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翊之看元也落了下去,知道是没有埋伏,便跳下树,疾行来到元也身边,待他看到此人情状,不由道:“看上去不像是工头。”
元也扶起男子,取出银针,谢翊之伸手扶住他,只见元也在男子头顶略一摸索,便扎向了他的百会穴。
谢翊之垂头看着刀伤,问道:“救得回来么?”
“情况不太妙。”元也聚精会神地捻动着银针,过了片刻,他拔出针,拍了拍男子的脸,轻声道, “喂,醒醒。”
谢翊之见男子没反应,又按上他的人中,这次总算是将人唤醒了。
男子迷蒙地睁开眼睛,恍惚了好一会儿,才看到面前的两个人,当即瞪大了眼睛,元也好声道:“你知道最近哪里有医馆么?你的伤口需要清理。”
谢翊之在一旁温声道:“再不清理,我们担心你会有性命之忧。”
男子这才感觉到腰上传来的疼痛,稍微动一动,便痛得他直冒冷汗。他靠在树干上,艰难地睁着眼睛,勉强转动着脑子,过了片刻,得出结论:眼前的人很是温和有礼,似乎真的是路过的好心人,而不是那些禽兽。想到这里,男子的戒心放下了一些,他转动眼珠看向周围,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这里是何处,便缓缓摇了摇头。
元也咂了咂舌,道:“那你撑住别睡,我带你去找找。”
“不……不……”男子挣扎道,“带我去……去钱塘,我……我要见……刺史……”
谢翊之有些为难:“这里离钱塘有些距离呢,而且刺史没那么好见,你还是先治伤罢。”
男子的意识渐渐模糊,但始终坚持要去钱塘。
元也担心他耗尽心力,没等找到医工便不行了,便道:“好,我带你去钱塘,但是你得保证醒着,要是你死了,可就什么冤都诉不成了。”
“诉冤情……”男子眼睛一红,没有精力去猜测元也如何知晓他去见刺史的目的,但是却牢牢记住了这句话,尔后一路上,他都靠着这几个字强撑着自己,到最后,连嘴唇和舌头都被咬烂了,可他还是没能扛得下去,他瞪大着眼睛,看着不见边际的夜雾,感觉希望正在慢慢流失,连同他的意识一起。
第103章
沈辉觉得自己一定是死了,心里不禁后悔起来——应当在临死之前将自己的愿望托付出去才是,哪怕那两位小郎君是敌非友,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真相就此被埋没——自己真不该听那个人的话,说什么一定要去钱塘,先治伤才是正经。沈辉正在懊悔间,忽然耳边传来一个孩童的声音:“大哥哥,他的眼珠子在动,是不是要醒了?”
“是啊小南,病人烧退了,应该很快就醒了。”
沈辉听出这个声音似乎是那个救自己的青年,难道……难道自己没死么?沈辉努力寻回身体的感觉,片刻之后,腰上一股锥心之痛传来,紧接着,他睁开了眼。
“呀!”小南惊呼一声。
元也正在窗边检查针具,闻声回头,见男子醒了过来,上前问道:“感觉如何?”
沈辉嘴巴张张合合,过了好一会儿,才挤出两个字:“恩公?”
元也“噗嗤”一声笑,道:“不敢当,是你自己命大。”
这间屋子是土墙砌成,房间里很昏暗,只有方才元也站着的地方开了一扇窗户,沈辉对这种环境很熟悉,亦或是说,这种屋子在村里很常见,不过小孩是个生面孔,这里不是沈家村。沈辉判断完毕,便问道:“我这是在哪里?”
“就近找了个村子。”
小南笑嘻嘻地补充道:“这是九龙村啦!”
元也见男子神色迷茫,问道:“你知道九龙村么?”
沈辉摇了摇头:“我很少出村子。”
元也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
“我……我姓沈,沈辉。”
元也并不意外:“看来你是沈家村的人。”
沈辉惊惶地看向元也:“你如何知晓?”
“那时下了河堤,我就感觉有人在注视我们,只是没想到竟是你——你当时既然在那里,定然知晓我们去过沈家村,如今我们知道了运河拖欠工钱的事,不过你放心,工头现在还瞒着村民,所以你的家人暂时安全。”元也见沈辉神情呆愣,拍拍小南的头,示意他出去,然后道,“先前你说要去钱塘,若我是你,就不会这样做,因为很可能会打草惊蛇,而且越级告状,你的身体能撑得过那顿板子么?”
