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也跟着走进,却发现茶室比从前多了些东西,比如他在临安丢失的那把剑,还有他留在会稽王家的医书。
谢翊之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些,他取下剑,仔细看了看,道:“这是仿制的。”
“我想也是,我那把早就废了,王叔怎么可能找得到?”元也更加疑惑起来,“他要做什么?”
谢翊之将剑挂了回去,推测道:“可能是怀念以前的时光?”
元也不得而知,虽然这里是他的屋子,但此时他也充满了好奇,在书架前翻阅起以前背过的医书来。
窗外落雨滴答,屋内静谧安和,一晃不知多久,谢翊之忽然“咦”了一声,道:“这是你的棋盘?”
元也回过头去,发现谢翊之已经吃完了馒头,正看着木榻下镂空的架子上放置的物品,而他指着的确实是元也儿时用过的棋盘,元也便点了点头,笑道:“山上没什么人,王叔嫌弃我棋艺烂,我只能自己跟自己玩,也不知道那会儿怎么耐得住寂寞,就这样也能打发一天时间。”
谢翊之面露神往之色,顿了片刻后,将棋盘取出,道:“来,我陪你玩。”
元也正想推脱,待看到谢翊之的神色,蓦然心有所感,明白谢翊之其实真正想要陪同的是儿时的自己,不由有些动容,便起身坐到窗边,道:“你知道我棋艺的啊,给师兄一点面子。”
谢翊之将黑子钵推到元也面前,配合地说道:“你先来,让你四子。”
元也撇撇嘴,也不谦让,执子便落,两人有来有往,棋局尚未分明,屋外忽然传来了开门声,元也从大窗探头出去,只见一个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人进了院子,身形与王曲很是相似,元也喜道:“王叔!”
王曲刚看到檐下的鞋子,便听到这一声喊,他惊了惊,待看到元也时,一时竟有些恍惚——那些年也是这样,自己每次从山下归来,总会见到一个小小的脑袋从窗口探出,从稚子到少年,再到如今的青年,好像一切都不曾改变,可是他却知道此处早已物是人非。
元也见王曲愣神,回头看向谢翊之,道:“等等再继续?”
谢翊之“嗯”了一声,两人一道起身迎到门口,此时王曲已经回过神,他站在台阶下,冷漠地看着元也,问道:“你还来这里做什么?”
元也笑意凝住,有些茫然:“什、什么意思?这不是我们的家么?”
“这是溪娘的家,她已经失踪四年了,临行前说是去寻你,然后便再也没了消息。”王曲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也一样,既然不告而别,那就远远走开,又何必回来?我已经习惯了现在的日子,为何你们要来打乱它?”
谢翊之道:“我和你说过,他们有自己要做的事。”
“我自然知道!”王曲猛然提高声音,话语中难掩愤慨,“来便来了,去便去了,我这等奴仆何敢抱怨?”
谢翊之有些不悦,冷声道:“你既知自己的身份,怎敢这样对自己的主人?”
王曲看向谢翊之,眯起眼睛,露出凶狠的目光:“不错,我从主姓,是王家的仆从,可你是谁?”
谢翊之为之一噎。
“我们今日来是为避雨,不是存心扰你清静。”元也挡到谢翊之面前,垂头看着王曲,见到雨水从斗笠中渗了进去,流在遍布岁月痕迹的脸上,心中不由叹了口气,他本心并不愿与王曲争执,便道,“现在雨小了,这便离开。”
王曲立刻道:“不送!”
回去的路上,两人俱是沉默不语,待到了山下兰亭,谢翊之缓缓顿住脚步,元也亦停了下来,两人同时开了口——
“不对。”
“有问题。”
谢翊之有些惊讶地抬眸看来,问道:“你也发现了么?”
元也点了点头:“王叔不该是这样的。当年你刚满月不久,崔姨母带着你来山阴,随从俱是亲信,其中包括王叔,后来崔姨母要查溪娘的身世,也是让王叔去办,再后来更是将照顾溪娘和我的事托付给了他,可见是何其的信任,但他今日却自称从王家主姓,不认你我为主。”
谢翊之补充道:“而且他保留了那么多与你有关的痕迹,甚至特地去仿造了那把剑,怎么看都不像是怨恨你。”
说到这里,两人双双陷入疑惑之中。
“难道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还发生了什么事?”元也思索半晌,实在想不明白王曲到底为何这样做,只得道:“算了算了,可能是他一时没想开罢,反正他现在既然住在这里,肯定是离了王家了,我们过两日再来看他,天长日久,不管是什么心结,总归能解得开。”
“也只能这样了。”谢翊之将手伸出伞外,感受了片刻,道,“雨停了。”
“那也得撑着伞,不然一阵风过去,我俩准成了落汤鸡。”
“落汤鸡?”谢翊之很快便想象出那样的场景,笑道,“你这形容倒很是贴切。”
“哼,师兄我可是活了小两辈子的人,妙语连个珠子算什么稀奇事?”元也勾着谢翊之的肩膀,带着他往山下走,假模假样地抱怨道,“家里已经打扫完一小半了,余下的你可别想当甩手小郎君。娘额冬菜!你真不知道擦柜子有多无聊,又无聊又累,比练功还累!”
