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观镜心中猜测得到了证实,点头道:“如此看来,你们发现沈辉并不是碰巧,而是有人将他送到了你们面前。”
“定然是了,怪道当日两匹马都被偷了,他一个重伤的人,要两匹马做什么?”谢翊之登时懊恼起来,“糟了,沈辉的话不会是假的罢?我们这不是被人当刀使了么?”
“沈辉的话……九成是真的,你们将它揭露出来,并没有做错。”李观镜温和地笑了笑,道,“不过这背后之人却不一定是为了伸张正义,我们还是该查清楚他的身份和目的才好。”
谢翊之一向自诩机智聪慧,今次真正遇到官场上的人,才发现明明是同样的年龄,李观镜竟然比他和元也成熟许多。有这份感慨在,谢翊之这回便没有直接提建议,而是问道:“你想怎么查?”
“先去见见沈辉罢,他一定见过那个人。”说到这里,李观镜没忍住咳了几声。
谢翊之叹道:“算了算了,你还是少些思虑罢,先将身子养好才成,后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
李观镜心中忧虑,低声道:“我也不愿去想,可是这几个月发生太多事了,太多我不明白的事……不过好在如今我们有沈辉,总算不是两眼一抹黑。”
同一片夜空下,有人在钱塘县的刺史府里也想到了沈辉。
杜浮筠负手而立,定定地看着窗外的树影,心念百转之间,所推论出的结果要比李观镜更多:沈家村一案的暴露有幕后推手,那么这件案子本身很可能也是有人蓄意为之,目的就是为了将运河贪墨一事爆出来,有十七条人命作陪,这件事无论如何都小不了。余杭郡王素日待人谦和有礼,在百官之中不算出挑却也不出错,若是仅仅为了拉他下马,不至于此,那么这些人的目标就很明确了——
李照影,亦或是说,隐太子之子李璒,以及他身后的余党。
二十年前,隐太子惨败,其党羽基本都属于“被迫害”的那一方,到了现在,如果有一个人既知晓二十年前的往事,又不遗余力且有能力置隐太子余党于死地,可猜测的范围其实很小,第一个便是杜浮筠本人,而另一个便是韩王李珣。李珣是前赵王李福独子,李福死后,圣人心痛不已,彼时李珣尚在襁褓之中时,圣人便破格赐他亲王的封号,后又将他带入宫中,交由太子生母崔惠妃亲自抚养,太子亦视其为亲弟,一向对他爱护有加。
李珣其人安静懦弱,平日里不是在十王宅读书,便是在演武场学武,在所有的考试中,不垫底也不出类拔萃,是最容易被忽视的那一类人,再加上他身份特殊,虽有皇子的身份,却绝不会继承皇位,所以一直以来,众人都对他没有戒心,就连杜浮筠猜到可能是他时,也有些不敢相信,不过多想想,便觉得合理起来——诸位皇子相互防备,能悄无声息做下这件事的,也只能是李珣了。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杜浮筠收回思绪,问道:“哪位?”
“是我。”
杜浮筠一怔,打开门去,见杨松涛独自站在门外,忙让了开来,道:“杨刺史有事,着人差唤一声便是,怎么亲自来了?”
“深夜来访,已然是失礼,怎敢支使杜学士?”杨松涛没有进门,只道,“不知杜学士可愿随本官一道去见见李员外?”
杜浮筠拢了拢袖子,笑道:“杨刺史若想审问,我恐怕帮不上什么忙呐。”
“本官白日对李世子疾言厉色,虽本意是为破案,但恐世子并不理解其中因由,对本官心生怨怼事小,因抵牾而拒不配合事大。圣人既命本官管辖这一方百姓,于情于理,便是不为我,为了几位天使的前程,也该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杜浮筠淡淡道:“杨刺史言重了。”
杨松涛说了这么多,愣是没叫对方脸上掀起一起波澜,登时来了火气,语气也变得强硬起来:“事至如今,已陷入僵局之中,杜学士是东宫左庶子,代太子巡江南工事,当有公正严明之心,同时你又是李世子好友,应有劝诫向善之责,因而本官舍脸相求,还望杜学士能在其中转圜一二,让李世子道出所知实情来。”
“既然杨刺史坚持,杜某不敢不从。”杜浮筠见杨松涛面露喜色,话音一转,道,“不过去之前,我有几句话要讲,杨刺史听完之后,如果仍旧不动摇,我便走这一趟也无妨”
杨松涛一愣,道:“杜学士请讲。”
“不瞒杨刺史,沈家村一案最先将消息递到圣人面前的,正是余杭郡王李缘,此事几可断定与他无关,刺史今日便是对李员外用上十八般刑具,也没法得到想要的答案,但李员外身子弱,若是一病不起,倒会遂了真凶的意愿。”杜浮筠顿了顿,继续道,“杨刺史久不在长安,不清楚长安人情也属正常,这李员外不仅仅是郡王府世子而已,他的启蒙师父是赵王妃,亲厚好友是皇后膝下的齐王,若今日当真在此蒙冤受难,不肖我说,杨刺史想必也能明白后果。”
杨松涛咬牙道:“杜学士的意思是此案另有凶手?若果真如此,此事恐怕就不是如今这么简单了,确实应当从长计议,但要是有人想要搅浑这潭水好趁机摸鱼,本官不去审问,岂不是白白给他人时机?”