沈辉并不是很有主意的人,那样做也是经人指点,如今听元也这么说,当即踌躇起来,问道:“那我该怎么办?”
“以前你该如何,我也不知道,但是现在,我有一点建议。”
沈辉看着元也,等待他的后续。
元也道:“你将运河发生的事告诉我,我会想办法将这件案子送到长安去,而你自己则需要好好保重身体,作为最后的证人。”
沈辉咽了口唾沫,没有说话。
元也心里着急,毕竟离廿五已经没两天了,但是他也知道不能逼得太紧,便起身道:“你先想想罢,想清楚了告诉我就行。”
谢翊之与小南在门口蹲着,元也过来时,他正在用树枝教小南认字,听到脚步声,谢翊之抬起头来,微微一笑,问道:“怎么样?”
元也略晃了晃神,不过很快便反应过来,他撇了撇嘴,小声道:“不相信我们。”
小南见谢翊之不再搭理自己,无聊地划了片刻便扔掉了树枝,道:“学不会!我要去找阿娘!”
谢翊之柔声道:“你阿娘去河边洗菜了,等会儿就回来,河边危险,你可不好去。”
小南撅起了嘴,道:“那我去找阿耶。”
元也道:“他去市集了,更不能带你去了。”
小南左看看,右看看,果断牵起谢翊之的手,道:“哥哥带我去找阿娘罢,有你在,河边就不危险了。”
“你这小鬼头!”元也狠狠盘了盘小南的头,道,“休想拐走我师弟,我们一起带你去!”
屋外的说话渐行渐远,沈辉本要好好思考元也的提议,无奈先前失血过多,再加上这时候天气宜人,他很快便耷拉了眼皮,就在快要睡着的时候,身旁忽然响起一个声音:“答应他。”
是那个人!沈辉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他抬起头,发现一个村民装扮的人正背对着他——也是,从那人救下沈辉开始,自始至终不曾露脸,这次想来也不会意外。
“等他们回来,你就将所有的经过都告诉那位小郎君,证据也交给他,他会为你们所有人讨回公道。”
“可是……你不是说去找刺史么?”
“因为之前我不知道还有这么个人,如他所说,找刺史困难重重,而且我们不能确定刺史是否也卷入其中——不过这位小郎君就不一样了,借他的手,甚至可以将这件事捅到圣人面前!”
沈辉难以相信:“他难道能见圣人?”
“这你就不用管了。”
“你为何要帮我?”沈辉思来想去,心中难免起了疑窦,“那天你偷马带我走,却将我打晕丢在路边,又教我说那样的话,莫非是故意给这二人下套?”
“我只是顺道帮忙,你可别得陇望蜀。”神秘人冷哼一声,“别忘了,当初是谁怂恿大家去讨钱,此事若被沈家村村民知晓,可还有你立足之地?”
沈辉呼吸一窒,急道:“不能说!我不问就是了!”
“这就对了,只要乖乖听我的话,此事自然不会泄露出去。”神秘人侧耳听了听,道,“他们快回来了,你记住要按我说的办,只要如实相告,目的是为你们自己讨公道,其他话别多说,若节外生枝,你可要想好代价!”
沈辉低声道:“我……我知道了……”
“嗯。”神秘人缓了语气,道,“这两个人警觉性很高,我屏息趴了一上午才没被发现,后面为了安全起见,我不会经常过来,你自己保重。”
这厢,元也等人行至半路,正巧遇见小南的母亲,元也便帮忙拎过菜篮,顺道将小南推了回去,省得见他缠着谢翊之心烦。
谢翊之见状,抿住唇,好让自己不要笑出声来。
小南正值猫嫌狗厌的年纪,回去的路上不是招惹鸡鸭,便是追赶蝴蝶,直到最后,他的母亲受不了了,捡起一根树枝要去收拾他,小南这才安分了下来,几人这时也快到家门前了。
元也正笑着看小南哭闹,蓦然间,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心来,这种感觉与当日在林子边十分相似,他不由停下脚步,看着十步外的房屋。
谢翊之有些奇怪,问道:“怎么了?”
“有人在跟踪我们。”元也说罢,快速绕到后屋,却没有见到人,他从窗口探进头,屋中陈设简单,只有床上躺着一个人,元也问道,“沈郎君?”
沈辉一惊,吃力地撑起身看了过来,见到元也,不解道:“恩公怎么不从正门走?”
