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也的侥幸心理很快便被现实打败。
五台山约莫要比会稽晚半个多时辰天黑,因此元也一直等到戌时一刻才换上夜行衣,顶着凌冽寒风再次来到了那棵种着菩提树的院子。
朗思语已经将人都支开了,听见敲门声,只道:“进来。”
元也推开门,发现在夜晚这么冷的情况下,屋里依旧没有火盆。
朗思语披着一件毛皮斗篷,看元也脸都冻紫了,笑道:“夜行衣这么薄,准备得不够充分嘛——你过来,让我仔细看看你。”
元也不明所以,担心朗思语又耍花招,虽然依言来到她面前,不过身体紧绷,牢牢警惕着周遭。
朗思语举起烛台,对着元也的脸看了片刻,问道:“你没易容?”
“没有。”元也见朗思语放下了烛台,便坐到她对面,奇道,“为何这么问?”
朗思语不答反问:“你没来过北方罢?”
元也挑了挑眉,没有回答。
朗思语笑了一声,道:“不可否认,你确实和阿镜哥哥很像,但你不是。你的口音不像长安人,阿镜哥哥也不会有如此好的身手。”
元也心念电转,恍然道:“嬷嬷认出我了?”
朗思语点了点头。
元也“啧”了一声,有些后悔:“看来上午那只飞鸽与我有那么一点关系了。”
“嬷嬷给长安传消息了?”朗思语面露沉思,过了片刻,忽然问道,“所以你究竟是谁,为何与阿镜哥哥如此相像?”
“我姓元,名也,至于我与李观镜的关系么……”元也不欲多说,便卖关子道:“将军的女儿不会一直住在山上,等回到长安,你就会明白了。”
“长安……”朗思语面色有一瞬的复杂,不过她很快便掩饰了过去,抬眸问元也,“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元也张了张口,想起白日与谢翊之的话,又抿住唇,略作思考后,道:“我想先跟你讲个故事。”
“哦?”朗思语歪到靠枕上,打趣道,“什么故事?不会是韦陀与花神罢?”
“差不多,也是佛门故事,不过这回主角却是佛祖座下弟子,金蝉子。”
朗思语有些好奇,道:“说来听听。”
“金蝉子因为轻慢佛祖,被罚下凡去,转世成了一个和尚,法号三藏。这三藏法师经菩萨指点,受官家之命,前往西天取经,一路经历九九八十一难,终叫他取回真经,从而修成正果,重归仙班。”元也说完前情,开始说重点,“八十一难中,大多数都是沿途精怪觊觎三藏的肉身——据说吃了三藏肉,凡人能长生不老,精怪能立地成仙,好在他身边有四个徒弟,一路上虽有惊险,到底还是没能让精怪得逞。”
朗思语点评道:“你这故事也忒干巴巴了,而且我不爱听吃人的故事,你且说说那少数磨难又是因何而起?”
元也意味深长地说道:“三藏法师丰姿英伟,相貌轩昂,是个不多见的美男子,所以有不少女妖精将他抓去,却不是为了吃他,而是为了与他永结同好。不过这些女妖精下场都不甚好,轻则打回原形,重则打碎脑袋。”
朗思语脸色渐渐冷了下去,她明白元也的意思了,不过明白不代表认同,她直接问道:“为何要将女妖精打死?”
“因为她们想要坏高僧修行。”
“她们只是爱慕三藏而已,佛门弟子爱众生,妖精也是众生,为何三藏不能爱妖精?”
元也淡淡道:“因为妖精所求不是三藏对众生的爱。”
“所以她们就该死么?”朗思语坐直身子,质问道,“因为爱三藏,就该死么?”
“确实……确实罪不至死。”元也叹道,“但是世俗礼法容不得她们。”
“世俗礼法……”朗思语傲然一笑,“妖精做什么要顾及世俗礼法?世俗礼法就一定是对?”
元也一阵无言,感觉自己的劝说并没有起到作用,甚至有可能激起了朗思语的逆反心理。
朗思语看破了元也的心思,冷声道:“你放心,我要的是真心实意,而不是行尸走肉,即便强迫鸠摩罗什破戒,他也不会爱上龟兹公主。”
元也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补救道:“那我还能帮你做什么?”
“我现在也想不好。”朗思语呆呆地看着烛火,过了片刻,也不知她想到了什么,忽然来了精神,道,“我看你身手不错,等我回长安,你来给我当侍卫罢?”
