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说这话时,脸上带了些阴厉的神色,仿佛咬牙切齿一般。
“近年我朝与西羌龃龉不断,边关数次危急,也的确是用兵之际。”方棠道,“只是天下兵马应尽归陛下,褚阳公理应从命。”
“爱卿也是如此觉得,可这天下士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道理,他栗苍却不知道。”皇帝冰冷道,“先帝被他挟持了二十年,朕看着栗延臻从与朕一般大的学语孩童,到能随他父亲上战场、论兵事,他们父子几人数年间过得何其潇洒快活!可是朕与先帝,二十年来都在惶惶不安中度过!那年行宫出猎,僭越已极,甚至不知谁为君,谁为臣!”
方棠闻言却在想,栗延臻孩提之时是什么样子,也这般不好惹吗?还是软乎乎的,任人揉捏?
还好他及时绷住了嘴角的笑容,才不至于在御前失仪,致龙颜大怒。
“朕知道栗苍父子等人野心勃勃,所以不敢用,只敢倚仗栗安行事。朕大可以都告诉你,从一开始,栗安就是朕安插在故太子身边的人,就和先帝当年将你派去栗延臻身边一样。”皇帝说,“朕那些兄弟,都不是什么善茬,一旦觉得你有丝毫威胁,便毫不犹豫地下手除之。那些大臣骂朕残害手足,殊不知朕的手足更比朕狠毒千倍万倍。”
方棠手指抚摸着瓷盏的托盘,愣愣听对方说下去,将数月前那场惊心动魄、尸横盈野的宫变真相抽丝剥茧摆在自己面前。
“朕不得不在兄弟们面前做小伏低,装作百无一用、最无威胁,然后忍辱负重地步步筹谋。只有栗安将军和东阳姑母相信朕、愿意助朕一臂之力。”皇帝说,“于是,在他们和东宫斗得你死我活的时候,朕胜了他们所有人。朕就是要让栗安和姑母看到,他们押对人了。”
“所以……”方棠喃喃问道,“如果当日陛下举事不成,栗安将军还是会辅佐太子,而杀陛下?”
答案不言而喻,即便自己不问,也该知道,当年这位六殿下赌的,是个一旦失手即死无葬身之地的局。
如方棠所见,他赌赢了。
皇帝叹道:“爱卿,朕坐在这龙椅上,其实也是怕得很。天下看似是朕的天下,可栗苍唾手可得,他圈养、禁锢着朕与先帝,只看他哪日腻了,这天下就要姓栗了。”
方棠如梦初醒,赶忙起身跪在床边,说道:“陛下,若有人图谋皇位,臣不会姑息。也请陛下放心,臣在,栗氏不会反。”
“朕信你,深信不疑。”皇帝说,“可栗氏父子乃虎狼,他们不讲纲常道义。爱卿,朕想把先帝遗志再托付给你,栗氏,朕早晚必除。”
方棠的手抖了一下,沉默地伏下身去,额头磕在冰冷的砖面上。
那一瞬间,方棠心中在想,眼前的天子,是否知道那个因痛骂国贼而被他满门抄斩的大夫蒙易,曾经在一个雪天与自己醉酒敞怀,只因栗安对东宫说了一句六殿下的坏话,便愤慨不已,替他申辩。
原来从一开始,所谓中伤与嫁祸,都是栗安为六皇子布下掩人耳目的棋局罢了。蒙易所哀伤与愤怒的,在他人的谋算之中,都微不足道。
赤诚士子之心,隐没在风雪里的眼泪和泣血,无人看见。
作者有话说:
这章的糖好像领导在上面开会训话,想笑又不敢笑、只能拼命憋住的社畜。
糖:怎么老上司和新上司都爱听人八卦啊?
啊啊,好喜欢写糖糖被那样那样得乱叫盐的各种称呼……
—
对了,想问下大家会对我有些章节结尾和下一章开头的转场感到不适应吗?因为前后两章首末衔接的转场是很常见的手法,但我不确定自己写出来的效果会不会让大家一头雾水,看到有读者留评说,觉得某章的开头接不上上一章的结尾,所以来问问(’?_?`)大家可以多提提意见,我个人文笔和写作技巧还是有很多不足的,希望最终呈现的东西尽可能让各位觉得舒适。
第45章 擒王
高台上月色憧憧,树影被风吹得欲静不止。沉香的气息蜿蜒幽微,沉沉落在碧瓦宫墙的每一处角落。
方棠身穿朝服,手中举着象牙芴走上高台。高台之上朱衣的人影转过身来,熟悉的声音对他说:“方爱卿,朕终究是没有保住祖宗江山啊……”
先帝的面容在眼前清晰无比,语气中满是痛心。方棠跪下去,无力道:“臣无能,愧对陛下。”
“杀了栗苍!”先帝抽出腰上的天子剑,仰天悲愤长泣,“杀了栗延臻!”
