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两位先进屋暖和暖和身子,奴这就去禀报。”
门房走后,两人打开小屋,里间炭火味扑了过来,李观镜连咳了几声,退到檐下,摆了摆手,道:“你进去罢,我在这里等着就好。”
“我不冷,倒是你……”谢翊之皱起眉头,道,“明明伤已经好了,怎么还是咳嗽?”
李观镜拉下面巾,喘了几口气后,才感觉好些了,他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等回家后,我再寻个医工看一看罢。”
“只能如此了。”谢翊之站到李观镜旁边,感叹道:“没想到大名鼎鼎的平康坊云韶府里竟是这般模样。”
李观镜笑道:“你原先觉得是什么样子?”
“雕栏玉砌,富丽堂皇。”谢翊之看了看四周,道,“但这里甚是雅致。”
“前面的戏楼倒是符合你的描述,来后院的客人很少,多是寻个清净地,所以装扮有所不同。”
谢翊之奇道:“你对这里很熟悉,经常来?”
“应酬嘛,逢年过节的时候,这里最热闹。”李观镜想起那几位好友,忍不住面露怀念之色,不过很快,他便从回忆中抽离出来,看着前方,道,“他们来了。”
谢翊之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名女子疾步行来,此女未施脂粉,盘发之上也无任何装饰,一身黑衣,全身无一处不在遮掩美貌,饶是如此,谢翊之初见她,心中仍旧难免赞一句“明艳动人”。
阎姬到了近前,见来人果然是李观镜,一时诧异不已,不过还有门房在身边,她只礼节性地点了点头,道:“两位随我来。”
阎姬带着他们一路行去,竟来到了一处旧地——翩翩的院子。进屋之后,李观镜见桌上茶壶的嘴正冒着热气,角落里也已经燃起了无烟炭,但房里还残留着一丝寒气,显然是炭火刚搬来不久,阎姬从得到门房消息到迎接出来,不过片刻功夫,而就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她已经妥善安排好了李观镜和谢翊之的落脚之处,心思当真是细致,行事亦是雷厉风行。李观镜不由感叹道:“难怪阿璟看重你。”
“我一介弱女子,在齐王身边讨一个庇护罢了。”阎姬说罢,冲李观镜行了一礼,然后看向谢翊之,道,“敢问这位公子贵姓?”
“我姓谢,谢翊之。”
“谢公子有礼。”
谢翊之连忙回了一礼。
李观镜放下包袱,环顾一圈,想到七夕那日情形,恍然竟有隔世之感,忍不住问道:“翩翩后来如何了?”
“游历四方,现如今可没人比她逍遥了。”阎姬看着李观镜,斟酌片刻,道,“李世子今日来,可遇见大理寺的人了?”
李观镜收回目光,看向阎姬,问道:“此话怎讲?”
“齐王出征前曾经叮嘱过我,他不在,世子便是主人,因此我一直密切关注世子的消息。”阎姬铺垫完,开始说正题,“今早城外驿站来人送信给大理寺,说李世子已经到了,我的人看着他们出城去了,没想到世子却出现在这里,因而方才我很是惊讶。”
“他已经到长安了?”李观镜也有些惊讶,顿了片刻,道,“有些事不便多说,总之……我这次是秘密回长安,想来想去,还是你这里安全,因此冒昧打扰。”
阎姬笑道:“承蒙世子信任,阎姬定当保守秘密。眼下除了藏身,敢问还有何事需要效劳?”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李观镜道:“我确实有两件事要拜托你。”
“世子但请吩咐。”
李观镜先问道:“你知道束凌云么?”
阎姬点头:“大理寺少卿,齐王的人。”
李观镜松了口气,看来阎姬比他想象中知道得更多,他便直接道:“我想见他一面。”
“好,我马上安排人送信。”阎姬继续问道,“那第二件事呢?”
“我需要你帮我打听打听,药王谷方家是否有人在长安。”
阎姬想了想,道:“九月的时候听说有一位方家小郎君,不过不清楚他现在是否还在这里,我晚些时候给世子答复。”
李观镜温声道:“多谢。”
阎姬又问道:“世子还有事要吩咐么?”
“莫要让人知道我在这里。”
“我明白的。”
李观镜站起身,阎姬会意,与他一道走到院中,李观镜斟酌片刻,道:“这次去江南,我曾经路过颍州,遇见了阎刺史,他向我打听一对流落在长安的阎氏姐弟,我想……他口中的如意,会不会是你的弟弟?”
阎姬一怔,过了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那你知道如意现在何处么?”
