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人立刻议论起来:
“原来他就是郡王府的公子,当真是黑了心肝!”
“都这么有钱了,还贪我们老百姓的钱,该杀头才是!”
“可是……好像现在还只是传言,没有说定罪呢……”
“肯定是真的!否则依他的身份,流言怎么会传到他身上?”
车夫打开门,李观镜从里面探出身来,下车时,身形虚弱地一晃,在车夫的帮忙下,才勉强站住了身子。
路人便又道:“看罢,肯定是他们家没错了,做下这般损阴德的事,所以才会子孙福薄!”
一个小娘子忍不住道:“他看着不像是坏人呢。”
“你你你!你肯定是看他相貌生得好!”
县丞觉得差不多了,便呵斥道:“看什么看,还不快散了!”
衙役拿着镣铐上前,看见李观镜这副随时会倒的模样,一时竟不知从何下手了。
县丞催促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的!”
正在这时,两骑匆匆而来,停到了县丞的身边,县丞见到来人,再不敢摆谱,连忙下了马,躬身行礼,道:“见过两位天使。”
来人其中一位是杜浮筠,另一位三十多岁,看上去平易近人,应当是卫若风,李观镜眯起眼睛,冲他们点了点头。
杜浮筠愣了一瞬,转而看向县丞,难得语气不善:“此案长官尚未有定论,你怎敢不经上报,随意来此捉人?”
县丞被吓了一跳,忙道:“小人怎敢?这……这……”他“这”了半天,却不好说后面的话了。
卫若风知道这肯定不是小小县丞敢做的决定,而且杜浮筠定然也明白,所以见杜浮筠竟动了火,不由得有些奇怪,不过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这县丞还在面前瑟瑟发抖,他便道:“李公子如今身份特殊,我们带他回刺史府,就不劳你了。”
“小人领命。”县丞退了几步,冲衙役挥了挥手,急溜溜带着人走了。
杜浮筠跳下马,疾步来到李观镜面前,他满面担忧,问道:“怎么脸色这么难看?陈珂说你受伤了,现在怎么……”话说到一半,杜浮筠忽然怔住,目光中渐渐浮起审慎之色,一段过往忽然闪现在脑海,只是不等他多谢,卫若风也来到了他身边,于是杜浮筠继续道,“怎么样?”
“还好。”李观镜言简意赅。
“早知发生这样的事,我当初就不该让你去会稽!唉,闲话勿提,现在有更要紧的事。”卫若风皱着眉头,看向破旧的马车,问道,“那是你租来的么?”
李观镜点了点头。
“好,我们马车上说。”卫若风说罢,回头叫了两个门卫,让他们将马送去刺史府,自己则与李观镜和杜浮筠一道挤进了马车里。
马车重新行回道伤,卫若风也开始说正事:“据姚监丞所说,你离开会稽那晚,客栈忽然来了几个蒙面人,丢下几本账簿和合约便走了,那账簿实为王歌之为郡王府太妃敛财的证据,其中的记录细致无比,包括沈家村的案子,合约上虽无郡王府的痕迹,但里间夹着几封信,皆是来自太妃的指示,桩桩件件都与账簿对上了。姚监丞看完这些,立刻写密信给我,却不料那伙神秘人送给姚监丞的只是抄本,正本已经送至杨刺史案前,我收到信时,已无力再去查验真相。”卫若风叹了口气,道,“回刺史府后,你恐怕就不得自由了,不过你放心,既然我带你出了长安,就一定会将你平平安安地带回去,哪怕是问罪,也该回长安去论。”
李观镜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心中却是惊涛骇浪,这样说来,刺杀李观镜的人与诬陷他的人并不是同一阵营,不过有一点上他们倒是需求一致——李观镜死了比活着好。
卫若风心里焦急,当事者却不慌不忙,他不禁问道:“你没有什么想问的么?”
李观镜抬起头,道:“一切等到长安再说。”
卫若风其实想知道真相,李观镜既然不说,他只得直接问了,不过没等他开口,杜浮筠在一边说道:“这样也未尝不可,我看这件案子错综复杂,背后牵涉之人不在少数,可别叫这刺史给判糊涂了。镜天你记住,进刺史府后,除了我和卫郎中,其余任何人与你说话,你都莫要搭理。”
李观镜点了点头。
杜浮筠沉默片刻,又道:“我们恐怕不能与你在一处,你……万事小心。”
李观镜再次点头。
话已至此,卫若风只得按捺住自己,关怀起下属的身体来:“你的伤怎么样?”
