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思语挫败地收回目光,早就知道云心会这么回答,偏偏她总是不死心,非要碰到了钉子才肯满意。
元也和谢翊之很快便回来了,元也给朗思语重新买了一盏灯,她此时却已经没了游玩的兴致,只草草将灯推进河里,连愿也没有许,便起身向元也道:“跟我来。”
四人穿过茫茫众人,出了台怀镇,来到郊外一处院落外。这间院子不算大,院墙不高,里间有昏黄灯光照出,看上去只是个普通的士绅家。
朗思语停下脚步,看向元也。
元也一愣,忽然明白过来:“在这里?”
“十年前在这里,至于现在还有没有,我就不得而知了。”
在说服云心下山时,朗思语的借口是自己即将离去,还未见过热闹的台怀镇,终归有些遗憾,一旁的元也便当了真,抱着满足小娘子心愿的想法来陪同,不想游玩是一回事,朗思语真正的目的却是带他来找金色曼陀罗。想到此处,元也不禁有些感动,道声“多谢”后,上前去敲门。
院内很快传出一声苍老的问询:“谁啊?”
朗思语道出暗号:“尔夜风恬月朗。”
门被打开,一名老汉躬身走出,扫了众人一眼,向朗思语行礼:“奴恭迎小娘子!”
“起罢。”朗思语抬步向里走,一边道,“给我准备一盏灯。”
老汉应声而去。
朗思语在庭院中停住脚步,回身看向云心,道:“你和谢郎君去屋里等我们罢?”
云心一怔,然后点了点头。
老汉去而复返,元也从他手中接过灯笼,两人并肩穿过前堂,经过了几排房屋后,风中渐渐有了淡淡的香味,元也喜道:“真的是曼陀罗!”
朗思语看他一脸惊喜的模样,笑了笑,道:“还不确定是不是金色的呢。”
“那也离目标近一步了!”
说话间,两人来到一处月亮门外,花香此时已颇为浓郁,想来花圃就在前方不远处,元也想到朗思语还有病在身,便停下了脚步,道:“曼陀罗花香有毒,你还是在这里等我罢。”
朗思语不由挑眉:“没有我,你怎么找?”
“都闻见了,还会找不到么?”元也将灯笼递出,道,“你拿着——独自呆一会儿,不怕罢?”
朗思语迟疑一瞬,还是接受了元也的建议,眼见元也要离开,她忍不住道:“你确实很好,怪不得谢郎君那般喜欢你。”
元也脚底一滑,险些摔倒,他震惊地回过头,一脸见鬼的神情:“你说什么?”
朗思语登时来了兴致,打趣道:“你可别说不知道,我看你对他也不见得光明磊落嘛。”
元也皱眉道:“你可别胡说。”
朗思语见元也窘迫,笑意更加明显,嗔怪道:“好你个元也,说起我来倒是义正严词,结果自己自己竟喜欢一个郎君,你倒是说说,论起惊世骇俗,我俩谁更胜一筹?”
元也辩解道:“我哪有喜欢他?”
“我们下山一路,你眼睛就没从谢郎君身上挪开过,按理说他也是练家子,何至于你如此看顾?”
“他是我师弟,我看着点怎么了?”
朗思语用灯笼去照元也的脸,元也连忙避开,朗思语计谋得逞,笑道:“其实这点光根本照不出你的脸色,可是你心虚。啧啧,元小郎君,真与假,你自有心证,不过在我看来,谢郎君可是个明白人呢。”
元也张嘴想要反驳,兰渚山下那一吻却蓦然闯入脑海,他顿时哑了声,沉默了片刻,嘀咕道:“我去找花了,谁有空与你拌嘴?”
朗思语笑得越发开心,哪怕元也已经跑远了,她依旧难掩心中兴奋——原来离经叛道的不只是她一人。
元也躲出朗思语的视野后,才缓了脚步,他摸向心口,发现心跳得实在是快,连忙安慰自己是花香的影响,一路寻香而去,随着花香越来越浓,元也渐渐平静了下来——为何要逃避呢?这二十年来所求只为随心,怎么遇见这件事,反倒忘记初衷了?元也思索不过一瞬,便明白这一切的根由俱在“关心则乱”,抛开纷杂心虚,他才发现其实一切都很简单,喜欢是从心而发,即便骗得了世人,但一定骗不了自己,既然如今心存疑惑,不如向前一步去验证清楚,若果真是喜欢,何必管什么世俗的眼光?