阎姬抬眸看向李观镜,眼中却空无一物,她喃喃道:“齐王不曾告诉世子么?”
“他提过,说如意失踪了,现在我知道你是他的姐姐,所以来问问你。”
“失踪……”阎姬的神情忽然变得很奇怪,似笑似哭,下一瞬,她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道,“世子既然不知,便当没有这个人罢。”
“为何这么说?发生何事了?”李观镜关切道,“可是遇到了难事?我能不能帮得上?”
“谁都帮不了如意,除非……”阎姬摇了摇头,不再多说,感激地笑了笑,道,“多谢世子,我先去办事了,等晚些时候,我会派两位心腹来伺候世子起居。”
李观镜看着阎姬离去,蓦然发现她比上次见面时憔悴了很多,这几个月发生了何事?阎如意……当真是失踪了么?
谢翊之走到门口,见李观镜正在独自发呆,问道:“你问起方家人,是想拔毒了么?”
李观镜回过身,颔首道:“元也已经到了,他在钱塘可以不开口,在大理寺却不能这样,得尽快将他替出来,但在进大理寺之前,我要将这处隐患除去,免得被人拿捏。”
谢翊之犹豫了片刻,还是说出心中猜测:“阎娘子方才所说的方家人,很可能是方欢,若是他的话,恐怕他早已动身去钱塘了。”
“竟是他?”李观镜先前听元也和谢翊之提过这个名字,当时只觉得耳熟,却没太放在心上,如今身处长安,他这才想起来,早在八月芙蓉园一游时,自己就听说过这个人了,可惜那次走得匆忙,李观镜没有听从秦子裕的建议去见方欢,否则他应当能早些知晓元也的去处,后面发生的事自然也会不同。思及至此,李观镜黯然道,“方笙大仇未报,我无颜见他,不必等阎姬的回复了,今晚便拔毒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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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黄巢《不第后赋菊》
第115章
永夜之毒已经很久不曾有人中过,就更别提解了。元也只知拔毒会大伤元气,却不知到底会有怎样的反应,即便今日是他本人在这里,除了随机应变,也没有别的方法。李观镜和谢翊之两人都不懂医理,这会儿可谓是两眼一抹黑,只能准备好热水、棉布一应物事,希望能够用得上。
入夜之后,李观镜遣走侍女,与谢翊之相对坐在桌前,他们俩看着面前的深蓝色药丸,双双露出如临大敌的神情。过了好一会儿,谢翊之建议道:“镜天,要不再等等罢?就算是进了大理寺,他们应当也不会不让你带药罢。”
“话是这么说,但……”李观镜深吸一口气,道,“变数太多,还是当机则断。”说罢,他捡起辉灵丹,眼睛一闭,便丢入口中,然后迅速就水咽下,看似万分决绝,其实是怕自己犹豫。
谢翊之瞪着他,等了片刻,有些紧张地问道:“感觉如何?”
李观镜眨了眨眼,面露疑惑:“好像没什么感觉,会不会是元也想多了?”
“希望是他推测有误。”谢翊之抿了抿唇,转而催道,“快去床上歇着,今晚我守着你。”
李观镜知道今夜的特殊性,也不推辞,道:“多谢!”
那厢元也并不知道自己正被两个人念叨着,他在下午进了长安城,但是直到进了大理寺的牢房,他还是没能摸明白这些人对李观镜究竟是何态度——论客气,他们是很客气的,全程“员外”“世子”地叫,连牢房也是罕见的干净温暖,棉被亦是崭新蓬松,可论起公事公办,他们也毫不含糊,在驿站初见时,便将镣铐给元也上了个齐全。
晚饭过后,元也闭目靠在床上,他不能练功,只能温习心法,正入神间,忽然一阵脚步声走近,元也略作辨别,便发觉来人不是狱卒,片刻之后,那人站到了元也所在的牢房外,元也便睁开了眼睛,淡淡看过去。
来人身着华美的毛皮斗篷,看不出身形,从身高也不好辨明性别——此人比寻常女子高些,不过比起元也他们,又矮了少许。狱中灯火不明,这人上半张脸皆被被阴影遮住,只露出瘦削苍白的下巴来,不过元也能够感觉到暗影中的眼睛透露出的恶意。
两人相对沉默了片刻,那人忽然抬手掀开帽子,露出一张十分精致的脸庞来。
但他却是个男子。
元也看到他的真容,第一反应是“好漂亮”,转而不由得一愣,这是第一回有男子让他产生这样的评价,眼前的男子委实太漂亮了些,甚至有些柔媚了。
男子也在打量元也,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渐渐眯起了眼睛。元也直觉不妙,便收回目光,不再看他。
男子却开口了:“第一个来看你的人是我,李世子觉得意外么?”
