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也本心是不想沾这些的,杜浮筠与谢翊之有交情不假,帮忙找“东归”也是事实,可是这一切与元也关系并不大,归根结底,杜浮筠帮助的人一直都是李观镜,并不是元也,但若真说这些事与他一点干系没有,元也也说不出口,毕竟当初在浮梁县拜托杜浮筠照顾李观镜的人,正是自己。想到此处,元也便不再置身事外,而是指出当下问题:“县令已经被抓了,我们还查什么?难道去查那个什么辛县丞么?”
谢翊之听出元也的妥协,回身看向他,温声道:“阿也,辛县丞作为县衙二把手,非但没有被问罪,还成了代管县衙的人,你觉得是为什么?”
元也想了想,推测道:“两种可能,第一种,他是清白的。”
“不,水灾已经发生,辛县丞即便清白,也难逃失察之罪,何况……他并不清白。”谢翊之闭了闭眼,仿佛又回到了当日的暴雨之中,那些脸孔深深地刻进了他的脑海中,让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忘记,“我在王家见过他,就在你带我走的那天。”
“那就是有人保他。”
“这就是我所担心的,他背后一定有很大的势力,不只是王家而已,如今县令入狱一定惊动了他们,凡是从长安来的人,定然会被视作眼中钉。”说到此处,谢翊之不禁忧心道,“仅仅是王家,对于杜三哥来说就已经很危险了,且不说杜家和王家本来就是世交,我们在浮梁县遇见杜三哥时,他曾经向我借用临沂山庄的弟子,后来我写信给临沂那边,他们也同意了,今年年初相见,那几个弟子还伴在杜三哥左右,所以杜三哥对王家根本没有戒心,而且他不知道会稽王家有暗卫——我担心他们路上会遭埋伏。”
元也“嘶”地一声,急道:“距离他们出发还有半个月,我们先将和王家有关的消息传给杜三郎罢。”
“来不及了,我们不是官员,无法令驿站加急送信,等消息送到长安,定然是一个多月以后的事了,彼时他们早已出发。”谢翊之沉吟片刻,索性将信推到元也面前,道,“杜三哥应当也是想到了这一点。”
元也打开信,草草扫了一眼,道:“颍州?”
谢翊之点了点头,道:“颍州并不算顺路,不过杜三哥既然说会去,肯定有他的道理,我方才估算了一下,若他们九月初出发,大概半个月就能到颍州,所以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最迟到廿五日,我们便要出发去颍州。”
“廿五日的话,方笙不一定能到这里——罢了,我们给方笙留个信,让她到了后去会稽等我们罢。”元也起身,果断道,“走走走,我们先去运河看看是什么情况,然后再去看看那个什么县丞!”
谢翊之却没有动,他温和地看着元也,忍不住露出笑意。
元也有些莫名,问道:“笑什么?刚刚不还是很着急么?”
“我是想……你当真是刀子嘴豆腐心,明明不愿卷入其中,可是一听到他们有危险,还是会义无反顾地冲上去。”
元也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辩解道:“就这一回,等李观镜解了毒,我就和他们再也没有关联了,以后要死要活,那都是他们自己的造化。”
谢翊之笑着点了点头,道:“听你的,毕竟我们一开始的目标只是为了这份解药嘛。这次事情结束后,我想再去一次忻州。”
元也奇道:“为何?”
“雁门关。”谢翊之有些神往,“‘天下九塞,雁门为首’,我当真想去瞧一瞧,顺道去关外看看。”
“早知你有此想法,我们离开五台山后,应当直接去雁门关走一趟。”元也说罢,想了想,又道,“不过这样一来,确实有些匆忙,后面再去也可以。”
既然讨论出了方向,元也和谢翊之都感觉轻松了很多,次日清晨,两人便双双易了容,往余杭县行去。
据博士说,去年便陆陆续续开始修运河,如今这自然不算是新鲜事,店里已经很久没有客人讨论了,所以他只知道钱塘的运河段已经修得差不多,至于钱塘之外,他就不得而知了。元也和谢翊之从北城门出发,沿着江南河一路往北,眼见着河床越来越高,到了后面,水深已不过一尺,可还是没见到一个工人。
元也奇道:“不是说要清河道修运河么?再过一个月,长安可就要来人了,这里怎么一个人也没有?”