谢翊之温声道:“好,余下的都交给我,你去歇着。”
元也轻佻一笑:“那不行,我可见不得你受累。”
谢翊之脸颊微微发烫,想调侃元也只知讨嘴上便宜,却终归没能说出口,因为他其实也不敢说应该去讨什么实际上的便宜。浦阳江上交心之后,两人并未就此放飞自我,或是因为都是人生中第一遭动心,在去往更亲密方向的路上,他们走得颇为郑重小心,虽然慢一些,不过总是在稳步前行,毕竟最难的那一道门槛已经越过去了,其他的都可以交给时间。
好在他们俩如今最不缺的,就是相处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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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开始,时间线与第一卷结尾接上,开启兄弟俩的双视角~
第106章
初八这日,天空终于放晴,元也一大早起来,发现从邻居家买来的几株菊花竟然开了,淡淡的香气伴随着清凉的晨风迎面而来,登时让人神清气爽,元也心情大好,连光秃秃的庭院也变得顺眼了许多,他环顾四周,对已经焕然一新的崔宅十分满意,尤其是因为这样的变化是他和谢翊之共同劳作的结果。
“难得天气好,我们今天出去逛逛罢!”元也半侧着脸,朝里间道。
谢翊之穿戴整齐,从里间走了出来,道:“好啊,还要去木屋看看么?”
“前天院子落锁,昨天里面也没人,王叔很可能是回家去了。”元也耸了耸肩,道,“过两天再去罢,随缘随缘,我现在就想万事随缘。”
“那么,随缘师傅今早想吃什么?”谢翊之笑着问话,心里却不轻松,王家与运河勾连的事一日没有结论,就会一直压在他的心头,每次与王家有关的风吹草动,总会让他忍不住联想到此事,比如王曲前几日的反常,虽然他知道王歌之不会让王曲参与到运河修葺一事中,但他仍旧觉得不安。
元也正要回答,转头注意到谢翊之勉强牵起的嘴角,话到嘴边又转了方向:“反正要出去,今天就不在家里吃了,走走走,去镇上!顺道看看有没有花树,现在院子看上去还是有些寒碜。”
两人去镇子馄饨铺吃完早饭,逛了片刻后,元也便带着谢翊之来到兰渚山下的水榭里,这会儿已经有几名文士煮起了茶,见来人相貌出众,其中一人更是文人装扮,便纷纷发出邀请,元也跟着起哄,道:“快去快去,说不定今日也能出一册‘兰亭诗集’流芳后世呢!”
亭中文士道:“吾等实为自娱,何敢见笑于大方之家?”
谢翊之笑道:“几位兄台过谦了。”
元也被酸倒了牙,撩开胡服下摆,大刀阔斧地往栏杆边一坐,文士邀请的话便吞了回去,众人只得将注意力转向谢翊之,谈了几句后,都觉得相见恨晚,连连要谢翊之一起玩联对,谢翊之从未参与过这样的活动,此时被激发了诗情,自然乐在其中。
元也看了片刻,渐渐觉得脸有些酸,笑意便淡了下去,不由陷入到沉思之中——不问世事,只安心与谢翊之相守隐居,真的是对的选择么?
四年前在浮梁县,当元也发现李照影身世之后,一度陷入对周遭事物的厌恶之中,彼时他觉得自己是在熬,熬到了加冠便可得到自由,后来事态起了变化,十六岁的他提前开始进入江湖,在那些孤身行走的日子里,他常常觉得了无意趣,也是在那时,他才发现自己曾经视作禁锢的感情,早已成了放不下的牵挂,但此事如同“子欲养而亲不待”一样,溪娘、阮归趣,乃至于崔娘和王曲,都纷纷离开了他,他的世界只剩下了谢翊之,唯一的情感寄托便也只剩下了谢翊之。
可是这样不对,生而为人,不应当将自己的全部情感倾至一人之身,自己不能这样对谢翊之,谢翊之亦不该被禁锢在自己身边。元也看着谢翊之的笑颜,心想自己这个师弟有才情,他喜欢这样的联对作诗,数载苦学不应当在宅院之中蹉跎,就如同元也自己也不应当将元家的传承付诸东流一样。
“在想什么?”
