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也眼前一亮,道:“好啊,我也好久没去了!”
他们在驿站附近找了户人家住下,两日后的下午,官道上传来车马声,元也拂开帘子往外一看,便见一众人到了驿站门口,有几人先进去了,余下仆从和侍卫正在安置车马,想来应当就是杜浮筠他们,当即喜道:“来了!”
谢翊之走到门边,也是松了口气,道:“等到晚上,按约好的暗号来。”
入夜之后,驿站外看守的人都挪了进去,大多数屋子也都熄了灯,元也看时间差不多,和谢翊之来到驿站不远处的林子边,学着布谷鸟叫了两声,然后放下手,忍不住道:“我学得这么像,杜三郎会不会觉得真的是鸟叫啊?”
“当然不会,这时节怎么会有布谷鸟?”谢翊之说罢,踮了踮脚,道,“他来了,走,我们先进去。”
十七的月亮还非常圆,银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了进来,初入林子觉得里面很黑,但是适应了片刻,便可见林间细细密密的月光,让人恍然生出身处梦境之感。
谢翊之伸手去接,笑道:“好看。”
“是啊。”元也抱着剑,脸上不禁泛起温柔的笑,他看着那个接月光的青年,一时有些发怔,直到轻微的脚步声传来,他才警醒起来,立刻站直了身子,道,“不止一人。”
谢翊之一惊,问道:“有人跟踪?”
“或许是——我去迎他,你在这里等着。”元也说罢,往林外走去,很快便看到杜浮筠踏进了林子,他上前问道,“一个人么?”
杜浮筠还未完全适应黑暗,忽然听见声音,难免被吓了一跳,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问道:“元少侠?”
“是我。”
杜浮筠松了口气,道:“我是一个人来的,怎么了?”
元也果断道:“有人跟踪,翊之在里面等你,这里交给我。”
杜浮筠回头看向外面,发现远处果然有一个身影往这边来,他立即认了出来:“是镜天。”
“镜天是谁?”
杜浮筠解释道:“李公子加冠了,这是他的表字。”
“李公子……李观镜?他来了?”元也顺着看过去,忍不住“啧”了一声,道,“也是啊,你说过他可能会来的嘛。不过我说的人不是他,还有第三人,比李观镜身法好,虽然暂时看不见,但是我能感觉到他。”
“第三人……”杜浮筠来不及多想,便道,“那就拜托你了,若是不好应对,及时出声。”
“放心罢,我能感觉到,就一定不会输给他。”元也劝走了杜浮筠后,一跃而起,攀到树干上,抽出布巾将脸蒙住,静静地看着下方。
第三人身着夜行衣,如同鬼魅一般进了林子,他在原地顿了片刻,没有继续往前,而是藏到了一棵树后。元也默默地看着他,很快便明白了那人的用意——他发现李观镜了。元也不禁弯起嘴角,说起来,这还是第一回见李观镜,对于这个人,说不好奇肯定是假的,现在,就让他看看李观镜到底有几分本事罢!
那厢李观镜入了林子后,不过片刻便遭了伏击,元也只需看一眼,便知李观镜只会招式,身上根本一丝内力也没有,眼看着黑衣人杀招已至,元也扔出暗器将其,尔后翻身落地,也不知心中忽然起了什么心思,他出手便一招制敌,将黑衣人诛杀在剑下。待看到人倒下时,元也自己也有些惊讶——虽然这些年在江湖上已经习惯打打杀杀,但其实眼下活捉黑衣人才是最好的,毕竟杜浮筠他们还需要查幕后主使。
这是炫技。元也瞬间就明白了自己的心思,就像方才自己冷眼旁观,想看看这个被父母宠爱长大的人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一样,这样的想法都源于他心中对李观镜隐隐的羡慕。当年是元也自己想要离开,后来终于如愿,他以为得失都是为了追求自由而应当面对的,可原来自己心中其实还是对家庭有向往么?
不过选择早已做下,世间本就没有双全的好事,最起码自己遇到了谢翊之。
想到这里,元也稍稍释怀,他抬头看向对面,看向那个可能与自己同来自一处时空的双生兄弟,发现李观镜与自己真的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一般,也难怪有人会认错了。在元也以前的想象中,李观镜该是苍白而阴郁的,可是眼前的人却不是那样,他长身而立,身形瘦削,脸色有些苍白,可是神情却很温和,一看就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元也起了捉弄的心思,在后面的对话中,他粗着嗓音,态度变得十分恶劣,关怀的语句以放狠话的形式说出后,却不见李观镜有着恼的模样,反倒是谈完话来寻他的谢翊之听不下去了,捡起石头砸了过来,这才打断了元也的表演。
李观镜关怀地问道:“你怎么了?”