杜浮筠温声道:“郡王确实清白,杜某才敢这样说,起意并非是徇私,所求也不是为威胁杨刺史,话尽于此,去与否,刺史决定。”
杨松涛为之一噎,沉默了好一会儿,到底还是让了一步,道:“杜学士曲解本官的用意了,我去见李世子是为谈心,可不是逼供,所以当然还是要去。”
到目前为止,事情进展尽在杜浮筠掌握之中,而今晚的戏还未演完,若当真吓得杨松涛临场退却,他倒又要另费一番心思了,不如就此点到为止。想到这里,杜浮筠垂眸一笑,道:“杨刺史请。”
--------------------
作者有话要说:
端午节快乐~
第111章
关押的地方离客院有一段距离,杜浮筠和杨松涛还未走到,忽见前方一名侍卫匆匆赶来,杜浮筠见对方似是有事要汇报,便停下脚步准备回避,不想杨松涛却道:“这是李世子门外的侍卫,他来这里,想必是有人要见世子。”说罢,杨松涛意味深长地看着杜浮筠,道,“杜学士觉得这第一人会是谁呢?”
杜浮筠其实也有些意外,温声答道:“我以为会是我。”
杨松涛短促地笑了一声,见那侍卫已经到了跟前,便免了对方的礼数,问道:“谁来了?”
“回刺史的话,姚监丞带了一名医工,想去看李员外。”
“医工?”杨松涛略一思索,没想明白对方在耍什么把戏,便道,“前面领路。”
两人加快了脚步,杜浮筠的思绪也转得飞快,思考如何在不引起杨松涛怀疑的情况下,将这名医工堵在院门外——虽则姚歌行出发点是好的,但元也不是李观镜,他身上没有伤病。
片刻之后,一行人来到月洞门外,杜浮筠也已经想好了法子,那便是设法引杨松涛自己去拦人。
“原本以为不是什么大事,没想到杨刺史竟亲自来了。”姚歌行说罢,看向杜浮筠,奇道:“杜学士也是去找杨刺史要通行令么?早知如此,下官便将医工引荐给杜学士了。”
“我与刺史有些话要与李员外说。”杜浮筠赞道,“还是你想得周到,我看镜天安然回来,只当他全好了。”
杨松涛挑了挑眉,道:“说来还是本官招待不周了,这位医工是?”
那医工上前来,道:“草民灵芝堂周飞,见过几位官人。”
“劳你跑这一趟,不过这院子里是位贵客,又常年是带病之身,可不敢让你瞧。”杨松涛说罢,冲身后招了招手,道,“来人,送周医工回去。”
几人默然目送医工离开,姚歌行有些无措地看向杜浮筠,却不见对方有何反应,他与面前两位官阶差得多,长官既已发话,没有他拒绝的道理,因此只能退后一步,道:“下官今日来,一为陪同医工,二是给李员外送药,既然杜学士在这里,下官便不进去了,劳杜学士转交。”
杨松涛伸出手,将姚歌行手中药囊截住,问道:“什么药?”
杜浮筠解释道:“李世子自小身中奇毒,须服药压制毒性,这遭出门在外不便煎服,太医院便按照药王谷的方子为他炼制了药丸随身携带,这是每日都要吃的。”
杨松涛笑道:“既如此,这药囊不如交给本官代为保管,我会安排侍从每日给李世子送药,你们意下如何?”
姚歌行道:“如此甚好。”
杜浮筠见他面色如常,猜测他并未在药囊中做手脚,落入他人手中也没什么,便道:“李世子身上的毒非同小可,当年他中毒,圣人曾下令让整个长安城戒严,此事长安人人皆知,绝无作假,杨刺史可千万着人看好药。”
杨松涛登时觉得接了个烫手山芋,不过他不愿放过一丝一毫的嫌疑,于是硬着头皮应道:“这是自然,药囊到了我手里,绝不会出差错。”
“既如此,下官告退。”姚歌行欠了欠身,得了应允后,果断转身离去。
杨松涛狐疑地看着姚歌行的背影,问道:“真的就是为了送药?”