谢翊之驱马上了河堤,向前跑了一段路后,猛地勒住缰绳,跳下马去,元也心觉不妙,连忙跟了过去,待他来到谢翊之身边时,发现他已经用树枝拨开了一小片土。江南土地多为黄壤,在夏天烈日之下,往往会被暴晒成泛白的颜色,这河堤亦是如此,放眼望去,都是土黄色。
但是这片土黄色下,却掩藏着一大块深褐色。
元也蹲下去,捻起一点送到鼻前,眉头登时皱了起来:“是血。”
谢翊之拉起元也,警惕地看了看周边,低声道:“先离开。”
两人策马下了河堤,行到旁边的树林里,林子树木稀疏,马儿行走还算顺利,片刻之后,便穿过了林子,来到一片农田前。
不远处的村落有炊烟升起,元也用鞭子指着那处,道:“这村子离得近,也许会有线索,我们去问问。”
“我感觉有些不妙,此地出了意外,钱塘却一点风声都没听到,说明消息捂得很严实,周遭一定有人盯着。”谢翊之打量了四周一眼,沉声道,“这林子好像藏不了埋伏,村子里说不定会有——怎么办?等天黑么?”
“我们不熟悉这里,要是天黑遇伏,看不见反而成了劣势,更何况……”元也微微一笑,“已经有人盯上我们了,不过别怕,跟我来。”
第102章
到了农田边界,马便不好走了,元也将马拴在林子旁,谢翊之见他拴得随意,问道:“弄丢了怎么办?”
“它们自己可不会解。”元也打好结,手指轻轻捻动,快速在两匹马的耳边拍了一下,然后回身笑道,“不过要是有人来解,那就没办法了。”
“你是说……”谢翊之说了一半,得到元也肯定的眼神,便没有继续问下去,他转身看向田野,指着不远处,问道,“那一大片白是什么?”
元也顺着看过去,判断道:“应该是棉花。”
谢翊之有些惊奇:“江南竟也有人种棉花了么?我还以为只有西域才有呢。”
“丝绸之路走了这么多年,也该传过来了。”元也极目远眺,发现棉田并不大,道,“不过现在不够多,估计只够达官贵人用一用。”
两人一前一后走上田埂,说话间,已经来到了棉花田前,谢翊之心存好奇,率先走了过去,想看看棉花到底是何般模样,不料入眼便是绿叶上一直肥大的虫子,谢翊之“啊”地一声倒退一大步,元也被他吓了一跳,拔剑拉人一气呵成,等谢翊之反应过来时,元也已经带着他跳到了三丈之外,正横剑在胸,挡在他前面。
谢翊之有些尴尬地伸出手,拍了拍元也,道,“无事……”
元也回过身,看到谢翊之的神色,奇道:“怎么了?”
“唔……”谢翊之难得支吾起来,过了片刻,还是不好意思说,便岔开话题,道,“我们绕路罢,不经过这块。”
元也满腹疑惑,看了看棉花田,又看向谢翊之,蓦然脑中闪过灵光,登时笑起来:“你别是怕虫罢?”
“胡说。”谢翊之嘀咕了一句,甩了甩袖子,背着手转身离开。
元也哈哈大笑,收剑入鞘,小跑着追上去,一把将谢翊之搂过来,他做这些时,心中了无杂念,仿佛只是回到了少年时一样,可谢翊之刚好侧过脸来,两人差点鼻子撞鼻子,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元也甚至能感受到谢翊之的呼吸,一时不由呆住。
谢翊之也没想到会这样,他的瞳孔瞬间放大,脚步一乱,在窄窄的田埂上立刻站不稳,而让他意外的是,元也竟然也没有反应过来,于是下一瞬,两人一齐摔倒在麦田里。
一阵诡异的沉默后,不远处忽然传来老汉声嘶力竭的怒吼:“要死了!我的苗!我的苗!”
谢翊之猛地反应过来,推了元也一把,低声道:“快起身。”
元也连忙撑起身,手忙脚乱地站了起来,不忘伸手拉了谢翊之一把。
老汉扛着锄头跑过来,杂乱的白发被汗水粘在脸上,眼中是熊熊燃烧的怒火,元也连忙上前一步,捧出了自己的钱袋,高声道:“我赔!”
谢翊之紧跟一步,垂首道:“对不住。”
两人诚恳的态度反倒让老汉不知如何发作了,他的锄头悬在半空,举起也不是,落下也不好,愣了片刻后,老汉目光落在元也的钱袋上,然后他放下了锄头,粗声道:“这是冬麦苗!长出来是不少的粮食咧!”
元也将钱袋打开给老汉看,道:“这里是十文钱,还有一点碎银,你看够么?”
