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昊略一思索,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聪慧英俊的年轻男子,总是会让人多看重一些的。他也曾想过,若是罗夜暝不练那什么青竹功,自己或许会多注意到他,会更珍惜他,可惜现在再说这些也是迟了。
“你呢?是愧疚还是伤心?”
男子苦笑道:“我是错生在这世上,所以想一了百了。”
“上天有好生之德,哪有错生的道理?”
那男子吞吞吐吐地道:“我喜欢一个男子。”
“那又怎么了?”
那男子看到他脸上并无异色,镇定了些:“他是个美貌少年,像是从来不染人间尘埃,可惜我一念之差,冒犯了他,怎么向他道歉他也不理会我。”
“天下有那么多美貌少年,你再找别人就是了。”
“但这件事被我大哥知道,他把我赶出家门,现在我已是无家可归。”他神色有些黯然。
“这是什么大事?你是没盘缠还是没地方去?”
“不是的。他说我是……衣冠禽兽,最好早些死了好。他还说……他已有了喜欢的人。”
这人当真是神魂颠倒了,为了所爱的人一句话,竟然就活不下去。不过在这附近的美貌男子他倒是认识一个的,只是却不是少年。
闻人昊心念一动,问道:“你说的那个人是不是姓叶?”
“不是的,他姓罗。”
“难道是罗星曜?”闻人昊问出口时自己也觉得很是可笑。
罗星曜若是没练青竹功,自然算得上美貌少年,但一旦练了那毁容的内功,脸上青幽幽的,自然再也看不出半分俊俏了。就连自己当时……也没多注意罗夜暝,如今回想起来,只记得他模糊的容貌依稀和罗星曜相似,但细微处却是想不起来了,每当他深情地凝视自己时,看到他那张怪异的容颜,便恨不得扭转过头去。
那天看过罗星曜后,才发现他的五官很是清秀,更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日日和那人相处,有熟悉感也不足为奇。
“你也认识他?”那男子似乎比他更惊讶,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你不会也是为了他才……”顷刻间似乎已在彼此间做了对比,发现闻人昊的俊美比自己胜过许多,不由很是失落,神色间也变得更是郁郁。原本是七分的英俊,加上这种黯然的不自信,也只剩下了三分。
“自然不是。”闻人昊连忙道,“罗星曜那么一只……美貌少年,我万万是配不上的。”他受了罗星曜不少冷嘲热讽,原本想不轻不重地讽刺他是青皮怪,但又将罗夜暝也骂了进去,便又改口。
“是啊!我从未见过像他那么美好的人儿。”那男子呆了一会儿,脸上又有些恍惚的神态。
闻人昊暗忖道:他总比自己运气好些,罗星曜毕竟还是活着的。此时心中说不出是嫉妒还是难受,忍不住说出尖刻的话:“可惜他身边有了人了,那个叶闲庭英俊得很哪。”
“叶闲庭?”那男子讶然问道,“他身边不是他哥哥么?哪有什么叶闲庭?他哥哥虽然是英俊,只可惜病怏怏的,很是没用,星曜每天还要照顾他……”
“原来如此!”闻人昊只觉得脑海中电光火石一闪,霎时间脑海中所有的疑点都找到了答案,他忍不住紧紧扣紧男子的双肩:“太好了,他还活着!若不是你……我……”
他声音止不住地发颤,紧紧抱了对方片刻,随即转身疾步离去。
那男子还以为自己遇到了疯子,被他狂喜抱住,又惊又愕,却见他立时离去了,不由心下茫然。
***
罗夜暝睡到半夜时很不安稳,醒过来时,罗星曜还没回来,母亲的婢女蓉蓉还趴在床沿打盹,冷风吹得桌上的油灯不断跳跃,也吹动着门边上的男子衣袂翻飞。
会有风,当然是因为门打开着,蓉蓉却浑然未觉,似乎很是疲累。
是梦么?他竟然看到闻人昊出现了。
罗夜暝恍惚地想着,看着闻人昊一步步走进自己。
他慢慢走到罗夜暝跟前,脸上尽是温柔疼惜之色。此时他穿着夜行衣,窄袖细腰,越发显得身材高大,身段绝佳。
罗夜暝看了看他,身上的凉意让他发现并不是在梦中,不由恍惚了一下。
闻人昊走到床前,看到他警惕的神情,停住脚步,柔声道:“夜暝,我来接你回去了。”
似乎听到响动,婢女揉着眼睛爬起来,她还没完全清醒,又是背朝着闻人昊,只问了一句:“少爷,你醒了么?怎么不叫醒我一声?”闻人昊抢先一步,点了她的昏睡穴。
罗夜暝似乎并不知道闻人昊认出了他,目光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悲伤的神情,让闻人昊后悔得几乎想立时死去,忍不住紧紧抱着他。
他对罗夜暝向来是有些轻视的,总觉得他天生就带着憨气,即使武功再高,也任他玩在股掌之间。此时的男子虽然仍是英俊,但面颊深陷下去,瘦弱得仿佛风吹即倒。
他是早该知道他是罗夜暝了的,他怎么会没注意到,这个人偷瞧着自己的表情,和罗夜暝如出一辙。
“夜暝……夜暝……”他呢喃着,像是在确认怀中的确有他的气息。
“闻人昊,你认错人了。我不是罗夜暝。”
闻人昊很是从容,温言说道:“如果我认错人,为何那天分别的时候,罗星曜叫你哥哥?”