李观镜道:“性命无碍。”
杜浮筠沉吟片刻,提醒卫若风:“镜天身上还有毒未解,再加上这道伤,实在经不起折腾,郎中可以在关押之地上坚持一二。”
卫若风点了点头,道:“我明白,最好是在刺史府上单辟出一间房,我们也好照应。”
说话间,马车已行至刺史府门前,杜浮筠拂起帘子,发现杨松涛亲自等在门口,脸色说不上好,想必是因为自己和卫若风派人盯着城门,赶在钱塘县令下手之前将人给截下来的缘故,此事他们并不占理,但是事涉李观镜安危,杜浮筠不敢有丝毫大意,即便是得罪了人也在所不惜。
三人下车后,杨松涛背手站在台阶之上,皮笑肉不笑:“李员外归来,本官该差人去迎接,怎敢劳烦两位天使亲自去?”
杜浮筠淡淡一笑,道:“本官离开长安时,曾受多方嘱托,承诺要照看好李公子,因此杨刺史不必介怀,我们照常议事便是。”
杨松涛心道这件事怎么可能照常议?你们这么做,可就差将“我上面有人”明说出来了!不过面对这位东宫大红人,杨松涛到底要礼让三分,虽然心有不满,阴阳怪气一句便也罢了,他退后一步,道:“请。”
杜浮筠见好就收,欠了欠身,道:“杨刺史请。”
进议事厅后,诸人落座,杨松涛看李观镜脸色确实很差,便让人给他在厅中置了一张椅子,待李观镜坐下后,杨松涛才道:“李员外,今次既是议事,本官便以官职相待,还望你知晓。”
李观镜点了点头。
杨松涛命人将账簿摆到厅中,问道:“你可见过这些账簿?”
李观镜正要摇头,转而想到摇头也是一种回答,便坐着没动,缄默不语。
“李员外,长官问话,你可以不答么?”
李观镜道:“不明就里,无话可回。”
杨松涛脸色一寒,道:“你看了自然就明了了!”
李观镜依然不动。
“好,你不看,那我说与你听。”杨松涛冷笑道:“这账簿中记录了余杭县令与王家勾结贪墨一事的所有银钱来往,度支部各位同僚查验过,账簿确实为真,且辛春对此供认不讳,那王歌之虽不肯认,但也翻不了辛春的口供,此事证据确凿,无可辩驳。”杨松涛起身,将总账摊到李观镜面前,道,“此番江南河开渠,余杭县分摊工银十万两,如今账上剩余不足一半,但工事甚至都还未正式开始,那五万多两白银尽数被吞没,真是好大的胆呐!而这些人贪墨银两尚不满足,还搜刮本官治下民脂民膏,视人命如草芥,做下滔天大案,实为十恶不赦!”
李观镜不看账本,只疑惑地看着杨松涛。
杨松涛道:“你是不是想说,这些与你有何干系?”
李观镜收回目光,没有说话。
杨松涛指着账目,道:“县衙上下分赃不过一万余两,其余除去工事所用,还有三万两都被王家吞了,奇就奇在这处,前几日,会稽县令将王家抄了个底朝天,找出的官银也不过五千多两而已,按照账目计划,这些银两是留待后续付给民工,那另外的两万五千两呢?凭空飞了么?这么多银钱,便是扔水里,也得砸出不小的浪花罢?”
李观镜心中明白,重头戏这才来了。
杨松涛取出合约里的信,直接摊在李观镜面前,点了点信中落款,问道:“她一个老人家,要这些银两做什么?”
李观镜终于不再沉默,由衷道:“我也想知道。”
杨松涛气结,怒道:“你这是在戏弄本官么?!”
姚歌行见状不妙,连忙起身劝道:“杨刺史息怒,李员外从小生在长安,与钱塘这边的郡王府并无来往,想来……”
“不用你来提醒我!”杨松涛猛地一挥手,怒气冲冲地回到自己的座位,道,“姚监丞,本官也要提醒你,不管是在长安还是在钱塘,这府邸名号都是‘余杭郡王府’!”