老汉挠了挠头,道:“也、也不用那许多。”
谢翊之上前一步,将十文钱挑出,又从自己的钱袋取出半贯钱,道:“老丈,这些都给你,方才实在是对不住了。”
老汉犹豫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麦苗不需这么多钱,我再种一些便是。”
“这是你老人家的辛苦钱,不多的。”谢翊之牵起老汉的手,将钱都放了上去。老汉的手很粗糙,是常年忙碌于农务的手,谢翊之垂头看着上面斑驳的掌纹,沉默了片刻,又从元也手里拿起一小块碎银放了上去,道,“老人家,我们兄弟俩路过这里,还未吃饭呢,眼看着正午将至,不知可方便去你家用些饭?”
“喔!方便方便!”老汉将碎银还了回去,一边走,一边挥手示意他俩跟上,“这些管够了,少年郎在外不容易,可别乱花钱!”
元也冲谢翊之竖起大拇指,两人就这样顺利地跟着老汉回到了村里。
老汉独身一人住一间土屋,外面用篱笆围了小小的一个院子,在他生火的时候,元也上前去套近乎,打听到此处是沈家村,村民多姓沈,平日里就是忙活村里的土地,除了交租,也没有其他太多的开销,日子清苦,但还算是过得去,不过去年城里在征召壮丁修河,听说不但给发银钱,还能免一部分租子,说到此处,老汉叹息一声,道:“可惜我太老了,他们不收,不然还能给女儿家挣点脂粉钱。”
元也在一边劈柴,听闻此言,劝道:“你老人家辛苦一辈子,该歇还是歇嘛。”
“也只能这么想啦。”
谢翊之放眼看了看四周,所见不是老人便是妇孺,便问道:“村子里的青壮年都去了么?”
老汉点了点头,感慨道:“说这两天该发银钱了,等他们回来,我得问问到底有多少,解个眼馋也是好的。”
元也与谢翊之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疑问,便开口道:“老丈啊,他们在哪里修呢?我从钱塘出来,沿途都没看到人。”
老汉道:“我也觉得奇怪来着,前几天林子那头——就是你们过来的那个林子,那可真有不少人哪,但是昨天忽然说停工了,我们村里的后生说停归停,前面的钱得先结了,于是昨晚上连夜去找工头,那工头说不能耽误工期,便让他们去别处修河,所以这里就看不见人了。”
“去别处的事,你是听谁说的?”谢翊之眉头皱起,尽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问道,“是工头么?”
“是的嘞,工头早上来村里说的。”
“工头后来去了哪里?”
“这我就不晓得了,他留了些工钱,说完这些话就走了。”
元也见老汉起身要去淘米,连忙拦住他,道:“老丈,我忽然想起还有急事,饭就不吃了,多谢你老人家。”
老汉奇道:“多急的事呢?差这一会儿么?”
谢翊之温声道:“确实是急事,今日实在是麻烦你了。”
“饭都没吃,麻烦我什么呐?还叫你这俊后生给我劈柴。”老汉撑着膝盖要起身,元也将他按了回去,没让他送。
离开沈家村后,两人磨磨蹭蹭往回走,待树林出现在视野之内,他们发现林边的两匹马果然都失去了踪迹。
谢翊之丝毫不觉得意外,冷静地问道:“会是工头么?”
元也从包袱里取出盒子,小心地打开后,一只金蝶轻盈地飞了出来,他示意谢翊之捧住盒子,然后取出一只药瓶,用金匙取出一点粉末,放到了金蝶面前,金蝶落在金匙上,缓缓地扇动了几下翅膀,然后振翅飞起,往西面而去。元也一把收起盒子,道:“跟过去看看就知道了。”
金蝶一路飞飞停停,太阳快落山时,它忽然加快了速度,往林间一座废弃的土地庙飞去,元也担心它被人给砍了,连忙抓了回来,自己则与谢翊之一道,小心地躲到树上,从高处看过去,只见土地庙所依附的土墩后面有两匹马,马儿正在吃草,缰绳拖在地上,看上去像是自己跑出来一样。
谢翊之拍拍元也,指着土墩后更远的地方,道:“好像有个人。”
元也极目看去,发现果然有一个赤着上身的人躺在不远处的草丛里,看此情形,似乎是那人从马上摔了下去,失去控制的马匹自行跑了几步,便停下去吃草了。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瞧瞧。”元也说罢,蹬离树枝,一路攀着树枝在林间跳跃,很快便到了目的地,他往下一看,只见躺着的人双目紧闭,嘴唇惨白,腰间有一处贯穿伤,此时似乎结痂了,吸引了不少野外的蚊虫争相吸咬,那人却毫无反应。元也见状,心中一惊,一个跟头便翻了下去,蹲身去探那人鼻息,只觉十分微弱,俨然是出气多进气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