元也心中暗叹:等见到李观镜,或许他可以帮眼前的人问一问。
“看来你并不惊讶。”男子没有得到回答,烦躁地踱了两步,咬牙道,“老实说,我很意外!李观镜,你当真是命大,怎么就没死在颍州呢?”
看来自己预感不错,来人是敌非友。元也茫然地想,杜浮筠还是骗了自己,说好到长安就安全了,为何第一晚就来了个想李观镜死的人?
“不回答我也没关系,毕竟这件事还没结束。”男子忽然笑起来,低声道,“我很期待接下来的发展,世子好奇么?”
元也忍不住皱起眉头,问道:“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我也想知道。”男子呆呆地看着元也,过了一会儿,才道,“其实你早就猜到是我了罢?为何郡王府没有动静?你打算怎么做?告诉齐王么?”说到这里,男子嗤笑一声,“其实不必你说,只要齐王知道你遇袭的消息,他迟早会猜到是我,都不用你开金口,他便会为你报仇的。”
元也有些云里雾里,他听出这个人在颍州埋伏了杀手对付李观镜,却不清楚兰渚山的袭击是否也出自此人之手,到底多说容易露馅,元也便抿住唇,露出一副不愿搭理的样子来。
“没关系,事已至此,我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男子似乎并不在意对方说不说话,他重新戴上帽子,道,“哪怕让他恨我,也好过现在这样。”
元也闭上眼睛,等了片刻,便听见男子缓缓离开了这里。
“有病!”元也忍不住骂出声,心中焦躁再难掩盖——他本就是爱自由的性子,如今被禁锢这么久,既不能练功强身,又不能随便说话,现在被关在这方寸之地,还要应付莫名其妙的来客,而且今日带他进来的人还说,明天大理寺少卿要亲自审他,到时候他该怎么办?李观镜为何不曾预见这些?杜浮筠口中那些会照应他的人呢?元也越想越烦,忍不住嘀咕道,“一群不靠谱的,等我出去了,一定带着翊之远走高飞,再帮你们我是狗!”
谢翊之忽然打了个喷嚏,从半梦半醒中清醒了过来,他探身去看李观镜,发现对方正安静地躺着,并无异样,便又坐了回去,垂头去看手中的书。谢翊之疑惑地看着书上陌生的段落,脑中出现一刹那的茫然,直往前翻了几页,才找回了对这本书的印象,看来困倦的时候不适合看书。
水漏发出一声响,刻表指向了子时三刻,这一夜才过去一小半而已。谢翊之掩口打了个哈欠,用手撑着头,坐着坐着,眼前开始变得模糊,他努力瞪着眼睛,眼皮却止不住打架,当谢翊之感觉自己快被困意打败时,李观镜忽然开口道:“林姑姑!”
谢翊之一惊,立刻清醒了过来,他连忙来到床边,发现李观镜皱着眉头,似乎是陷入噩梦了,便轻轻拍了拍被子,唤道:“镜天。”
“……姑姑,跟我走,别去……”李观镜听不见谢翊之的呼唤,他站在长街当中,眼前是陷入火海的赵王府,门前是举着火把的李珣,李未央还在里面,林忱忆想要冲进去。
“镜天?”谢翊之叫了几声,见对方没有醒转的痕迹,察觉到不对劲,于是伸手探过去,触手是一片滚烫,李观镜竟发起了高烧!谢翊之愣了一瞬,立刻起身去灭了炭火,先前备在屋里的温水已经凉透,他将布巾浸湿,放到李观镜的额头上,又用另一块布巾擦拭他的身体。
火……冲天的大火,热气汹涌扑来,将脸烤得滚烫。林忱忆还在挣扎,李观镜正全力抓着他,忽然另一人举着火把,从火海里走了出来,站在台阶上冷冷地看着他,李观镜呆呆地抬着头,喃喃道:“竹言,怎么你也……”
杜浮筠扬起下巴,沉声道:“李未央已死,阿耶阿娘,你们在天之灵,可以安歇了!”
李观镜愣住,就在这时,林忱忆甩脱了他,义无反顾地冲进了火里!李观镜目眦尽裂,却无法挪动步伐,急火攻心之下,喉咙涌起一阵腥甜,下一刻,他猛地吐出血来。
“镜天!”谢翊之惊呼一声,连忙将李观镜抱起,防止血沫呛进他的鼻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