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似乎比以前更冷了。这是没有求生意志的人的反应。
闻人昊瓮声瓮气地道:“你要去当朝廷鹰犬么?那好,不管你去哪里,我都去把你的上官都揍扁,让他们不敢再用你,你要是去应试,我就去把考场砸个稀巴烂。”
“你……你敢!”罗夜暝没想到自己被他逼到绝境了,他还要让自己走投无路,气得咳嗽起来,“你敢这么做,我就……我就揍你!”
看他生气起来似乎有些精神,闻人昊不由得心下稍安,却是说道:“你力气都没啦,要怎么揍我?你要揍我,也要等你养好身体,再把武功练好再说……”
罗夜暝默默地看了他一眼,把头转过了一旁。
闻人昊的心登时沉了下去。比身患绝症更糟糕的,是病人知道了自己的境况。作为一个曾经身怀绝世武功的人,罗夜暝自然更了解自己的身体其实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你若是不肯好好地,我就去把你弟弟勾搭上。他是叫星曜是吧?那天在你房中看到他,生得和你有三分相像,我也很是喜欢……”
他信口胡言,其时心神不宁。
罗夜暝对弟弟十分爱护。想到当时罗夜暝和罗星曜手牵手站在一起,他便陡然生出一股说不出的妒意。这种妒意陌生得让他恍惚了一下,却见罗夜暝又惊又怒:“你……你有了致青,怎么还能……能再动我弟弟?”
“致青虽然好看,但环肥燕瘦,各有各的好处。”他已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目光停在罗夜暝愤怒得发亮的眼睛,心下激荡不已。
天知道他是有多怀念他现在这种神采奕奕时的样子,即使是发作,也让他毫不犹豫地想用世间的所有来交换。
心中一转念时,不由失神。原来他在自己心中的位置,竟然已这般高了。
“你……你要是敢招惹他,我……我……”他手中委实没有胁迫闻人昊的筹码,气得喘了好久,忽然一口气上不来,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夜暝,夜暝!”闻人昊连忙扶住了他,手掌按压在他胸口,度了一口真气,心中又痛又悔。
罗夜暝是郁积于心,若是能激怒他,让他将胸口的瘀血吐出来后,再慢慢调养,在诊治上倒不失为一种猛火攻法。但他忘了罗夜暝积攒了许久的病气,这一激之下,竟是让他病得更重。
手忙脚乱之时幸好还记得自己身上带了药,此时不得不庆幸自己家里就是珍药谷,不仅种植各种奇花异草,还有不少药师,江湖中万金难求的灵丹在他身上总备有一些。连忙倒了一颗小还丹出来,却不敢给他吃太多伤了身,捏碎半颗倒在茶碗里化了。
茶水冰凉,他只能含着一口,在口中温热了,再哺给他。
苦涩的药味在碰触到他的唇瓣时,只觉得甜丝丝暖融融地渗到心底。虽然亲吻过无数次,却从没有一次像今天这般迷醉,竟像是神魂颠倒了一般,只觉得罗夜暝紧闭双眸的表情也无比动人。
***
天气越来越冷。闻人昊原本想带他回南方,但因路上颠簸,过于辛劳,便在附近买了个两进的宅子,又托人买了几个粗使丫鬟来伺候。
此地其实离青竹帮不远,罗夜暝问他是何处,他沉吟不答,罗夜暝便不再问。
闻人昊发现他连床都不能下了,不由得十分懊悔,若是不带他出来,或许他还不至于病情恶化。他不停地道歉,不停地解释,罗夜暝却总是懒懒地,提不起精神,即使他吐露爱意,罗夜暝也只是浅浅一笑:“你不必安慰我了,到了黄泉路上,我也不会怪你。”
他是真的看淡了生死,提起死后如何,并不像别的将死之人一样绝望地想抓住一切,也没有强颜欢笑地无所畏惧,他的神情始终是淡淡的,只是怔怔地看着远处的天空时,眼睛里偶然会有寂寞和遗憾掠过。
闻人昊便会从心底涌起一种无所适从,那是很多年前母亲去世时才有的无措。
这个人在自己心里已经如此重要了。可惜知道得太晚,如今越是想挽回,却越是艰难。
若是当初再多一点点认真,少一点点玩弄,或许他不会这么不信任自己。从来没对人说过真话,唯一在他面前说的真话,却是太晚了。
