,“后果如何,不必我说罢?”
嬷嬷连忙跪倒:“小娘子放心!老奴对你一片忠心,绝不敢泄露一句!”
“我不管你是真心还是假意,反正泄露出去了,我是阿耶的女儿,不会怎么样,至于你么……嬷嬷你是知道的,我一向对你很是敬重,你可别叫我失望呐。”
“奴对佛祖发誓!”
朗思语笑了一声,俯身将人扶起,道:“不要动辄下跪,叫外人瞧见,还当我虐待下人呢。”
嬷嬷勉强笑了笑,只道不敢。
朗思语松开手,淡淡道:“去送药方罢。”
嬷嬷松了口气,小心地退了出去,待来到室外,她才擦了擦额间的汗,忍不住摇了摇头,想不通儿时那般可人的一个小娘子,怎么在这佛门净土反倒性子越发乖张起来,前些年也不知被她赶走了多少侍女,最终只有她因为资历老些,才能留下来。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云心禅师的到来,自从他来了后,也不知是因为医术高超治好热毒,还是有其他原因,总之朗思语的性子收敛了许多,尤其是在云心禅师过来问诊的日子,朗思语的表现可谓是温柔了。
不过听云心禅师今日的意思,朗思语很快就要痊愈了,那他是不是就不会再来了呢?朗思语忽然心情大坏,与此事有关么?想到此处,嬷嬷连忙打住,不敢多加猜测,匆匆去前院找小沙弥帮忙买药。
这厢朗思语呆呆地坐了许久,火气渐渐消解,悔意渐渐占起了上风,她不禁喃喃道:“我在做什么呢,他好不容易才来一次,我还这样对人家,他那样好的性子,想必也会觉得我很无礼罢……”
“是有些无礼,不过我觉得他没有生气。”窗外忽然响起一个男声。
朗思语一惊,抽出坐垫下的匕首,喝道:“谁?!”
一道竹青身影从窗外掠了进来,朗思语只觉手中一空,匕首已经被夺了过去,那人落地后,随意把玩着匕首,笑道:“喜欢就去告白啊,跟我舞刀弄枪的做什么?”
朗思语皱起眉头,感觉眼前的人有一点熟悉。
元也摸了摸下巴,试探地问道:“你认得我?”
朗思语只想了一瞬,记不起来,便不再想了,不过听对方这么说,她心中有了主意,于是掩饰住心中杀意,恍然道:“啊,原来是你,你怎么来这里了?”
元也一时摸不准朗思语是不是真的认出自己,更加无法判断她和李观镜的交情如何,不过他本来也没打算利用李观镜的身份,便顺势道,“我来找你帮忙,作为回报,我也会帮你做一件事。”
“是么?”朗思语站起身,踱到门边,道,“是什么事呢?”
“我需要你帮我……”元也话未说完,忽觉身后传来一道劲风,好在方才见识了朗思语对嬷嬷的恩威并施,他知道眼前的少女并不简单,因此心中早有防备,迅速翻身躲过,等他再落地时,三枚飞镖出现在他的指缝之中。
朗思语瞪大眼睛,心道小命休矣,不料元也只是将飞镖扔到榻上,并未上前来报复。
元也扬了扬眉,道:“朗小娘子明艳动人,没想到下手却如此狠辣,不愧是将门之女。”
“多谢夸奖,你可不要心动呢。”朗思语说罢,发现不对劲,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元也笑道:“很奇怪么?你方才不是还说认识我?”
朗思语抿唇不语。
元也又道:“至于心动……小娘子放心,我这人还是有些挑剔的,不会喜欢心思在别人身上的人——在和尚身上也不行。”
朗思语呼吸一窒,听出对方话中的威胁,她思索一瞬,转而咬住嘴唇,泫然欲泣道:“屋子里布置暗器,是我阿耶的意思,毕竟我一介弱女子,孤身住在这山野之中,有些防身手段也是应该的,对不对?”
