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王翊之无力再站起,黑衣人都停下了手,纷纷看向王爻申。后者抽出刀,将崔娘推倒在地,鲜血顺着雨水流淌,瞬间染红了一大片地。
王翊之艰难地抬起头,正见同样倒地的崔娘看过来,雨帘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看不清崔娘的神情,但他知道崔娘一定很痛,他该去母亲身边——母子俩努力地伸出手,想要爬向彼此,然而他们之间隔着黑衣人,短短半丈长的距离,在此刻却变成了遥不可及。
崔娘的发髻散乱一地,雨水像是要将她淹没一般,让她无法呼吸,她想要救自己的孩子,可是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觉眼前渐渐变得模糊,最终无力地垂下了手,再也没了动静。
“娘……娘……”王翊之忍着剧痛,一点一点地往前爬,心中只有一个信念——要回到崔娘身边,无论生死,他们母子一定要在一起。
黑衣人散开,一人拖着刀,踉跄着向他走了过来,王翊之停下手,顺着靴子往上看,见到一双血红的双目,在这一刹那,他明白了过来,忍不住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毒发了……你……你也赢不了……”
王爻申感觉身子越来越僵硬,他强撑着走到王翊之面前,见到后者脸上的笑容,感觉时光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一样的死到临头!一样的嘲讽笑容!
“哪里可笑?!死的是你们!不是我!”王爻申大吼一声,奋力举起刀向王翊之砍去。
王翊之闭上眼睛,心中一片宁静,等待着最后一刻来临。
下一瞬,伴随着清脆的“叮”声,刀被击飞,王爻申也被带倒在地,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白衣青年从天而降,一把抱起王翊之,几个闪身便消失在了院落之中。
“追!追追追!”王爻申僵硬地躺在地上,奋力喊道。
黑衣人连忙追了上去。
“哎呀这……”辛县丞为难地开口,“下官还是先走一步,运河的事,我们回头再说。”
“恕不远送。”王歌之没有心思管辛县丞,他跑到王爻申,扶起自己的父亲。
“追……追……”王爻申犹自重复。
王歌之看到王爻申的面容,一时目瞪口呆——眼前的人双目赤红,眼斜口歪,俨然一副中风的模样!
王爻申艰难地喘着气,一把抓住王歌之的衣襟,手指僵硬如鸡爪,口齿含糊地说道:“不……不能放过他,还有元……元也,否则王家……将……将大祸临头……”
王歌之不大理解王爻申为何这么说,不过还是点了点头,道:“好,我一定会杀了他们。”
王爻申继续道:“保……保住王……王……”
“父亲放心。”
王爻申死死瞪着前方,他的呼吸犹在,也能看见王歌之冷漠的神情,但是他什么也说不了——他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了。
第96章
即便是早已习惯梅雨季节的江南,也承受不住这种连日的暴雨,终是在六月初陷入了洪涝之中,今年灾情十分严重,甚至惊动了长安——据说朝廷已经派出了都水使者,顺着运河往这边来了。无论如何,梅雨季总算结束,接下来的几天皆是烈阳高照,正午时分,连知了都被热得没了力气,胡家村地势高,此番免遭灾害,是这一片少有的安静平和,此时只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和午睡村民的呓语。
宋承头顶荷叶推开院门,进屋后先从水缸里舀起一大瓢水灌进喉咙,因为喝得太猛,一部分水来不及咽下,顺着嘴角流到脖子里,他随意擦了擦,放下葫芦瓢后,侧耳听了片刻,没发现有什么声音,便放轻了动作,蹑手蹑脚来到了卧房外,掀开帘子往里一看,正与床边坐着的青年目光相撞,他一愣,道:“你没午睡啊?”
青年摇了摇头。
宋承回头看了看冰冷的灶台,拂开帘子进屋,问道:“午饭也不吃?”