若是不喜欢……那就到时候再说罢!
拨开心底迷雾之后,眼前的路忽然变得清晰,元也抬起头,发现金色曼陀罗在月光之下摇曳生姿。
金色曼陀罗盛放时的花根。
元也牢牢记着蓝田的话,此时不再迟疑,上前掘出五支花根,小心地用手帕包好,尔后快步返回到朗思语身边,未等她问,便将帕子摊到她面前,道:“一共取了五支。”
“够用么?”朗思语心情好,便关怀起来,“如今正是花期,何不多取几株?别等花谢时才发现不够。”
元也收好花根,将灯笼拿了过来,道:“这已经是多取了,其实一根便足够。”
两人并肩往回走,闲聊了几句,朗思语忽想起一事,道:“既是救人,想必你不会多留,准备哪天走?”
元也侧头看向朗思语,察觉到她的孤寂,心知若是久居深山,或许也不会有太大感觉,但是繁华过后,少不得要被落寞侵袭,尤其是朗思语这样向往热闹的小娘子,心中不由泛起一丝不忍来,不过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因此他最终还是说道:“就在这两天了。你呢?长安回信了么?”
朗思语垂下眼眸,摇了摇头。
元也不自觉缓了脚步。
朗思语有些奇怪地看他,问道:“怎么?”
虽有谢翊之的警示在前,元也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一定要回长安么?”
朗思语笑了笑,道:“自然,先前不是说过了么?”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回去,你就再也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了。”
“你是说婚事么?家人会给我安排最好的,这样过一生也没什么。”朗思语踢了踢脚下的石子,淡淡道,“山上的日子太清苦了,我不喜欢。”
元也上前一步,认真道:“若真如你所说,那自然一切都好,可是你……唉,如果你用情已深,这次回去,便再也没了回头的余地,你能承受这样的结果么?”
朗思语眼睛一红,抬头看向元也,道:“方才那些人说云心的闲话,他都听到了,可是你知道他是如何回答我的么?”
元也一怔,问道:“如何?”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朗思语擦了擦眼角,倔强道,“斯人心如磐石,我无法撼动,所以不如回到绮阁金门之中,玉食锦衣才是我的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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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①乞手巧……乞我姊妹千万年——七夕童谣,具体来源未知。
②“摩合罗”更准确的名称好像是“磨喝乐”,我一直用前者,是因为被以前看过的一本小说所影响,小说是飞花的《摩合罗传》,曾经在奇幻杂志上连载,可惜现在那些杂志都已经停刊了,不过飞花也在晋江,这本书是免费,可以去看(开头可能会觉得像犬夜叉,但是看到后面就会发现不一样)
③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惠能《菩提偈·其三》
④尔夜风恬月朗——刘义庆《世说新语·赏誉》,形容夜色宁静幽美。
写文生涯第一个100章!
第101章
七夕这日,当元也跟着朗思语去寻药时,远在长安的李观镜被“牵丝”引得毒发,幸得药王谷有神医在长安,这才捡回一条小命,不过即便如此,李观镜依旧昏睡了多日才醒转过来。赵王李未央与心上人林忱忆久别重逢,却见她终日为李观镜而忧心,犹豫再三后,还是冒险将藏有“东归”的团凤取出,设法交给了李观镜,至此,炼制辉灵丹所需的药材全都齐了。
而就在李观镜昏迷的日子里,朗家接到来自五台山的飞鸽传书,朗詹推测出灵应寺出现的“李观镜”应当就是郡王府那位大难不死的二公子,留之实为隐患,于是令朗思源以接回朗思语为借口,带领精锐府兵去五台山捉人。
不过这些元也都不知道,在朗思源到达之前,他早已与谢翊之一道离开了。
八月中旬,元也和谢翊之按照先前的约定,来到了方家设在钱塘的药铺。进钱塘县城前,元也特地易了容,没成想随口一打听,却得知太妃和李照影早在六月下旬便已出发,往长安去了,余杭郡王府的人大半都走了,元也自然无需再伪装,因此打算给药铺留个消息,便回去洗脸。
药铺的医工见到两人,认出了谢翊之正是几年前住在这里的少年,在元也自报身份后,医工打开了抽屉,道:“两位来得正好,这里有两封长安来的信,一封给谢郎君,是三天前从驿站送过来的加急信,另一封是我们少主给元郎君的。”
元也问道:“两位神医都不在么?”