杜浮筠道:“钱塘有方家药铺,药囊是真是假,招人来一问便知。”
话已至此,杨松涛不好再说什么,便收了药囊,道:“走,先进去罢。”
元也所在的屋子不大,不过环境比起牢房已然是好太多了。侍卫开门时,迎面是一张小饭桌,元也正坐在桌前,一手托腮,一手举着一根银簪放在眼前,烛火之下,能够很清楚地看见银簪黑了一半,而桌上唯一的吃食,便是那碗尚未动过的饭菜。
见此情形,门口的几人全都陷入呆滞之中。
元也抬起眼,耸了耸肩,将碗一推,簪子一放,道:“请坐。”
杨松涛脸色有点不好,问道:“李员外这是何意?”
元也道:“这话该我问杨刺史罢?”
杜浮筠上前缓和气氛:“周医工还没走远,不如让他回来检查一番。”
杨松涛没有应声,深吸一口气,转身看着院中的人,喝道:“谁送的饭菜?!”
侍卫稀稀拉拉跪了一个院子,首领回道:“是小红送来的,说她娘刚做好,她便拿来了。”
杨松涛眉头一皱,犹豫了一瞬,还是道:“去找小红问清楚,到底还有谁经手了?”
“遵命!”
杜浮筠冷眼旁观,心道果然如此,杨松涛当真是信任厨子这一家。
杨松涛回头看了一眼饭碗,头痛地扶了扶额,到底不愿完全信服,便道:“去方家请医工来。”
杜浮筠进屋拿起银簪,用没有变黑的那一头探进饭中,片刻后拿出,果然也变黑了,杨松涛坐到桌边,不由皱起眉头,问道:“丹毒?”
杜浮筠点了点头,不过他没有多说,而是问元也:“这是晚饭么?”
元也点了点头。
杜浮筠便道:“还请刺史让侍从再送一份来。”
杨松涛看向外间听命的侍卫,随便挑了一个人,道:“去让小红再送一份,这次可千万小心了!先用银针试试毒!”
“银针只能试出丹毒,若下毒的人起了戒心,换了另一种毒来,那可就危险了”杜浮筠建议道,“此事莫要声张,只说送一份饭菜便好。”
侍卫看向杨松涛,杨松涛不耐烦地挥挥手,道:“就按杜学士所说的办!”
侍卫走后,不等杜浮筠相问,杨松涛先保证道:“本官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今日是下毒,他日却不知还有什么手段。”杜浮筠诚恳地劝道,“李世子不宜久留此地,当尽快动身回长安。”
杨松涛却不愿就此放手,道:“杜学士此言差矣,如今在府中有这么多守卫,尚且有人下毒,若到了路上,岂不是更加危机重重?”
杜浮筠本来也没指望杨松涛立即答应,笑了笑,没再多说,而是将目光投向元也——从今早打照面起,他便认出眼前的人不是李观镜,这对孪生兄弟的容貌本来便十分相像,元也又擅长易容,稍稍调整一番,光从外表看去,根本看不出他们的区别,可杜浮筠不知为何一眼就分辨出来了,一如四年前。
当日陈珂被抓回后,只说李观镜遭遇刺杀,却不提是为何人所救,现在看来,竟是元也救了自己的哥哥,倒也算得上是造化使然,这会儿有杨松涛杵着,杜浮筠没有机会与元也说话,不过如今医者在这里,说明患者已经没有大碍,杜浮筠还是稍稍放心了些。
那厢杨松涛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他今日来是想趁热打铁,再试试问运河一案,可眼下遇见了下毒一事,自己平白无故担了个“守卫失责”的嫌疑,估计李观镜定然视自己为半个凶手,哪里还会与自己多说?想到此处,杨松涛有意缓和关系,便将药囊放到了桌上,道:“李世子,姚监丞方才送了此药过来,原本该直接给你,不过既然府里的食物会被下毒,本官也不敢保证你的药会不要有异常,这样,等方家医工来确认好后,本官便将药还给你,你看如何?”
元也这才想起自己还有每日须得完成的任务,当即道:“好。”
方家药铺离刺史府不远,何况现在早已宵禁,路上没有行人,因此行路更快,难熬的沉默没有持续多久,便被匆忙的脚步声打破,一名医工背着药箱跟在侍卫身后进了院子,走得气喘吁吁。元也认出对方正是前些日子传信给他的人,好在自己去见他的时候,一直是易容的,所以现在不用担心被认出,反而需要担心自己没伤没病的事被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