元也指了指自己的脸:“你觉得合适么?”
“唔,也是……那做影卫如何?”
元也果断拒绝:“不好,我才不想天天守着你。”
朗思语一拍桌子,道:“那你走罢!”
元也指责道:“诶?你怎么翻脸不认人啊!”
朗思语冷笑:“是你求我,可不是我求你。”
元也气道:“你以后就没求人的日子?”
朗思语正待反驳,转而想到做人留一线,说不定有朝一日能用到眼前这个人,于是靠回榻上,缓了语气:“如果我以后需要求人,你会来帮我么?”
“如果我在,肯定会帮你。”元也实话实说,“但是我有其他事,不会一直留在五台山。”
“那长安呢?你会去长安么?”
方才说起做侍卫的时候,朗思语就提到了回长安,元也不由问道:“你要回去了?”
朗思语点了点头:“我的病差不多好了,阿耶很快就会来接我。”
“可是……”元也有些不解,“你若回去,不就见不到云心禅师了么?”
“若不贪恋红尘,又怎称得上是女妖精?”朗思语挑眉一笑,顿了顿,低声道,“说不定到时候被尘世迷花了眼,就不会执著于法师了。”
元也心中有些同情,便道:“我将来或许会去长安,但是不知是什么时候,这样罢,我给你留个地址……”
“不,这就够了。”朗思语掩口打了个哈欠,面上带了倦意,“等你来长安,再向我兑现诺言便是。”
此话一出,朗思语几乎是在说不计回报了,元也猜不出她这样做的原因,但是却忍不住有些佩服:眼前的女子很勇敢,她不在乎俗世的看法,心悦于云心,但同样可以潇洒回去热闹的长安。只可惜这个时代并不自由,女子更加无法随心,元也不禁担心她将来的路并不好走,可真要开口去劝,他却不知从何说起——毕竟自己所求,不也正是如此心境么?想到此处,一股同病相怜之感涌上心头,元也认真道:“等你回长安后,我若无事,便来寻你。”
“好呀,随时恭候。”朗思语的笑意终于达到了眼底,在烛火的映照之下,竟熠熠生辉,“现在你可以说说想要我帮什么了么?”
元也坦然道:“我想要金色曼陀罗。”
朗思语奇道:“这是什么?花么?”
元也愣住,反问道:“你不知道?”
朗思语摇了摇头。
元也扶额,心道莫非忙活半天,花竟然不在这里么?
“若是花的话,曼陀罗不像是能长在灵应寺的。”朗思语见元也面露失望,补充道,“我不能下山,不过可以帮你问问嬷嬷,他们也许知道。”
元也忙道:“别问他们,此花是用来救人,但是事情有些复杂,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你要救谁?” 朗思语面露疑惑,“又是为何觉得我会知道此花的下落?”
“我……”元也轻咳一声,道,“我以为你会有。”
朗思语沉默地看着元也,这张脸让她忍不住想起孩童时那个温柔的郡王府哥哥。李观镜,元家,治病救人,这三者一同出现,让朗思语想起一些往事来——
当年元家人来长安为朗思语诊治,刚到不过几日,郡王府便传来李观镜中毒的消息,尔后长安城被封了很久,却迟迟找不到真凶,后来解封了,元家人便扮作朗思语的随从一同往五台山来。彼时朗思语还很小,想不到这许多弯弯绕绕,但是这些年她却从朗思源对李观镜的复杂态度中看出了端倪:朗思源本心视李观镜为好友,可是当她提起让元家人去治李观镜时,朗思源却又断然拒绝,并且告诫她不可在旁人面前提起朗家与元家的交情。
“你说得对。”朗思语忽然道,“我想……我应该见过这种花。”
元也本来都要准备放弃了,没想到听到这句话,登时大喜过望:“在哪里?!”
朗思语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说着似乎不太相干的事:“明日是七夕呢,好多年不曾下山,真想知道山下是何种模样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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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出现了一个好大的bug,江南运河竟然不经过临安,哭瞎,纠结了半天,一度想要硬凑但是……算了还是去修文吧,不然造成误导就不好了(主要地名会有变动,剧情不会大改)
第100章
“乞手巧,乞貌巧。
“乞心通,乞颜容。
“乞我爹娘千百岁,乞我姊妹千万年。”
河边聚集着很多少女,在一阵莺燕脆鸣般的笑声中,一边唱着歌谣,一边将荷花灯推到河中,满河的灯承载着少女的心愿,漫天繁星都无法与之争辉。
“荷花灯?”朗思语看向清水河,露出一脸嫌弃,“难道许愿就能实现么?”