医工摇头:“少主只在每年二月来钱塘。”
元也看了看手中的信,又看向谢翊之,道:“要不我们先回去,等看完信再说。”
谢翊之亦有此意,当即点头答应。
回到住处后,元也伸头看向谢翊之手中的信封,奇道:“没有落款?”
“应当是杜三哥,离开会稽时,我给他传过信,说过有消息的话就送来这里。”谢翊之一边说着,一边拆开信,发现果然如他所想,末尾落款正是杜竹言。
元也拆了自己的信,快速地扫了一遍后,眉头不由拧了起来:“这封信是五天前所写,看来方家有自己的信鸽。方欢在信里说,李观镜在七夕的时候毒发了,不过目前暂无大碍。信上还有个好消息,方笙在李观镜那里看到了‘东归’,她已经往钱塘来了,想跟着我们去找花根,让我们来了的话,先在钱塘等着——这样正好,将花根交给她就行了。”元也说罢,发现杜浮筠的信要比方欢的长得多,便问道,“杜三郎说什么了?”
“杜三哥的信是七月末发出的,他也提到了‘东归’,不过是从李观镜的话语中推测出他得到了这味药。信上还说,他会在九月初出发来钱塘……”谢翊之从信上抬起目光,“还有李观镜,他很可能也要来。”
“啊?”元也不由一愣,“他不是七夕才毒发了么?不在家养着,来钱塘做什么?”
“是公务。”谢翊之再次垂下头,将后面两页看完后,道,“杜三哥没有说具体是何事,不过他想让我们帮忙查一查余杭县令。”
元也感觉有些奇怪:“总得有个方向罢?又不说做什么,往哪里去查?”
谢翊之也是不解,沉思不语。
正在这时,博士敲门道:“客官,热水来了!”
元也过去开了门,谢翊之心中一动,向博士问道:“敢问余杭县令平日会来钱塘么?”
博士放下水,道:“两位是刚来罢?余杭县如今没有县令,是以为姓辛的县丞代管呢。”
谢翊之一愣,问道:“县令呢?”
“那狗官早已被押送走了!”
“所犯何事?”
“听客官口音是我们这一带的人,怎么不知六月发大水的事?”
元也道:“水灾一事我们知道,可这不是因为今年雨水多么?为何余杭县令吃了挂落?”
博士叹道:“别处不知,余杭县那边传闻是因为上半年修运河留下的隐患,那狗官贪墨工银,堵塞了江南河,这才导致如此严重的水灾。”
修运河不是小事,县令敢在这上面动手脚,胆子也忒大了些,元也有些不敢相信,于是问道:“当真是因为运河?”
“这就不清楚了,我也是听过路的客官说的。”
“运河……”谢翊之脸色一白,呆了片刻,才喃喃道,“多谢你了。”
“好嘞,客官有吩咐再唤我便是。”
博士走后,元也自去卸下伪装,待他擦好脸,发现谢翊之依旧发怔,脸色十分不好,不由问道:“怎么了?”
谢翊之抬起头,过了半晌,才开口道:“我知道这件事。”
元也看他神情,瞬间便明白了:“和王家有关?”
谢翊之轻轻点了点头。
“王家和运河怎么扯上了关系?”元也思来想去,记起王歌之的营生,惊道,“不会是银钱生意罢?”
谢翊之再次点头。
“这……”元也坐到他面前,斟酌道:“要不就算了罢,我们不是朝廷的人,没必要卷进去。”
谢翊之眉头一挑,有些诧异地看向元也:“你以为我下不了手?”
这次轮到元也怔住:“你不是纠结这个么?”
“王歌之厌恶王爻申,不代表他与我是一边的,难道因为他不来追杀我,我便要对他感激涕零么?”谢翊之起身走到窗边,冷冷地看着窗外的行人,“阿也,你将我想得忒好了,不落井下石,已经是我对王家最后的仁慈。”
元也自然知道谢翊之和王歌之关系一直不佳,王家唯一关心这个弟弟的人,只有四郎王荀之了,但谢翊之过去这二十年与王家有太深的纠葛,无论于情还是于理,元也都觉得远离王家为妙,因此劝道:“我觉得掺和进去不是好事。”
谢翊之沉默了好半晌,才缓了语气,道,“杜三哥既然提出这个要求,即便我不帮忙,他到临安后,也一定会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不过多费些力气时辰罢了。杜三哥先前帮了我们很多,所以我想,去查一查也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