“不要你管!”元也收剑入鞘,见李观镜仍旧坚持,心中暗叹一声,丢下一句“好自为之”,便腾身跃走,回到了谢翊之的身边。
谢翊之与杜浮筠并肩而立,都在等着他,见面后,谢翊之难免露出了责备的神情:“你其实挺想见他的罢?为何不好好说呢?”
“哎呦,想着凶恶一点,好将他吓回去嘛。”元也干笑一声,摘下了布巾,踌躇了片刻,道,“他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杜浮筠问道:“为何不与他相认?他这次来江南,可能也想找你。”
“不必了,反正以后也不大会再见。”元也想了想,还是道,“方才我建议他回长安,估计说了也是白说,但是不管是从哪方面讲,江南对他来说都有些危险,如果他一定要去,你们就多注意一点罢。”
杜浮筠正色道:“多谢,我记住了。”
谢翊之见此间事了,便道:“杜三哥多保重,我们就先走了。”
杜浮筠问道:“你们打算去哪?”
谢翊之笑道:“我们要回山阴,杜三哥若是得空,可以来看我们,兰渚山下有一间崔宅,很好打听的。”
杜浮筠听到这个姓,叹了一声,道:“你母亲的事……”
谢翊之垂下头,沉默了片刻,道:“都过去了。”
杜浮筠拍了拍谢翊之的肩,沉声道:“若有需要,随时给我写信,不管是姓王还是姓谢,你都是我的朋友。”
谢翊之一怔,转而笑着点了点头。
元也提醒道:“李观镜还在那边等着呢,估计吓到了,哦对了,还有一具尸体,至于来自何处,你们就自己去查罢。”
杜浮筠抱拳道:“多谢。”
将运河的事交付出去之后,元也一身轻松,回去时也不像之前那样疲于奔命,而是与谢翊之一起登上了船,一边欣赏美景,一边踏上顺风归程,待从钱塘江进入浦阳江时,元也不禁想到二十年前,他趴到栏杆上,指着两岸道:“听说这里曾经是西施住过的地方,你知道么?”
“诸暨。”谢翊之看着两岸景色,神情难免有些黯然。
元也方才是想起了崔娘,他为了不引谢翊之伤怀,所以没有提及,但是看他现在的神色,显然也是想到了与崔娘有关的事。
谢翊之见元也缄默不语,笑了笑,道:“阿也,我发现我有很多想去的地方,以后,我还想来诸暨看一看。”
元也侧头去看他,见他笑得和煦,宛若春风拂面,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去碰一碰这样的笑颜:“翊之,你……”
“我有一件事一直想说。”谢翊之垂眸,看着近在咫尺的手,顿了片刻,看向元也,认真问道,“你要听么?”
元也一怔,有些心虚地收回手,轻咳一声,道:“你说。”
“你还记得三个月前,我在崔宅前说的话么?”
元也有些茫然:“哪一句?”
“我那时说,我没有戏弄你。”
元也一阵无言,没好气道:“记得,然后你说是骗我的。”
“我是认真的。”
元也看向谢翊之,怀疑道:“你又想耍我?”
“我那时否定,是因为时机不对,那天……那天一切都不好,天色不好,周遭的风景不好,我们的心情也很不好,所以我不想在那时候承认——因为,心悦于你是一件很郑重很美好的事,所以我一直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等到……”谢翊之轻轻吐出一口气,看向波光粼粼的河面,露出温柔的笑意,“等到天气景色都好的时候,等到我满心澄净,再无杂念的时候,再与你说这件事。”
元也愣住。
谢翊之转过脸来,眼中出现了元也的倒影,他感觉自己的心都快跳出来了,紧张得像是忽然间得了晕船症,很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后,才将话说了出来:“阿也……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元也犹豫了一瞬,好声道:“这么重要的时刻,我们可以别酸诗么?”
谢翊之一怔,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了元也的意思,他忍不住笑起来,心里的压力登时去了一大半,再要开口,就容易的多了:“我心悦于你,将你看得比我的性命还要重要——阿也,我想与你一直与你在一起,相守一生,你……愿意么?”