元也笑眯眯地坐到榻边,赞同地点了点头,道:“确实无可厚非。”
“不过方才见大侠身手如此好,想来真要动手,哪还有小女子说话的机会?是我小人之心了。”朗思语说罢,到桌边倒了一杯茶递给元也,道,“小女子奉茶赔罪,还望大侠见谅。”
“是我冒昧,怎敢要你赔罪?”元也顿了片刻,才接过来,手臂半遮,将整杯茶一饮而尽,又将杯底亮给朗思语,道,“所谓不打不相识,这杯茶就算是为我们结识而庆贺了。”
朗思语掩口一笑,道:“大侠当真豪爽,喝茶怎么与别人喝酒似的。”
元也亦笑:“不亮杯底,你怎么确认我全部喝了呢?”
朗思语笑意凝住,眉头挑起:“大侠是何意?我似乎听不懂呢。”
“‘未入肠胃,已绝咽喉 ’,霍叔智对鸩毒的评价可谓是精辟。”元也展开左臂,只见袖上湿了一片,原来他方才并未喝入茶水。
“你早就猜到了。”朗思语咬牙道,“那你还装作喝下,做什么?猫捉耗子么?”
“我能猜到这里有机关,但是却猜不到你用毒手法竟如此高超,更加想不到你这里会有如此珍惜的鸩毒。”元也淡然一笑,道,“不过即便毫无准备,无论你下什么毒,我都能辨别得出来——实不相瞒,本人姓元,姑苏元氏听说过罢?”
热毒虽不是外来的毒药,但也是身怀毒性,所以在朗思语很小的时候,元清曾经派过元家人为她诊治,虽然不曾治好,但前来灵应寺就是元清的主意,所以朗思语自然知道,这么一说,事情也变得合理起来,朗思语便不再在意元也发现茶中有毒的事,而是问道:“元夫人派你来的?我父亲知道么?”
看来元清的事还没传到这深山中来,而朗思语毕竟年少,又久居深山,虽然大多数时候表现得心有城府,可从她这么容易便说出元清与朗家的联系来看,她的心思并没有多深沉。
元也心里有了判断,面上却不显,道:“我的本领出自元家,但是与他们所有人都没有关联,我来只为自己的事——现如今下毒也不成了,你还有什么招式么?”
“有什么好得意的。”朗思语面上恢复了骄矜之色,道,“你不过仗着比我年长几岁,若有机会学这些,我不会输给你。”
元也不在乎这些口头上的便宜,便道:“你说的对,不过我本来也没想赢你,一开始就说了,我是来请你帮忙的。”
朗思语见元也确实诚心诚意,暂且放下了戒心,重新落座,没好气道:“我都出不了山门,有什么能帮你的?”
经过方才的较量,元也不敢轻易说实话,此时刚好远处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想来是那位嬷嬷回来了,元也便道:“你先想想需要我帮什么,我晚些时候再来找你,届时公平交换,你看如何?”
朗思语登时来了兴趣:“你这人还有几分意思——那便如你所说,今夜小女子秉烛以待。”
元也一阵无言,起身准备翻窗,却听朗思语又道:“走正门出去罢,若是吓到那妇人,我先给你记上一功。”
“你不是为了吓她,而是为了转移她的注意,让她不再关注那位禅师罢。”元也戳破朗思语的意图,然后走向门口,道,“不过我们是盟友嘛,我会帮你的。”
朗思语一怔,回头看去,果然见元也大喇喇地从正门出去了。
元也刚出院门,便见嬷嬷迎面走来,她见到元也,如同见鬼了一般,眼睛瞪得像铜铃,元也肆意一笑,与她擦肩而过,往正殿行去。
嬷嬷缓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往院中去,待她进屋时,朗思语正看着窗外,悠然自得地喝茶,嬷嬷纠结了一瞬,还是忍不住道:“小娘子,郡王府的公子怎么来了呀?”
朗思语本来想看嬷嬷敢怒不敢言的模样,不料却听到这样的话,不由奇道:“什么公子?”
“方才……方才出去的那位。”嬷嬷小心道,“小娘子不记得了么?他是余杭郡王府的大公子。”
“竟是他?我说怎么如此眼熟呢!”朗思语追忆片刻,想到嬷嬷还在身边,便将此事搁置一边,道,“此事不用你管,药吩咐下去了?”