元也醒过神,这才发现亭子里已经聚了不少人,谢翊之得以脱身,捧着一个盘子来到了自己的面前。元也抬起头,见谢翊之容光焕发,便笑了笑,道:“在想以后的事。”
谢翊之挑了挑眉,好奇道:“说来听听。”
元也伸长脖子,想去看谢翊之的盘子。
谢翊之将盘子递到他面前,道:“这是鱼食,他们说亭子边有很多鲤鱼,我们去喂罢。”
元也起身,与谢翊之来到栏杆外,见水中只有零星几只小鱼,便抓了一点鱼食撒了下去,没成想这一下宛若捅了马蜂窝,不过片刻,水中便聚集了一群鱼来争食,元也不由笑道:“它们鼻子倒是灵。”
“喂惯了的。”谢翊之也往下撒了些鱼食,一边道,“方才在想什么?我看你发了好久的呆了。”
“唔……”元也迟疑片刻,问道,“翊之,你以后想考科举么?”
“不想,也不能,你忘了,我如今已经没了户籍过所,没法报名。”谢翊之说罢,见元也要开口,又道,“我不会回谢家。”
元也抿住唇,顿了片刻,道:“好罢,那你想去做什么?”
谢翊之怔怔地看着水面,一时有些迷茫,他心里有想要做的事,可是却没有明确的目标。
“我以前只想着闯荡江湖,但是却从来没有想过要闯荡出什么结果?杀出一个武林排名?做个纵情山水的游侠?”元也摇了摇头,道,“这些不是我的目的,从前浑浑噩噩,只以为要抛却所有的俗务,最好与大家都割裂开来,现在我却想明白了,即便是出家人也不会这么做,我这个俗人更不必如此,追求自在并不妨碍我去帮助他人——翊之,我想做个游医,然后珍惜未来的每一天,不管遇见什么样的事,都不再将日子视作障碍。”
谢翊之有些惊讶,看向元也。
元也回望过去,笑问:“你呢?”
“我……”谢翊之心有所感,道,“我想先去游学,等年纪大了,回归故里,做一个教书先生。”说到这里,谢翊之犹豫一瞬,还是继续道,“不过在此之前,我想尽力去帮助杜三哥,不管怎么样,我希望运河和王家之间能彻底有个结果。”
元也松了口气,道:“我也是这么想。”
“原来如此,所以你今日带我来这里,是不是因为这里可以看到上山的路?”谢翊之说罢,抬眼看向元也身后,不期然真的看到了一行人,当即敛了笑意,奇道,“那个白发老者的身形好像王叔。”
元也回头看去,只一眼便认了出来,道:“确实是,他常常易容成老人,不过……”元也眯起眼睛,看向王曲身后跟着的三个人,难免有些疑惑,“另外几个是谁?怎么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
元也转身跟了两步,到了亭子的拐角,眼见着山上的人影隐没到了竹林之中,他仍旧没能认出来,于是回过头看向谢翊之,却发现谢翊之有些惊愕地盯着自己,不由问道:“怎么了?”
谢翊之张了张嘴,有些难以置信:“那个人的背影好像……好像是你!”
“咦呃,你说得好吓人,这要是晚上,我肯定以为见鬼……”元也说到一半,不由顿住,震惊地看向谢翊之,两人异口同声道——
“李观镜!”
元也说完,自己也不敢相信:“不会罢?他怎么会和王叔在一起?”
谢翊之一阵心慌,喃喃道:“难道王叔真的被卷进来了么?”
“什么意思?”
谢翊之认真地看着元也,提醒道:“颍州城外,杜三哥曾经说李公子可能也想找你,如果有人知道他的目的呢?如果……如果那个人与运河之事有关联,与王家有关联呢?那李公子就危险了!”
元也一时捋不清其中关联,但潜意识里选择了相信谢翊之,于是不再迟疑,道:“走,上山去看看!”
两人与水榭中的文士告别后,便快速往山上行去,刚到木屋外,便见王曲从山溪那边走来,他走得颤颤巍巍,装老人可谓是像模像样,王曲的身旁则跟着一个健壮的青年,正提着一只桶。
“王叔!”元也喊道。
王曲和青年一道将目光投了过来,青年有些呆滞地看着元也,结巴道:“公……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