“啧,你小子可真叫人肉麻。”元也控制不住地嘴角上扬,重新趴到栏杆上,顿了片刻,才轻声道,“这还用问么?你难道不是看明白了我的心意,所以才敢说出来?”
“我明白是一回事,就是不知道你明不明白。”
“我明白,我早就明白了。”元也扭捏片刻,伸手捏了捏谢翊之的耳朵,一阵心悸之后,便是尘埃终于落定的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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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佚名《上邪》
与李观镜的对话见43章,这里不重复写了。
第105章
回到山阴这天,正值江南过寒衣节,按照习俗,这会儿该准备添置寒衣了,老天爷仿佛也知晓了民间对于这个时节的定义,这几天一直阴云密布,时不时便来一场雨,让人很明显地感觉天气比前些日子凉了。
十月初四的清晨,谢翊之备好贡品,独自撑了伞去扫墓,元也则留在崔宅打扫屋子,不管怎么样,总得让这个空置了十几年的房子能重新住人才行。雨天潮气重,不能晒被褥便也罢了,稍稍闷一闷,还会加重家里的霉味,元也一边收拾柜子,一边安慰自己——也不算毫无可取之处,比如昨晚放在庭院中的木桶和盆,现在都已经装满了水,这样就省得他出去担水了。
等桌椅和柜子都收拾得差不多了,肚子也因饥饿而叫嚣起来,元也看向水漏,才发现竟然已过了午时,谢翊之还没有回来。
外间雨已经停了,不过天空依旧阴沉沉的,恐怕这两天都晴不了,这个天不好行路,元也估摸着方笙可能已经来了会稽,便写了一封信带到镇上,托人带去会稽给她,约定天晴后再会合。
将信送出后,元也买了几个包子,自己叼一个,余下的抱在怀里,一边填肚子,一边往兰渚山上行去。半柱香的功夫后,谢霁和崔清禾的墓碑出现在视野之中,谢翊之坐在旁边的断木上,嘴巴张张合合,正低声说着什么。
元也停下脚步,打算等谢翊之说完话再过去,不料谢翊之已经看到了他,立刻站起来向他挥了挥手,元也便走上前去,道:“早知有这么多话,出门的时候该带点吃的才是。”
“我也没想到会这么久。”谢翊之垂眸一笑,低声道,“也不是很多话,只是有些话需要一点时间来酝酿措辞。”
元也眉头一挑,忽然心虚:“不……不会和我有关罢?”
谢翊之点了点头,拉着元也站到谢霁的墓碑前,温声道:“阿耶,这就是我的心上人,阿娘知道他的,儿从此不再如断线风筝,你们放心罢。”
元也早上没有陪着来,就是担心会出现这样的场景,说到底,他心里还是觉得自己有负崔娘的嘱托,但此时谢翊之说得如此认真,那些世俗的负担登时烟消云散,元也感觉轻松了许多,思索了片刻后,勇敢地点了点头,道:“谢伯父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翊之,不会让别人欺负他。”
纸糊的寒衣已经烧尽,谢翊之的话也说完了,他接过馒头,与元也一道下山。两人还没走几步,便见雨又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且有越来越大的趋势,元也没有拿伞,此时他们俩共撑一把,若是继续往前走,恐怕很快都要被淋湿,在这个时代,染上风寒可不是什么好事,最好是能避则避。
元也看向谢翊之,见他捧着馒头,却一直没有吃,知道是教养习惯如此,索性道:“我们去木屋等雨停罢,几年没回来,也不知道里面是何光景了。”
谢翊之一喜,道:“好啊,远么?”
“不远,几步路的事。溪娘当初选木屋的地址时,就是为了方便照看谢伯父这里。”
说话间,他们跨过一道小溪,进入竹林之中,这间林子不大,很轻易便看到了边界,而那座阔别已久的木屋,就在竹林那边。
到了近前,却见院门并未上锁,两人不由面面相觑,谢翊之问道:“这里还有人住?”
“难道是王叔?”元也推开虚掩着的院门,两人上了台阶,将湿鞋脱在檐下,尔后畅通无阻地进了屋。
屋里的摆设与元也记忆中一模一样,而且亮堂无尘,元也于是更加肯定:“一定是王叔来了,我还以为他仍旧留在会稽呢。不过话说回来,他的妻儿不是都在会稽么?他来这里做什么?”
“不清楚。”谢翊之无暇多想,他满心好奇地打量着屋子,一一探寻完,最后进了元也最常呆着的茶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