嬷嬷回道:“是,明日便开始煎新药送来。”
朗思语淡淡道:“我知道了,这里不用你伺候,你歇着去罢。”
嬷嬷躬身退出,在院子站了片刻,见朗思语不再找自己,便又转身出门,往客院侍卫居所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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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①僧远,南朝宋、齐间僧人,与韦驮菩萨相关传说见《缁门崇行录》。
《广异记》是一部唐代前期的中国志怪传奇小说集,其中有与韦驮菩萨相关的记载。
以上都见“韦驮菩萨”百科词条。
“昙花一现,只为韦陀”这个故事第一次听是在《人龙传说》里(又是一个童年白月光剧了),现在查的话,也查不到具体的来历,不过韦驮菩萨和昙花的百科里都有这个故事,本文会做一点小的加工,基本还是按原故事来讲。
②未入肠胃,已绝咽喉——《后汉书·霍谞传》
第99章
灵应寺东侧大殿内立有一块石碑,元也找过来时,谢翊之正在认真研读石碑上的文字,见他那般专注,元也忍不住缓了脚步,傻傻地看了片刻,才上前去问道:“上面写着什么?是不是什么传世诗文?”
“只是一些前朝初建此寺的事迹。”谢翊之回过头,道,“怎么这么快?谈妥了?”
元也将方才的经过说了一遍,尔后忍不住感叹:“这位小娘子可不是善茬。”
谢翊之也有些意外:“她从小远离尘世,我原以为会是一个十分单纯的女子,如今这样,倒有些麻烦了。”
“不麻烦,我有她把柄。”元也略有些得意,小声道,“她喜欢一个和尚,我跟你说,那个和尚……”
谢翊之看向殿外进来的几人,作出噤声的手势,元也顺着看过去,发现正是云心禅师和另外几个本寺僧人,云心正低声与身旁的僧人说着什么,许是察觉到两人的目光,他抬眸看来,元也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云心虽不明所以,不过还是礼貌地点了点头,几人并未停留,穿过大殿便往外边去了。
谢翊之看元也的神情,明白过来,问道:“是那位白衣禅师?”
元也点了点头。
谢翊之皱起眉头,斟酌片刻,还是说道:“让那位小娘子放弃罢。”
“啊?”元也不解,“为何要劝她放弃?万一禅师也喜欢她呢?”
谢翊之问道:“你方才注意过禅师的眼睛么?”
元也有些茫然:“眼睛怎么了?”
“这位禅师目光纯净温和,却又非常坚定,他有自己的信仰,虽然年纪很轻,可是他身上有着很重的佛性——这样的人是不会还俗的,若是小娘子执意纠缠,最终只能以悲剧收场。”
元也想起自己与朗思语的约定,问道:“那如果小娘子让我撮合她与禅师呢?”
“当然不能答应,我感觉他会成为一代高僧,我们别去坏人家修行。”谢翊之说罢,示意元也看周围,补充道,“这可是在佛寺,若肆意妄为,佛祖会生气的。”
“佛祖会不会生气倒在其次……”元也叹了一声,道,“不过你说得对,若是为了一己之私而破坏人家的信仰,那未免太缺德了。”
谢翊之嘴角轻扬,露出温柔的笑意来。
元也没好气道:“计划都要泡汤了,你还笑。”
“没事的,若是她不愿帮忙,我们自己找便是。”谢翊之安慰地拍拍元也,道,“我有点饿,方才师傅说斋饭开了,我们去吃点罢。”
元也点了点头,两人并肩出殿,还未走到斋饭堂,忽然听见翅膀扇动的声音,这里基本看不见鸟,所以这一声甚是突兀,元也抬头看去,只见一道雪白的身影从某间院子飞起,往西南方向而去。
“是飞鸽传书,西南……长安?”谢翊之收回目光,看向元也,问道,“有人认出你了?”
“应当与我无关罢……”元也皱起眉头,自己也不太确信,“方才听禅师说朗思语快要痊愈了,会不会是传这个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