第30章
“风好大,可能晚上会下雨,关窗好吗?”闻人昊用手摸了摸他的面颊,冷冷的肌肤,像是冷水浸过一般。
“今天会下雪。”罗夜暝半闭着眼睛,轻轻说道,“也该是下雪的时候了。”
听到这句话,闻人昊心下一片冰凉。
他看了罗夜暝半晌,发现他脸上的青气一丝也没有了,却是蔓延着一种死气。
他站起身来,关上窗子,匆匆瞟了一眼。这个宅子是在城郊,远处就是农田了,坑洼处果然已开始覆着一层白得仿佛透明的雪粒,路上的行人行色匆匆,都赶着回家。
已是傍晚,以前的这个时候,富户们会在门外点着灯笼,此时却因寒风猛烈,都将灯笼收起。
天地间毫无一点闪烁的亮光,灰蒙蒙的,一片萧索苍凉。
闻人昊只觉得说不出的沉闷,关紧了窗户,便催促罗夜暝躺下。罗夜暝慢吞吞地解开身上披着的狐裘,慢慢卧倒床上,身体却是蜷缩着,像是怕冷的小兽。
闻人昊忍不住伸手探入被子,在他背脊上一摸,竟是凉的。习武之人丹田气息常驻,胸腹背脊都会温暖一片,罗夜暝连身上也是凉的,可见已是不会好了。
早就让丫鬟们烧好了炕,床上并不冷,却不能温暖他的身体。
闻人昊一怔之下,竟忘了将手收回。
罗夜暝不自然地扭了扭身躯,脸上竟然微微泛红:“我发现每次和人在外面那个,都会被人撞到……所以还是不要了,我运气不好的,要是再被人撞到怎么办?”
他竟然以为他是在求欢?他又不是禽兽,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还能发情!
闻人昊险些吐出一口血来,想到第一次他在外面巫山云雨还不是和自己,心里更是说不出的气恼。
他目光扫了罗夜暝一眼,却见他肩膀单薄,露出深深的锁骨,皮肤也暗淡了许多,但他却从心底生出了一股欲念,只想将他压在身下,用嘴唇亲吻他身体的每一部分。
他强行压下这不该有的念头,侧身卧在他身旁,掌心按在他背心要穴上,将自己的真气送了过去。两人练的都是邪道武功,原本同源,都是阴邪一脉,入体时虽然舒服,却会觉得身上一冷。
罗夜暝开始时打了个寒颤,但后来却觉得身上真气行走诸处穴道,比按捏抚摸更为舒服,这才知道是闻人昊用自身武功为他续命,不由有些吃惊。
“没有用的……”他微微挣了一下,被闻人昊抱在怀里。
他火热的怀抱紧紧抱着他,让他一惊,却发现真气并没有断绝,便知闻人昊是一心想救他性命,默然一叹,不再动了。
油灯点了两盏,照得房内尽是温暖的昏黄。
罗夜暝只觉得清醒了许多,那种浑身疲倦无力的感觉消散不少,竟然有了些精神。
房间里静静的,窗外似乎有雪声,轻盈地落到地上,更显得房中寂静安宁。
闻人昊一只手揽着他的腰,与他面对面躺着。
罗夜暝看到闻人昊的眼睛泛红,心知他耗费了许多心神,被他揽住腰时便没有挣脱,早已死去的一颗心却是跳得飞快。
他只觉得面颊也似乎在他目光的注视下变得发热,只能强行忽视这种感觉,避开他的目光,不由得渐渐露出一丝笑意:“我家屋后种着一片竹林,刮风下雨时会有沙沙的响声,睡觉就会特别安稳。”
闻人昊看到他这笑意时,不由得心下怦然,道:“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你是君子,自然喜欢竹林了。”
他的奉承简直是露骨了。罗夜暝不由得轻咳了一声:“我们是青竹帮,除了豢养毒蛇外,自然会种竹子,那片竹林在我生下来之前就有了的。”
被他反驳后的闻人昊仍然脸皮极厚,赞美道:“种植竹林的令先祖,也必定是大大的风雅之士。”
“那片竹林其实是野生的,很多年前就有,不是我家先祖种的。春天发竹笋的时候拿来炒肉倒是很好吃,又不是紫竹能做箫,有什么风雅的。”罗夜暝不想与他多说话,却又觉得闻人昊狗腿得让他心疼,“好晚了,该睡了。”
“你睡吧,我就在旁边看着你就好了。”
若是往常,罗夜暝只会当他是说笑,但此时看他双眼泛红,目中不仅有疲惫之色,似乎还隐隐有一层水光,不由呆住。
闻人昊发现他瞧着自己,便知道自己终究无法掩饰心中的悲意,心中更是发苦。也不知他若是闭目不醒,从此去了,自己以后又该何去何从。