“罗夫人姓叶,我是洛阳叶家的旁支,和罗星曜是表亲。”他说了几句,不由得咳嗽起来。
洛阳叶家是官宦世家,旁支众多,闻人昊要查清他的身分也要查好几个月。罗夜暝在伪造身分时没想这么多,但在那天分别时却已想到,罗星曜对自己无形的亲昵,的确会引起他的疑心,但他只要不再练青竹功,肤色不恢复,只要一口咬定自己是叶闲庭,闻人昊也无法证明自己不是。
闻人昊置若罔闻地走到床前,直接将罗夜暝抱了起来,却发现怀里的人轻得只剩下骨头。罗夜暝满脸惶急之色,待要挣扎,但他身上没了力气,挣扎也微弱得很。
闻人昊低头在他额头上一吻,轻声道:“夜暝,我想你想得心都要碎了。”
他的心要碎了,却毕竟还是没碎,岂知自己早就心死。罗夜暝苦涩地一笑,像是瞬间失去了挣扎的力气,乖乖任由他抱着。
闻人昊担心惊动了旁人,不敢久留,抱着罗夜暝便出了门。
冷风一吹,罗夜暝便开始咳嗽起来。闻人昊虽然尽是药师,但他没怎么学过医术,也从未照顾过病人,不知所措,只道:“你怎么病得这么重?”
罗夜暝只勉强笑了笑,像是这一笑已耗尽他所有的力气,他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闻人昊原本以为他会骂他,会赶他走,他也做好了一切准备,可是面对眼前的罗夜暝,却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他以前在自己面前露出傻乎乎的样子,当然是因为对自己没有警惕之心,所以才肯将真实的一面展露给自己,可是现在却是哀莫大于心死,对什么都是冷冷淡淡的。
第29章
夜凉如冰,他不敢在外面久留,只好找了家客栈暂时歇息,又让店主烧了炕,把床弄得极为暖和,这才让罗夜暝躺下休息。
独尊堡的伤药天下独步,可是罗夜暝病得太久,不能用猛药,只能煨了补药慢慢调理。
罗夜暝再次醒来时,还是恹恹的,脸上苍白得毫无血色。闻人昊忽然发现自己从没见到他气色好的样子,不是笼着一层青气,就是面色苍白,心下打了个突。
“夜暝……我强行将你带了出来,你会不会怪我?”