惊雷闪电划过夜空,月色霎然遁入乌云之后,滂沱大雨如山洪铺天盖地涌来。方棠看着自己手上多出那把染血的天子剑,一股血腥气直冲而来,他颤抖着转过身,看到了满身是血倒在一旁的栗延臻。
“不——”
方棠从梦中挣扎醒来,大汗淋漓。床帐外的炭盆将熄不熄,一点明灭的红光透过纱帐,和他梦中的血色重叠。
他伸手摸了摸,抓到栗延臻的手臂,贴了过去。栗延臻睁开眼睛,将人抱进怀里,声音带着半梦半醒的惺忪:“怎么了?”
“抱着睡。”方棠把脸埋在他肩膀上,样子很乖。
“好,抱着。”栗延臻轻吻他的额头,“是不是又梦魇住了?”
方棠点了点头:“梦到你不在。”
“不会不在。”栗延臻安慰道,“不要怕。”
五更天的时候外面下起了雪,方棠再次醒过来,栗延臻不在身边。他爬起来叫了几声,没人应答,顿时有些慌神,还以为睡着前发生的一切都是梦中。
门外,栗延臻手中捏着一枚密信,问面前跪着的闻修宁:“连夜送信之人是谁?”
“陛下身边的内侍郎。”闻修宁说,“刚刚送来,说是十万火急,请少公子立刻过目。”
“你看过没有?”栗延臻问。
“属下不敢擅自拆看。”闻修宁道,“一接到信就给您送过来了。”
“今日陛下那边的动静如何?”栗延臻问,“他还是想要暗自扶植自己的朝臣势力?”
“老爷的人在看着,陛下是想动手,但没机会。”闻修宁说。
皇帝是想提拔自己的人,做梦都想,这是每一任新君都想要做的事情,只是栗苍不会让他这个愿望实现得太痛快,如今朝政依旧由栗氏把持,帝王如笼中鸟一般。
栗延臻点点头:“下去吧,好好守夜,明早去大营整兵,你也好多历练历练。”
“是。”
闻修宁跳上了屋顶,照例守夜。栗延臻举起手边的油灯,将密信拆开看了看,眉头缓缓皱起来。
“燕幽侯亲启。昨夜陛下召丞相大人入宫,秘密商讨铲除栗氏之事,言先帝遗命相托。丞相不置可否,万望燕幽侯当心行事。”
栗延臻看了那封信许久,轻轻折了起来,举着信笺靠近油灯,火舌很快燎卷上来,将密信烧得一干二净。
皇帝身边新提拔的内侍长与他从未有过交集,栗延臻不知道对方这是什么意思,为何会连夜给自己传递密信。方棠那夜之后并未提起过一字半句,而他也全然没问。
他只是相信方棠,义无反顾地相信。
——无论发生什么。
他看着飘散在雪地里的纸灰,沉默良久,转身进了厢房。
方棠已经醒了,正坐在榻上发愣。栗延臻放下油灯赶快走过去,给他披上被子:“躺下,别冻坏了。”
“是宫里来人了吗?”方棠问,“我听到有马车声。”
“是,军中的事,无妨。”栗延臻说,“睡吧。”
·
皇帝看罢手边厚厚一摞文书,放到一旁,赞许点头道:“丞相替朕草拟的这些新政措施甚好,朕甚至觉得可以一字不易。丞相尽管将这些政令推行下去,若有人敢阻挠,你就搬出朕的意思,令其心服。”
“臣多谢陛下厚爱。”
方棠直起身,对上皇帝深沉的目光,一愣。
“爱卿若想谢朕的厚爱,就不要忘了朕和先帝对你的嘱托。”皇帝说,“卿乃两朝重臣,使命重大。”
方棠艰涩道:“是。”
他转身走出暖阁,看到了冬日里有些清冷的日光,觉得在暖阁里闷得久了很是头痛。刚好婵松走过来给他系斗篷,顺口问了一句:“是回咱们府里,还是去找少将军?”