青年轻叹一声,摇了摇头。
宋承探头看向床上躺着的人,那人面色惨白,眉头紧蹙,哪怕在昏迷着,似乎也陷在巨大的痛苦之中,只是不知这份痛苦有几分源于身,又有几分源于心。宋承看了一眼便缩回头,道:“医工不是说没有大碍了么?你总是这样没日没夜地守着,不等他醒,你就要倒下了,到时候我可伺候不来两个人。”
床边守着的人正是元也,当他从元溪口中得知王翊之的身世后,便拼尽全力往会稽赶,他按以往的习惯,直接去了王翊之的院中,不料院子主人却不在,只有柔桑焦急地在屋里踱步,见到元也的时候,柔桑仿若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即让他去前厅看看,元也依言而去,却已经是晚了一步——崔娘和采蘩双双气绝,他只能带着重伤的王翊之离开,躲到会稽城郊的小村落里,好在这里有他前两年认识的好友,否则当真不知该往何处落脚。
如宋承所说,王翊之已无性命之忧,但还是陷在昏迷之中,距离元也他们到这里,已经过去四天了。
宋承见元也无精打采,有意活跃氛围,便打趣道,“我说小也,你未免太宝贝自家师弟了,当年一同跑江湖,我受伤的时候可没见你这么关心啊。”
“宋大哥,这时候就别开玩笑了。”元也伸手探了探王翊之的额头,轻叹一声,道,“好在热终于退了——翊之这次遭逢巨变,我……我实在是不放心,你不必管我,去做自己的事罢。”
“你这副模样,我怎么做自己的事?”宋承撇撇嘴,无奈道,“好了好了,真是怕了你了,我总不能让你在我家饿死,你且等着,我去做饭。”
元也抬起头,目带感激,正待开口,宋承伸手止住他,道:“诶,大恩不言谢好罢?不必多说,以后给我做牛做马就成。”
等宋承做好饭回来时,却发现元也靠在床柱上睡着了。
熬了这么些天,便是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了,这会儿看王翊之有好转,宋承又回来了,元也终于松懈了下来,原本只想着靠一下,却瞬间就进入了梦乡。
宋承感慨地砸了砸舌,没有叫醒元也,而是在锅里烧起热水,将饭菜架在热水上,这样等元也醒来后,便可直接吃了,也不会因为天热而馊掉。
元也东倒西歪地睡了半天,到太阳快落山时,村民们开始出门去农作,外面渐渐热闹起来,元也这才醒了过来,他有些茫然地看着前方,感觉眼前有许多星星,缓了好一会儿,才找回了知觉——衣服都被汗浸透了,腹中亦是空空,还觉得有些恶心,似乎是中暑了,不过等他低头看了一眼,便立即忘记了这一切——
王翊之醒了。
元也连忙俯身问道:“你怎么样?感觉哪里疼么?”
王翊之已经醒来有一会儿了,从他看见元也开始,就知道一切都不是噩梦,浓重的自我厌弃占据了全部的心神,他什么也不想说,只呆呆地看着屋顶,直到元也问这一句,他才凝神看来,然后摇了摇头。
元也皱起眉头,心道怎么会不痛,可是此时他也不知该说什么才能让王翊之开心一些,想了想,只能道:“喝点水罢?”
王翊之依旧摇头。
“不行,必须要喝。”元也上前小心地将王翊之扶起,一边道,“痛的话要与我说。”
王翊之默默地配合着坐起,依旧不发一言。
宋承听见里间动静,丢开手中的西瓜皮,起身揭锅盛饭,待他进屋时,元也正在喂王翊之喝水,宋承便将饭菜放到一边,道:“你们先吃着,我去外面逛一圈。”
王翊之抬眸看向宋承。
元也解释道:“这是我的朋友,我们现在住在会稽城郊胡家村。”
宋承爽朗一笑,道:“我这屋平日也没别人,就当自己家——的柴房,随便住,好好养伤。”
王翊之垂下头,没有说话。
元也连忙打圆场,道:“还没给你们正式介绍呢,这是我师弟,王……”
“谢。”王翊之嗓音沙哑,每说一个词,都像是针扎喉咙一般,但他还是坚持道,“谢翊之。”
元也愣住。
“唔……” 宋承察觉到气氛有点不对,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冲元也使了个眼色,“忽然想起隔壁阿婆家的鸭子还在村口河里游泳,我得帮她找回来,你们继续聊。”尔后忙不迭地跑开了。
元也这几日一直守在这里,宋承倒是去会稽城逛了几趟,只听说王家五郎加冠后外出游历,家主中风,当家人换成了王三郎,其余什么消息也没有,所以元也并不知道当日到底是为何才发生那样的变故,直到此时王翊之——不,应当说是谢翊之开口,元也才明白这一切的起因是什么,登时愧疚起来:“对不住,我晚来了一步。”
谢翊之皱眉看向元也。
元也斟酌道:“这次去姑苏,我见到了溪娘,她与我说了你的身世,我当时答应过她,要保护崔姨母和你,可是却……”
谢翊之红了眼睛,别过头,低声道:“怨不到你,是我自己没用。”
元也果断道:“不是的,他是没良知的人,而你不同,坏人无所顾忌,我们处处受掣肘,又怎么能斗得过?”