元也见沈辉无事,松了口气,缩回了头,回到前门去。此时小南和他母亲已经去了厨房,只有谢翊之等在门口,见到元也,谢翊之问道:“发现什么了?”
元也摇了摇头,进了沈辉的屋子,问道:“方才有人来过家中么?”
沈辉茫然道:“我不知道,这间屋里没有。”
元也“哦”了一声,在整间屋子都转了个遍,什么都没发现,方才那一瞬的感觉也消失了,他再次回到沈辉的屋子,发现谢翊之竟然也在里面,见元也进来,谢翊之道:“沈郎君说,他答应了。”
沈辉附和道:“恩公说的对,我要活着做证人,让官人给我们做主!”
沈辉这么快想通,倒在元也意料之外,他以为还要经过几轮劝说才能成功呢,不过如此也好,早些问到真相,早点出发去颍州。
元也便道:“你先将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我们罢。”
“今年四月份,我去县城赶集,看到县衙出了征召壮丁的告示,这可比以往好,有银钱发咧,所以我跟家人一商议,就去县衙报了名字,然后过了十来天罢,忽然有一群人来村里,与我们沈家村一共十七名青壮年签押。听村里识字的人说,合约里写了去修运河后,按一天二十文钱算,每月与我们结一次银钱,我想哪里来这么好的事?立即就签了押,等着他们来通知我们去修,这一等,就等到了六月份。”说到这里,沈辉神情有些激动,“六月田里遭了水灾,今年眼看着收成没了,所以工头来的时候,我们都觉得是老天在救我们,不想做了一个月后,银钱却没有发,一直拖到七月底,才给每个人发了五文钱,说我们工程做得不好,不愿意按原来的价给我们了,但凡不愿做的,回家便是!”
谢翊之叹道:“这是明知你们遭了灾,无处可去,所以才坐地压价。”
沈辉点头:“正是如此!我们自然不愿意,就拿着合约去县衙,这一找,才发现我们先前都被骗了——与我们签押的并不是官家的人,而是会稽县那个王家家主,县衙不认这合约,将我们打发走了,我们便又回去找工头,到最后无法,便与工头说,若不按合约行事,我们少不得要去会稽寻王家家主理论理论。”
元也了然:“就是这句话,让他们动了杀心?”
“是,我们写了血书,个个签了名字,准备第二日带去会稽,临行前一晚,我们去找工头,打算最后再试一试,指望他知难而退,没想到那晚……那晚……”沈辉再也说不下去。
元也问道:“那你们的合约还在身上么?”
沈辉道:“其他人的都没有了,我的那一份给缝在鞋面里。”
元也去借了剪刀,顺着沈辉的指引将鞋面剪开,果然从里面找出一张纸来,他打开看了看,然后递给了谢翊之。
谢翊之扫了一眼,目光落在“王爻申”三字上,点了点头,道:“是他的字。”
元也将合约收回,向沈辉道:“这是证据,我们要带走。”
沈辉犹豫了一瞬,想起神秘人的话,还是点了点头,道:“好。”
元也与谢翊之对视一眼,又道:“我们俩要离开一段时间,你在此地安心养伤,等时机到了,我们会找人来接你去作证。”
沈辉眼前一亮,连连点头:“好,我等着恩公!”
第104章
谢翊之虽无入仕之心,但无论是儿时在学堂,还是后来进书院,他一直都认真做学问,因此写诉状对他来说轻而易举,回到钱塘的当晚,他便洋洋洒洒写完了一篇,元也则在一边写信给方欢说明原委,事涉李观镜的安危,那么最好的选择就是将消息传给余杭郡王,最起码他是一定可以被信任的。尔后他们将信笺连同证据一起托付给方家药铺,由方家用飞鸽传信,这样可省去不少时间。
做完这一切后,元也便与谢翊之出发往颍州赶去,紧赶慢赶,终于在九月十五这日到达了颍州驿站。
谢翊之在路边土墩上揉着大腿,目光一直追随在驿站那边,过了一会儿,元也走了回来,先问道:“腿怎么样?疼得厉害么?”
“没事,就是这样赶路,被颠得有些吃不消。”谢翊之示意元也坐下,问道,“人来过么?”
“没有,还好赶上了。”元也其实也腰酸背痛,他一边给自己揉,一边抱怨道,“这次结束,我真要回山阴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了,这几个月来来回回跑,就没两天安生的日子。”
谢翊之笑着点了点头,道:“我也想回去看看,上次走得匆忙,还没来得及去山上的竹舍瞧瞧,这次回去后,我们过去住几天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