方棠想了想,说:“栗延臻这会儿应该在大营整兵,你陪我去看看。”
婵松扶他上了车,吩咐青槐驾车往城外军大营那边去。
一路上方棠看着窗外,时不时会瞅见拖家带口沿街乞讨的灾民,看样子都是从江南那边来的。都言大灾不过三年,如今已经是不知道第几年了,江南一直断断续续地旱着,北方倒是涝了几场,冲毁农田与畜舍,同样是损失惨重。
方棠前几月都在潜心研写新政的内容,草拟出了几版,反复增删修改,终于呈上去,皇帝看过之后也很满意,给了他大刀阔斧改制的权力,而首先要做的,就是压住朝中那些不甚服气的老臣。
他毕竟年轻,所拟新政无一不是在祖宗旧制的基础上彻底翻覆,之前几次当朝进谏向皇帝讲述新政,已经引得许多人不满,如今真的许他着手推行了,又不知道要遇到多少阻力。
这似乎就是方棠少年时所梦寐的种种,满腔的抱负终于有的放矢,如今他却发现,真正做起来没有他想的那么轻易。
方棠回神,看到马车已经驶出了城门,城门看守一见到是丞相府或者栗府的车马,向来都不会拦住查验,只是恭恭敬敬地放行。
栗延臻在城外驻扎的四大营,步兵与骑兵加起来足足有六万兵马,城中还留守着栗苍留下的三万人。即便栗安麾下所有的兵马都聚集在城内,也难以与栗氏父子相抗三分。
朝堂中栗苍的眼线和栗氏的大臣们掌握着大半话语权,即便是皇帝,下圣旨也要报送栗氏过目。也难怪大渠两朝皇帝都觉得憋屈不已,视栗苍为眼中钉——没有任何一个有野心的君王,会允许这世上有另外一人与自己平起平坐。
新皇继位之后,栗苍虽然表面不动声色,却步步收紧了在朝中的布局,皇帝明显感到大权旁落,就连这次方棠推行新政,也是在拟定之后送栗府看过的。
好在栗苍没说什么,方棠想着十有八九是直接到了栗延臻那里,这人对自己要做的事一向纵得毫无分寸,让方棠一度怀疑就算自己杀了人,栗延臻都会悄无声息地替自己善后。
他在军营门口下了马车,营前的军士认出他,上前行礼:“丞相大人,提督在里面,这会儿正无事,在下这就进去通传。”
“不用,我自己进去看看他。”方棠摆手道,“婵松,去让闻将军把马喂一下。”
婵松哎了一声,赶着马车走了。方棠带着青槐往大营里走去,走到栗延臻的军帐门口,他掀开门帘,看到栗延臻正靠在交椅上假寐,身上的军袍还没来得及脱。
“你先到马车那边候着。”他对青槐说,“找个营帐暖和暖和,不要在外面冻着了。”
方棠悄悄走过去,坐到栗延臻身边,也不叫他,只是拿起桌上的布军图默默看着。
不多时,栗延臻醒过来,看到方棠坐在一旁,便很惬意地展了展身子,说:“夫人怎么有空来看我?”
“不能来看么?”方棠斜睨着他,“那我走了。”
他说着就佯作要起身,栗延臻顺水推舟地将他揽过来,知道自家小探花是要人哄了:“我上午练兵劳顿,夫人正好来犒军,不如先犒劳犒劳你夫君。”
方棠舒舒服服地躺进他怀中,举起手中的布军图说:“栗元帅又打算年后进兵了?西羌人每年入冬都屡次侵扰我大渠边境,看你父亲这阵势,怕是要准备一举平定西北,彻底绝西羌进攻之后患吧?”
栗延臻点头:“丞相大人果然聪明,这件事情父亲打算交给我去做,我还在思索用兵之计。”
方棠在他怀中滚了一圈,双手勾着他的脖子,吻他的下巴:“你打算怎么样?”
“丞相大人刚才看布军图的时候就知道我心里怎么想,怎么还来问我?”栗延臻鼻尖蹭着方棠的鼻梁,说,“是不是?”
方棠一笑,凑在他耳朵边上,轻声说:“擒贼先擒王……”
“丞相大人英明。”栗延臻道,“不知道愿不愿意应末将之邀,到末将的寝帐中再深入讨论此事?”
方棠瞪着清明澄澈的双眼瞧着他,卖乖道:“怎么,有什么话非要在提督大人的寝帐里说,还怕别人听见么?”
栗延臻将他拦腰抱起,径直走出了帐子。四周的军士一见这场景,像是已经习惯了似的各自往旁边扭过了头,目不斜视地该做什么做什么,没有一道目光往这俩人身上看。
寝帐里,栗延臻剥掉方棠外面繁复的丞相袍服,只给他剩了厚实的中衣,把人裹着往被子里一卷,说:“温香软玉在侧,忽然不想谈国事了,怎么办?”
“我参你不务正业。”方棠铁面无私道,“你放我下去,我要写折子。”
栗延臻思索了一下,说:“哦,那若是我今天让丞相大人下不了这张床,折子就写不了了,也就无人参我了,对不对?”
“栗延臻,你哪来的满肚子歪理!”方棠哭笑不得道,“放我下去!”
栗延臻却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将他拖进床帐里。
方棠和他笑着闹作一团,终于气喘吁吁停下来的时候,栗延臻温柔地吻他汗津津的手腕,替他敛上滑到肩头的中衣:“穿上些,别受凉了。”