“罗夜暝已经死了。闻人昊,你不要再想着他了。如果只是抱歉的话,你不用对他说的,因为这是他自己识人不清,爱错了人,你不必觉得抱歉,事实上你也的确没做错什么。”罗夜暝努力挤出几分笑意,但笑意仍然十分勉强。
面对他时,他要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能克制自己的冲动,不要恨,也不要埋怨,只当以前的那个罗夜暝已死,可是他说完这些话时,仍然忍不住红了眼眶。
用了多少心意就会有多少难过,不可能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恨他也更恨自己,恨自己面对他时,永远做不到云淡风轻。
“我们再来过好不好?我哪句说得不真,我一定重新说过,这次一定说得很真。”闻人昊心里忍不住酸涩,只能将他紧紧抱在怀里。熟悉的触感让他再也没有半分怀疑,他虽然容貌变了,但仍然是那么质朴天真,是自己心上唯一的那一点浅绿色。
“你别这样……”罗夜暝有些心慌意乱,被他紧紧按在怀里,几乎能听到他狂热的心跳声。
疯狂地爱着一个人的时候,几乎每一次的心跳都是为对方而跳动,每一个呼吸都因对方而存在。如果不是自己的错觉的话,那么他有一半的把握是闻人昊对他真的有了几分感情。
或许是这个皮囊的关系吧,闻人昊第一次看到“叶闲庭”时就毫不掩饰地表示了极大的好感,如今恢复本来面目,他多看两眼,自然发现了两者之间的相似之处,毕竟五官未变,闻人昊和他朝夕相处,即使不愿意多看原来的他,也会有熟悉感。
“夜暝……那天我出去散心,回来就没看到你了。你又不告诉我你去了哪,却让我找了好半天。”闻人昊不敢再提许致青。一边解释着,一边观察他的表情。
罗夜暝仍旧是十分平静,低声说道:“你做什么事都是有你的用意的,我这么笨,你这么聪明,就不用向我解释了。”
他这句话,无疑是承认了自己的身分。闻人昊心中狂喜,一时竟是说不出话来,端详着罗夜暝的苍白俊逸的面容,令他心脏传来一阵难忍的刺痛。
从来不知道心痛是什么感觉,这些天却很是频繁,频繁得让他无法错认,不由为自己说过的话而感到懊悔。
罗夜暝原来的容貌过于不讨喜,可是现在又太俊了,俊得他想到罗星曜对哥哥的态度,便让他感到一阵不舒服。
罗夜暝道:“我不想在客栈住了,客栈里的东西又贵又不好吃,只怕浪费了你的钱,你送我回去可好?”
这句话不是第一次听到了,当初含羞带怯的语气,如今变得客气生疏,让闻人昊悚然一惊,却见他目光坦然地看着自己。
容貌虽然俊逸,可惜神色间已是泛了一层死气了。
再重的病只要有对症的药,总能起死回生,可是一个断了生念的人,不管用什么药也救不活的。
闻人昊吃惊地看着他,他猜出真相后还在责怪罗家欺骗自己,阻止自己和罗夜暝相处,所以才将人带了出来,如此既不会得罪罗氏夫妇,又能好好待罗夜暝,重新取得他的信任。却没想到他重病的事是真的,只差一口气而已。
“你送我回去好么?我的策论还没写完,夫子明天要看的。”罗夜暝低声说着,心里也不大相信自己的话。遗言都交代给了星曜,哪里还有力气写什么策论?母亲请来的西席早就在他病发的时候被送走了。
他静静地看着面前的这个男子俊美得仿佛不似凡尘中人,心却仿佛碎成了千万片。
在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做无可自拔。
闻人昊离开那么久,一定是和许致青在一起了,他说这话不过只是哄自己开心罢了。这个男人直到现在还在开口骗他,可是他还是会对他生不起气来,原谅他曾经做过的一切。
只是……即使会原谅,也不会再相信了。
“写什么策论?不如陪我好了,我一生一世对你好。”闻人昊温文尔雅地笑了一笑,但发现他看着自己时,仍然是平静的表情,平静得仿佛一滩死水。
只怕自己再多的温柔,他也不会当真了吧。
他向来是浪子心性,又善于玩弄感情,但却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窘迫不安,总觉得被他看清一切,让他无所遁形。
如果就这么送他回去,却又觉得不甘心。
好不容易带他出来,重新看到他了,本来以为下辈子才能再见,却能在今生重逢,已是上苍的恩赐,只想和他在一起,听他虽是男子却还带着娇憨的嗓音说“闻人昊,你做得我腰都要断啦”便觉得心里微微一荡,忍不住想抱住他,从他过于宽大的衣袍下探手而入,抚摸他过于消瘦的身体,将他紧紧抱在怀中。
罗夜暝低着头,看着自己被他握住的手,十分平静地开口:“我要准备明年的乡试了,我娘说,等我中了举,就让外公帮个忙,让我在县衙里补个缺,江湖中的事再也不管,以后,你也不用再看到我了。我也……我也不会再打扰你们。”
闻人昊只觉得心里一阵疼痛,只想狠狠将他抱在怀中,却又知道他此时虚弱至极,只怕会弄伤了他,只能用被子裹住他的身躯,用自己的手温暖着他冰凉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