“可是阿娘……”谢翊之闭上眼睛,深吸了几口气,但还是无法平复心绪,反倒使胸口更加难受,“哇”地一声吐出血来。
元也连忙上前接住谢翊之,只见后者面若金纸,再次陷入了昏迷,不禁懊恼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现在说这个做什么?!”他扶着谢翊之躺好,先输真气再施针,一套下来,总算让谢翊之的脸上有了血色。元也自己累到虚脱,全靠着意志,才艰难地挪到桌边,一顿狼吞虎咽扫光了所有的饭菜,尔后坐着缓了许久,他才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方才有那么一瞬间,元也以为自己要猝死了,他这才意识到该休息了,宋承说得对,他还要照顾谢翊之,绝不可在这时倒下。
谢翊之浑浑噩噩地不知又昏迷了多久,期间偶尔感觉有人在与他说着些什么,但是他却听不清,待到再次醒来的时候,又是一个黄昏,只是面前打盹的人却换了,变成了宋承。
“阿也……”谢翊之开口后,发现喉咙已经不痛了,胸口也好了许多,想来昏迷之中恢复了不少。
宋承醒了过来,道:“你问小也啊?他有事出去了,过两天回来,你要什么?和我说也一样。”
谢翊之怔住,顿了片刻,道:“无事,有劳宋大侠。”
宋承笑道:“别叫我大侠,怪难为情的——不过前几天小也一直给你输真气,你现在起身试试看有没有好些。”
谢翊之侧过身,借胳膊肘发力,缓缓坐了起来,能明显感觉内伤好了许多,他看向墙角,元也的剑不在那里,看来是带走了,谢翊之不由皱起了眉头,问道:“他耗费如此多的真气,这会儿去哪里了?”
“说是有一件重要的事去办,具体是什么,倒没跟我说。”宋承说罢,想起一事,又道,“哦对了,他给你留了话,让你好好吃饭,等他回来时,要带你离开这里。”
谢翊之心中难免有了好奇,如此一来,悲伤被冲淡了不少,他便依元也所说,安心调理了两日,到第三天清晨,他正在村头散步,遥遥瞧见一辆马车行来,谢翊之一眼便认出驾车的人是元也,等马车渐行渐近,他整个人不由愣在了原地。
车板上绑着的,是两幅崭新的棺材。
元也担心犯了别人的忌讳,离村子尚且有些距离的时候便停下了马车,他快步行到谢翊之面前,先关切地问道:“好些了么?”
谢翊之呆呆地点了点头,目光从棺材收回,落在元也的麻衣上。
元也吁了一口气,温声道:“准备好了的话,我们就出发罢,去兰渚山——我带你去见谢伯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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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开头和第一章开头呼应一下~
王翊之改名为谢翊之,感觉需要适应适应,好几次都打错了
第97章
墓碑上的墨早已消失在岁月的流逝中,石刻的文字亦被风雨侵蚀,不再那么清晰可见。谢翊之半跪在墓碑前,颤抖地伸出手,抚上这个陌生的名字,可是无论如何努力,他都想象不出泉下之人曾经是何种模样。
谢霁离世时,堪堪十九岁而已,他尚来不及“一日看尽长安花”,便陨落在了最美好的韶华里,成了生者心中永远抹之不去的伤痕。
元也等了片刻,眼见日头渐高,不得不提醒道:“翊之。”
谢翊之垂下头,顿了片刻,起身后退两步,尔后端端正正地向着墓碑磕了三个头,道:“父亲,儿今日须得扰你清静,为你和母亲重新筑坟立碑,还望父亲见谅。”
“他知道你来,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怪你?”元也递出铲子,又佯作不经意般补充道,“崔姨母最放不下你,只要知道你能过得好,她能与谢伯父重逢,想必心中该十分欣喜。”
谢翊之接过铁铲,没有说话,只闷声挖土,沉默是这段时间的常态,元也心中轻叹一声,跟着开挖。饶是两人齐心协力,也还是花了将近一上午的功夫才将坑给挖了出来,元也从坑里跳了出来,揉了揉腰,忽听谢翊之道:“人死了,就什么也没了。”
元也顿住,看向谢翊之,后者说完这句话,便丢开铲子,去挪棺材。元也上前协助,又费了些功夫,才将坟堆起来,好在他们已经托人将采蘩的棺材带回了武康老家,否则今日便是忙到天黑也忙不完了。
太阳快落山时,两座新的墓碑并列而立,生死相隔二十余载,谢霁与崔清禾终于能够以夫妻的名义相守在山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