元也道:“信则灵嘛。”
朗思语嗤笑一声,脚步却很诚实地一转,来到了河边。
元也与谢翊之看向彼此,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元也忍不住一笑,偏了偏头,道:“我去买。”
谢翊之点头道:“好。”
云心安静地站在河边柳树下,与朗思语相隔几步,并不靠近。
过了片刻,元也提着一盏灯回来,递给朗思语,道:“来,你也放一个。”
朗思语一愣,迟疑了片刻,接过灯,低声道:“多谢。”
元也笑道:“快去放罢,讨个吉利。”
朗思语捧着灯,缓缓走下河埠头。元也则返回到谢翊之身边,从怀里取出两只土娃娃,道:“我以前没怎么关注七夕,没想到习俗甚多,这个娃娃名叫……”
“摩合罗。”谢翊之取过一只,笑了一声,道,“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做‘化生’,是女郎祈子所用。”
元也一阵汗颜,便要收回娃娃:“那还是不送你了。”
“无妨。”谢翊之将其中一个收起。
元也下意识地舔了舔唇,心里涌起一阵奇怪的感觉,转而又觉得或许是自己想多,毕竟谢翊之说过,那些事那些话都是“骗你的”。以前面对谢翊之时,元也可谓十分坦然,现在却无端多了几分拘谨,虽则心中仍有亲近之意,却不敢像从前那般动手动脚了。
那厢朗思语蹲下去,正待放灯,忽然一阵杂音从旁边传来:
“咦?和尚也过七夕么?”
“和尚好像和这个放荷花灯的小郎君一起来的,可能是为家人祈愿罢?”
“什么小郎君?那很显然是个小娘子!”
“啊?和尚……陪着小娘子过七夕?
“嘻嘻,原来是个假和尚。”
“可是人家生得很俊呐!”
……
朗思语听到前面的话,尚且扬着嘴角,但等到那些人开始对云心指指点点时,一股怒意涌上心头,她猛地站起身,狠狠将灯摔进了河里,砸沉了几只未漂远的灯,引来一阵惊呼,有几人要来理论,朗思语一记眼刀过去,满脸杀气成功震慑住了那几人。
元也正在把玩着剩下的那只摩合罗,不料河边突生变故,他连忙将摩合罗收起,与谢翊之快步赶了过去。
河边的一群人此时已经从方才的震慑中缓了过来,其中一名少女已经委屈得哭了起来,另外几名眼看着要围上来,元也连忙去拦住她们,又是道歉又是赔罪,外加他和生得好看,一贯易得女子青睐,且旁边还站着谢翊之,几位女郎很快破涕而笑,同意跟着元也去重新买灯。
朗思语却不好过,她感觉自己心跳得十分剧烈,仿佛要跳出胸腔才肯罢休,头也晕得不行,血气一股脑地往上冲,这股子怒气让她不肯罢休,眼看着那些人要走,朗思语正要发难,忽然听云心道:“思语,冷静。”
仿若一盆凉水淋了过来,朗思语一个激灵,瞬间平静了下来。
云心站到朗思语面前,轻声道:“来前不是说好不动怒么?”
朗思语登时有些委屈:“可是她们说你……”
“我听见了。”
朗思语一怔,抬头看去,却见云心神色舒朗,并无异样,她忍不住问道:“你不生气么?你……你不怪我么?若不是我非要缠着你来,你也不会被人说闲话。”
云心淡淡道:“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朗思语呆住,忽然想到元也昨天的话,忍不住苦笑:“云心,我总是缠着你,你会不会厌烦我?我就像是话本里的女妖精,专门来坏高僧的修行。”
云心笑道:“朗施主天真烂漫,贫僧不会厌烦。”
“天真烂漫?”朗思语转过身,看着水里翻倒的河灯,喃喃道,“你可真会安慰人,我是生下就带着罪孽的人,连家里都住不下去,又怎会如你所说那般好?”
“出家人不打诳语。”
朗思语勉强一笑:“或许罢,或许是菩萨还未放弃我,所以才会让你出现在我身边,只是……”朗思语说到此处,回眸看向云心,道,“只是你终归要继续云游,将来你不在,若我又病了怎么办?”
云心温声道:“长安自有名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