习惯了他在身边后,便越来越觉得以前纵情声色的日子是多么可笑无聊。
“看什么,不是说困了么,快睡你的觉吧。”他粗声粗气地道。
罗夜暝心知他是真的在为自己伤心,心中一个角落处忍不住雀跃起来,口中却道:“都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这么幼稚?竟然还哭呢。”
闻人昊这次却没有反驳,凝视他半晌,才道:“我也不知怎地,遇到你,就变得幼稚了。”
罗夜暝呆了呆,心里那种说不出的哀伤又涌了上来,柔声道:“如果我这次侥幸不死,希望以后能和你做朋友。你应该会是一个很好的朋友。”
“可我不想和你做朋友。”闻人昊皱着眉头,略显暴躁,“你若活下去,我们便做一辈子夫妻,你若……若是抛下我去了,那我只好在你墓碑上刻着我的名字,以后合葬吧。”
罗夜暝细细思量了片刻,认真地道:“以后你拿这句话去哄别人,会比别的话更有用些。”
闻人昊气得血脉逆流,嘴里却是苦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我说的是真心话,不是什么甜言蜜语。别人听到这句话只会生气,他们只想和我花前月下,却不会愿意和我艰难困顿地过着这种痛苦不堪的日子,彼此怨怼后,还要埋在一起,只有你会当成是甜言蜜语──难不成你会为这句气话心动?”
他讽刺地说完,却见罗夜暝面颊有些病态的嫣红,甚至避开他的目光,连身子也转了过去,口中说道:“睡了,不说啦。”
闻人昊心中狂跳,他忽然觉得说不出地紧张害怕,便如初识情滋味的少年,既冲动又忍不住胡思乱想,心下一片温柔,仿佛有春水在心底满溢开来,低声唤道:“夜暝,夜暝……”
罗夜暝鼻息轻缓,却是再没发出别的声音。
虽然没说话,但仍然能看到他耳垂微微红了,显然很是欢喜害羞。
闻人昊感到身上发热,似乎只有冲出门去,在雪地里大叫大嚷几声才能冷静下来。却是不敢吵醒了他,只慢慢低头,在他面颊上轻轻一吻。
“我是真的喜欢你的,不管你打我骂我也好,我都不在乎,只要你快些好起来……”
原先只怕说得越多,越会遭到他的反感,此时却知总有一句会落到他的心里,心中不知是喜是悲,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香,不由痴了。
***
以内功护住心脉是一种很是高明的武技,只是运功的人花费了十倍心力,伤者也只能好上一成,而且若有闪失,便是气血汹涌,走火入魔。也亏得闻人昊内功深厚,若是旁人连续七、八天地给他疗伤,即使有这么深厚的武功,也只怕早就累得趴下了。罗星曜的武功和罗夜暝同源,却没学过疗伤之术。想必独尊堡中有不少武功心法,闻人昊学过也不足为奇。
罗夜暝能坐起来时已是九天后,然而这小小的好转已能让闻人昊喜之欲狂。
“闻人昊,你憔悴多了。”罗夜暝打量他半晌后说道,“好像没有以前那么俊美了。”
闻人昊脸上的笑容登时凝滞,过了一会儿才道:“你才醒过来,不宜多说,吃些东西罢?”
罗夜暝这才发现自己也不知躺了多久,口中尽是药汁的味道,也不知是何时吞下去的,亦或是闻人昊以口相哺。
他不敢多想,看到闻人昊端了一碗参汤来喂他,便就着他的手喝了许多,都没有品尝是什么味道。不过他病得太久,味觉没有完全恢复,也吃不大出来。
闻人昊喂他喝完,看到他嘴角有流出的汁液,便用唇吻去了。
他做这一切时自然而然,显然在这段罗夜暝并不知道的时间里习惯了的。
“参汤好喝就自己去盛一碗,不要舔我。”他声音很小,小得几乎听不到。
闻人昊却是听到了,笑吟吟地亲了亲他:“不如你好吃。”
罗夜暝面颊泛红,眼睛不知看向哪里,找了个话题道:“你来找我,致青怎么办?”
话一出口,不由得暗暗后悔。他这话无疑是提醒闻人昊了。若是不提,还能假装没有这个人的存在,和闻人昊多相处些时日。可是一提,闻人昊免不了要记得许致青的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