姚歌行好脾气地笑了笑,温声道:“虽鞭之长,不及马腹,此处去长安,毕竟山高水远。”
杨松涛气闷地看向卫若风,发现后者简直要入定了,知道他是默许姚歌行出头,那厢杜浮筠更不必说,这件案子一出来,杜浮筠是第一个为李观镜辩解的人,如今长安天使中官位最高的两个人都摆明了态度,恐怕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令李观镜开口了。
杨松涛有心要将此案审出个结果,这样奏疏送上去了,圣人念在自己破案得力,想必在失察一事上会宽宥一二,可恨这钱塘县令是个废物,没能抓住时机将李观镜先行带走,如今面对厅中这么多人,僵持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杨松涛登时泄了气,只得道:“李员外既然什么也不知道,那就先行关押,本官择日派人护送你回长安,想必到了大理寺,李员外会愿意开开金口。”
卫若风这时像才醒过来,道:“杨刺史,李员外身子骨弱,如今又有伤病在身,本官认为将他关在刺史府里比较好,既能保证安全,又方便刺史你问话。”
杨松涛嗤笑一声,道:“卫郎中放心,本官只想得到真相,不会以苛待他人为乐。”
卫郎中笑道:“这是自然。”
杨松涛唤来侍卫,道:“请李员外入住东院厢房,期间不得踏出房门半步,没有本官的允许,也不得有任何人擅自探望,违者——杀!无!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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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虽鞭之长,不及马腹——左丘明《左传·宣公十五年》
第110章
烟笼寒江,微弱的灯光如同萤火一样明灭闪烁,挂着灯笼的小舟破雾而来,恍若行在暗夜里的鬼魅,缓缓靠近了诸暨的渡口。
艄公敏捷地跳下船,系好船索后,准备往岸上去,一转身却被吓了一跳——原来河埠头上悄无声息地坐着一个蒙面人。艄公提起灯笼,见那人眉眼却很是熟悉,便松了口气,伸手扯去脸上的白胡子,道:“等着急了罢?我这是第一回摆渡,有些慢了。”
“怎么样?”蒙面人缓缓站起。
艄公此时已经除尽了伪装,露出一张年轻俊朗的面庞,正是送人归来的谢翊之,而这位蒙面人,则是此时本该被囚在刺史府内的李观镜。
谢翊之心里其实很是挂念,但既然元也做下了这个决定,他便不再质疑,因此在面对李观镜时,谢翊之故作轻松地劝慰道:“放心罢,按照你的叮嘱,只要他坚持不开口,那些人也不敢拿郡王府世子如何。”
“我不放心。”李观镜看向远方,却怎么也看不透夜雾,眉头不由锁起,“那些都是人精,我担心有人下黑手。”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就去对了,毕竟无论是武功还是识毒的本领——”谢翊之抬头一笑,道,“我师兄可都远远强过你。”
李观镜收回目光,勉强笑了笑,道:“这倒是实话,若非这个原因,我如何也不能答应元也的提议。”
“好了,没事的,杜三哥会照看好阿也。”谢翊之走上台阶,道,“我们先回去罢,出发在即,你得养好身子。”
两人并肩往回走,一路无事,便谈论起这起案子来。李观镜想了几天,最终回归到运河一案的起点,那里有一件令他不解的事,而身边的人恰好能够为他解答,李观镜便问道:“前几日你们说要将沈家村一案的证人一并带去长安,你们是如何发现他的?”
谢翊之倒是一愣,奇道:“你竟不知么?”
李观镜见此情形,明白过来:“你们去颍州时,就是将此事告知竹言?”
“对,不过当时我们并不知道这件事与郡王府的关系。”谢翊之见李观镜抿住唇,情绪似乎有些不佳,一时心有所感,劝道,“杜三哥不说,一定是因为怕你被卷入其中,不想让你涉险。”
“或许罢。”李观镜笑了笑,道,“可以劳你再说一次么?”
“这是自然。”谢翊之便将当日如何沿着运河发现血迹,尔后又如何追踪到偷马的沈辉,以及沈辉交代的话都说了一遍,尔后道,“证据已经送去了长安,不出意外的话,应当会送到你父亲手中。”
“想必是送到了,否则颜侍郎也不会给卫郎中来消息。”李观镜走了几步,忽然顿住脚步,问道,“你方才说,重伤的沈辉在暗处,元也能感觉到他,却没有找到?”
谢翊之点了点头。
李观镜又问道:“沈辉有功夫么?”
“他就是一个普通的村民,最多会一点拳脚,肯定没有内力。”
“一个毫无身手的村民趴在暗处,如果足够近,元也一定会发现他,如果很远,他身负重伤——”
谢翊之一惊,明白过来:“他不应当有足够的时间无声无息地偷走马!”
李观镜“嗯”了一声,抬步继续往前:“他醒来后的反应,劳烦你再与我说一次,莫要漏掉一点细节。”
“我当日不曾进去,只知道沈辉刚醒的时候,并没有立即答应阿也的要求,阿也便与我带着小南去接他娘亲,在回来的时候……”想到这里,谢翊之猛然发现了问题所在,忙道,“快到小南家时,阿也曾经有过被人窥视的感觉,与在林子边一样!但是他找了一圈,没能找到人,后来我们进去,沈辉已经改变了主意,我们便全身心赴在案件上,将这一茬给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